浪淘沙慢————平坟观海

我看着他，打了一个酒嗝。

原以为他会避开或脸上会有厌恶之色，没想到他不闪不避，说：“太傅醉了，告诉我，为什么上殿顶？”

是想让你现身。当然这话我不敢说，我喃喃说道：“只是想上来，看看风景。”然后抱膝在殿顶坐了下来，底下慌乱又不甘妄动的人群，不远处的宫墙，还有傍晚的霞光，我贪婪的看着，这些，明日就都看不到了。

没有死过，真的不会知道死有多可怕。

我一直以为我对死亡是无所畏惧的，没想到当死亡即在明天，你又明确的知道你的脑袋会随着喀嚓一声飞出去时，是个人，都不会做到能彻底安静下来的。

胆小懦弱并不可笑，可笑的是自意识不到自己有多胆小懦弱。老头子每次要我好好保重时，我都没有当一回事，总觉得死得其所，我就不害怕。

可现在，我自嘲着自己因为惧怕明日将被斩首而颤抖不已的身躯。

刘悔突然抱住了我。

我一震。

“……太傅，其实我好害怕。”

他搭在我肩膀上的尖尖的下巴微微有点抖，我伸手回搂他，才发现他全身都在抖，一股怜爱之心由心底而生，我下意识的说：“不怕，我就在这里。”

说完，才恍然觉得这话耳熟。

刘悔放开我，微笑道：“太傅可还记得，在朕登基不久，太傅也说过相同的话。”

我点头，原来他还记得。不，他不可能不记得，因为他竟然说出来，还是出人意料。毕竟他是那么要面子的人……

“我记得，都吓得尿了裤子。”他笑着说，脸上一点不好意思的神色也没有：“我还抱着太傅哭诉，说我不要当皇帝了。”

我惊！我惊！！我惊！！！

那是刘悔刚登基不久的事情。按照苍国的规矩，新皇登基，都要去苍坛祭天，以求天佑，国运昌隆。

可回去的路上，我们遭到来路不明的人的伏击。我正坐在官轿里，突然队伍一停，外面骚乱起来。我伸头出去一看，不得了，外面乱作一团，宫人太监到处乱跑，我一看，一群蒙面人正与赶来的侍卫打斗。一个被剑刺穿的人突然倒在我的官轿外，我吓得忙把脑袋又缩了回去。

我忙看前面的皇辇，刘福躺在轿边，身上有些血迹，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皇辇动了动，小皇帝从辇中咕噜噜的滚了出来，脸色苍白，头上的龙冠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小皇帝跌跌撞撞的在地上往前爬，一个太监打扮的人从皇辇中跳出，举剑就朝小皇帝刺过去……我吓得捂住眼睛，寻思着小皇帝若是死了，不知道这个朝堂上又会有怎样的变化。

“姬太傅，”有人叫我，好像是刘裕之，我迟疑的放下捂住眼睛的手。刘裕之喘着气一手握刀，脸上好有些血迹，另一只手提着什么往我身上一塞，道：“保护皇上。”

“小心！”我大叫道，一个蒙面人在他背后举剑眼看就要刺向他背后，他转身，竟生生将那人的一条胳臂齐肩砍下。我怀里他塞过来的那东西动了动，我一看，竟然是小皇帝，那些蒙面人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过来，有人大叫：“狗皇帝在那边！”刘裕之回过头道：“快，送皇上走！”

我不由得担心：“你一个人……”

因为祭天后是皇帝先行，大批的官员都还留在祭坛，要皇帝的队伍全走完了才能各自离开。而我和刘裕之因为是辅政大臣，才得以与小皇帝一道出来。大批的御林军都等在祭坛之外，没有皇帝的命令根本不可能进来。

“我已经遣人出去叫御林军！快送皇上离开！”那群蒙面人已经杀近，刘裕之已经顾不上看我，和蒙面人恶战起来。我三下五除二脱掉小皇帝的衣袍，抱起他就狂奔起来。

跑出没多远就感觉身后已经有蒙面人追了过来，我聚气内力，跃身飘了一小段距离……就再也飘不起来了，心里暗自恨自己平日练功不专心，学刀法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碰上事情根本派不上用场，不过总算又将那些人甩掉一段距离。

我记得来时见到前方左面有个树林，心想好歹有个掩护，于是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跑进树林，我停下来喘了口气，心里暗度这么跑不是个法，还是能藏起来最好。我打量着附近，突然看见树林不远处有个荆棘林，密密麻麻，如果我把他放进里去……

再不多想，我放下小皇帝，开始脱身上的朝服。

第 15 章

“太，太傅……”小皇帝微弱的叫我，我才发现他已经醒了，我做了个“嘘”的嘴形，将官袍脱下包在小皇帝的身上，以极快的语速说道：“皇上，微臣待会去引开那些人，我把你先藏在前面的荆棘林里。宣王一会就领御林军过来，”我强调：“记住，除非听到他或微臣的声音。”

谁知小皇帝死死抓住我的衣襟一头埋进我怀里，颤声道：“不，太傅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他向来自称朕，现下若不是真的惊慌失措，是不会说错嘴的，胸口有点温热有点湿，我低头一看，他脸上全是泪。

我心里一软，他也是个孩子，也会因为害怕哭泣。不得不说刚看到他从辇中爬出来被人追杀的时候我心生胆怯，闪过一丝自己逃跑的想法。此刻不由得内疚，毕竟他只是个孩子，现下能依靠的也只有我。

见我不出声，他抓住我衣襟的手更紧了。

叹了下气，我说：“那微臣待会抱着皇上一道躲入荆棘里去，皇上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绝对不可以动，不可以发出声音。”想到荆棘林里渐尖刺丛生，其实我也不放心他一个人。

他抓紧我，忙不迭的点头。我将他和自己包好，向荆棘林深处跳去。

几根尖刺还是透过衣服扎到我身上，我也顾不得痛，只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声音。

外面有几个人跑近的声音，其中一人说道：“狗官抱着狗皇帝。肯定跑不远。”

另一个人道：“追下去看看。”随后是几个人走远的声音。

皇帝小儿在我怀里动了动，“太……”他探寻的喊了一声，我忙捂住他的嘴。果然外面又有那几个人返还的声音。

“奇怪了，难道不是往这边跑的？”

“不会是藏这里面了？”另一人说道，感觉他就停在荆棘林外，我把皇帝小儿抱得紧紧的，一动也不敢动。

“怎么可能，那里面藏不了人。”

“不一定。”那人说完，一道白晃晃的东西突然伸了过来，擦着我的脖子又收了回去，冷气逼上额头，那人又在荆棘里刺了好几下，好几次都刺破官袍或擦到我的皮肤贴身而过。

“果然没有。”那人佯样的收回剑。

“再追。”

随着人声远去，我又支着耳朵听了一会，确认那些人是真的离开了，我才松开压在皇帝小儿嘴上的手，轻轻的呼出一口气。

“太，太傅……”皇帝小儿的身躯剧烈的颤抖起来，我听到他牙齿上下打架的声音。

“不怕，我在这里。”我小声的说，拍拍他的背，要他放松。

他转了一下头，询问我：“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还不可以，”那些人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我说道：“我们在这里多等一会，宣王殿下一会就领人来救我们。”

“哦。”小皇帝在我怀里不自然的转转头。

我突然发现我的裤子湿了一片，而且那个味道……

我没有尿裤子，我不会失禁自己都不知道。可是这里只有两个人，我，还有他。〖dｅｅpbluｅ〗

不是我，那就是他。

“太傅，我……”

“别说话。”我搂紧他。

虽然在朝堂上威仪无比，事实上还是个小屁孩而已。我有点想笑，又想到他虽然小，但特别注重皇家面子，于是假装不知道这事。

外面又有人走过来，听脚步人数不少，隐隐听到有人喊道：“皇上和太傅有可能在这里，好好搜！”

小皇帝动了动，我又忙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听听再说。

果然一会听见有人骑马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找到皇上和太傅了吗？”

是刘裕之。

我抱着小皇帝站起来，喊了一声：“宣王殿下。”

刘裕之转头，眼里先是愕了一下，随即闪过意思惊喜。他命人将荆棘尖刺全砍掉，向我和皇帝小儿走过。

逃出生天。

刚才神经紧绷了许久，现下我和皇帝小儿都平安无事，我不由得一软，抱着皇帝小儿向刘裕之倒去。

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被送回相府。听说皇帝小儿身体有恙，我又急忙进宫去看，一般情况下我是不能进皇帝的寝宫的，但此刻我心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刚进去，一眼看见小小的孩子躺在龙榻上，满脸发红，我伸手一试，滚烫得吓人。我忙问刘福：“皇上怎么样了？”

刘福说：“皇上受了惊吓，有点发烧。”

“严重吗？”

“太医说调养一下即可恢复。”

我这才放下心，刘福下去吩咐诸人小皇帝养病的事情去了，我走到床前，仔细的打量眼前的孩子。

太医说没事，那就应该没什么大碍。

我上前替他掖了掖被子，正要转身走开，突然听到皇帝小儿轻微的喊了一声：“太傅……”我以为他只在呓语，没想到一回头，正对上他微微张开的凤眼。

我忙说：“臣在。殿下还请安心养病。”

他眨了两下眼睛，说：“我要你过来。”

我走到他身边，道：“皇上不应该忘了自己的称讳。”

他突然坐起来，本来有点长的凤眼此刻瞪得圆溜溜的看着我，我正疑惑，他抱起榻上的玉枕向我扔过来，我忙往后一跳免得被砸到，玉枕砸在地上，碎了，我不由得可惜，好端端的一个宝贝……正感叹着，又有一个东西朝我飞过来，我忙抱住，原来是他身上盖的被子。

“皇上？”我目瞪口呆的抱着被子看他，他哼了一声，突然“咚”一声载倒在床上，然后背过身去。

他……实在耍小孩脾气。意识道这点以后，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他回头，吼道：“笑什么笑？再笑朕让人把你拖下去斩了！”

我无奈，笑着把被子抱过去给他盖好，他依然背对着我，盖好后，我说：“微臣先退下了。”

他不说话，我想他是不想理我，于是正准备走开，他突然把身上的被子掀开。

……这是干嘛？

我一头雾水的走过去帮他盖好，他突然拽住我的手，我笑了，去松他的手，没想到被他拽得死死的。

他突然转过脸来，小小的脸上全是泪，咬着唇看着我。

我吃了一惊，“皇上？”我见过小儿哭泣，但没见过皇帝小儿哭，我在床边坐下来。

“我不要做皇帝了！”他上下唇打着颤，突然一下扑到我怀里，“他，他们全都要杀我，”他抽噎道：“我，我再也不要做皇帝了，他们为什么要杀我，我，我又不想做皇帝……”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心中有些酸涩，想安慰他些什么。

“皇上……”一张嘴，竟然什么都说不出口。

“母后来看，我，我知道，”他一边抽一边语不成调的哭道：“她看我一眼，吩咐刘公公照顾好我，就，就走了。”

“我想她多陪我一会，可是我说不出口。好怕，我总是梦见那些人追着要杀我，我，我跑不掉……”他扬起小脸，“太，太傅，我好怕。”

我心里不由得发酸，再是一国之君，他现在也只是个孩子而已。

后来我要他好好睡觉，他非要握着我的手，我无奈，只好把手伸过去给他握着，直到他又沉沉睡去，我才又得以将手收了回来。

后来才知道，那是颜国的余党，想趁新皇登基政局不稳将刘悔杀死，以图复国。

殿顶上微风拂过，我看着刘悔，当初下巴微尖圆圆的小脸现在已经蜕变成少年模样，眼也狭长许多，那双眼里总是深藏不露，我完全看不进去，现在亦是，我完全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其实那会太傅想将我一个人藏在荆棘林，自己去引开反贼的时候，我心里也明白太傅是为我好，但我还是怕，怕太傅丢下我一个人就跑了。”

我看着他，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小小年纪心眼不少。

“其实太傅那会也很害怕吧？”他和我并肩坐着，突然笑得促狭：“反贼用刀捅进来的时候，太傅吓得连呼吸都没了，那些人走后，我就感到太傅全身都在抖。”

胡说什么？抖的明明是你自己吧？

“我喜欢你。”少年轻轻的声音在殿顶很快融入风中，让我不得不怀疑这句话是否真的存在过。我全身一震，转头看他，他的眼光看向天边的霞光，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让我以为那是我一时的幻听而已。我转回头，心中暗笑自己。

“我喜欢你！”他突然看向我，声音很大。大到殿下的人也能听到。

我很镇定，可能是因为震惊过度反而表现得镇定。看着少年泛红的脸庞，不由得想起我和刘裕之少年相处，却从来没有谁先说过喜欢谁，好像到了最后我划破脸离开，也没有听到过一句他说喜欢我，同样，我也从来不说喜欢他。也许，我们只是心里明白这种感觉而已，我们都知道自己想无时不刻见到对方，即使一个人的时候，也总是在想对方现在在做什么？想着就会不自觉的挂上微笑，明明是笑，两颊却会笑得发酸发痛。

明日就是我替他赴死的日子，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到他？苦笑，见到又如何，他也不可能对我说那样的话。其实他心内早就认定我是赵子安，因为就在我醉酒后在宣王府遇见他之后，一日下朝后他在在我面前笑得贼兮兮：“小王前不久才听闻太傅字子安。”我看着他，他会知道是预料中的事，这般厉害任务，想要探什么探不出来？只是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可也巧了，小王给犬子取名字的时候，一心只希望此子日后能平安，因此给犬子取字子安，殊不知与太傅重了，还望太傅海涵。”

我假装不在意，拱了拱手打着哈哈道：“宣王殿下说笑了，小臣岂是那般贪占之人？再说这天下的字，哪有自己用了就不让别人用的？”

刘裕之看着我，眼神有些震惊，估计是没想到我那么容易就承认自己的字是子安。

我看向他，笑道：“倒是不知道宣王殿下耳目如此灵通，估计我相府上下，全都被宣王殿下派人翻了个遍，了解个通透了吧？”

他脸色大窘，随后目光突然变得促狭：“说也奇怪，子安夜夜都要我抱着才能睡得着。”我脸色不好看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他的宝贝儿子，于是摆出好脸色：“那是宣王殿下与小公子有缘分。”

“怎么会没有，正所谓缘分天地。呵呵，只要我不高兴，就可以打他屁股。”

“……”我唯有嘴角抽搐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又洋洋道：“儿子都是和母亲亲近，可子安就之和我亲近，除了奶娘，别人抱他一下就哭得全王府都不安生，只要我亲一下就好，真是叫人奇怪。”

我头上险冒青烟，奶奶个熊刘裕之你竟然指桑骂槐，虽然这样的比喻不大合适，气了半天又自嘲的想人家又不是在说我，人家再说人家儿子，我气个嘛劲？不这样想还好，结果越想越生气，于是才发生了我在朝堂上爆揍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