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今儿个心里舒坦,不会生气。你尽管说……”
“小福还打碎了一个花瓶。”小福道,“老爷,小福打小就跟着您……”
额上青筋乱跳。老爷我抓抓抓,把额头上刚才被应劭拨上去的头发都给放下来,胡乱地遮住,妩媚地笑道,“还有呢?”
“其实老爷,那个砚台被碰翻了之后,掉到地上破了。”小福瞅了瞅我,道,“老爷,小福知道老爷您一定不会……”
“是啊,本老爷一定不会责罚你的。”老爷我披头散发,笑得春光灿烂。
“那就好。我就知道老爷您对我好,”小福抬起头笑道,“老爷,这下子小福我真的放心了。除了这些重要的,别的就没了。”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没了?”
“没了。”小福笑道,“不过就收拾那些东西的时候,有一个小小的玻璃盏儿,被我忙乱中一脚踩碎了。”
“一个小小的玻璃盏……”我扶额呻吟。
“是啊。老爷我知道您那些字画儿值钱,小的弄坏了,心里就担心着要受老爷的骂。没想到老爷您真好……”小福喜滋滋道。
“去……”颤音。
“昨儿个韩师爷还说,老爷一定会为了这些字画儿让小福爱苦的呢,没想到,老爷对小福还是很有恩情的……”
“去……”断断续续的颤音。
“老爷您放心,小福以为一定更加效忠老爷您的,我保证,以后一定不会乱动老爷书房里的东西的……老爷……你想说什么?”小福奇怪地望着我不住地喘气。
“去死!”我暴吼一声,脸孔扭曲,,“你给我去死啊啊啊——”
秋日午后暖日下,但见一少年披头散发,暴突地一双凤眼,颤抖着伸出爪子掐住小福的脖子, “你去死!去死啊!我的琉璃盏啊啊啊——我花了五百两银子淘来的九盘纹彩琉璃盏啊啊啊——”
“大黄9克、附子9克、干姜……6克,还有党参……6克?会不会太贵?改成4克好了。”我沉吟着,继续想着我很久以前学的一点雌黄之术。
“老爷,以前的方子都不是这样的,会不会太少了?”韩师爷在一旁道,“人家可是太子嘛,万一……”
我瞪了他一眼,回过头来,毛笔蘸了浓墨,重重地划掉那个肆字,不情不愿地写了6克。“再是炙甘草——”
“如果不是我亲耳听到,我还真不相信有人会如此对待当朝太子呢。”应劭的声音带着笑,闲闲地从门口传来。“当今皇上爱子在你的县里吃东西吃到拉肚子,你就不知道天威莫测吗?”
“小福,先用这个方子去抓药。”我把药方折起来递给在一旁的小福,“顺便把县里面所有像样的大夫都叫过来。”回过头,对着倚在门旁的应劭道,“应将军难道不需要做些什么表您的臣子之心吗?”
“哈哈哈——”应劭大笑地走进来。门外的阳光略有些暗,屋内更是显得有些暗,尤其是当他的身形站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眯了眯眼,下巴突然被一只手抓住。
“李大人,您口口声声说自己碌碌无为,可是你的所作所为却无一件事情是碌碌无为性格平庸之人能做出来的。”他打量着我,“你以为,这个理由我会相信吗?”
我一把抓住那只扣在我下巴上的手,不留情面地打下来,“那是将军自己识人不清。”
那天中午,太子吃饱喝足了,在我的床上睡了一觉,然后,便发生了一件足以令山河为之动摇,苍天为之垂泪,朝野为之震惊,龙颜为之大怒,后来被历史学家称之为社稷之大不幸的事情。
呃……按医学上的术语讲应该是“饮食不当(吃了一大堆的烤肉),脘腹积滞(大概是半途的时候大怒,暴跳如雷的时候气血攻心,顺便吃下去的东西也堵住了),脾胃虚寒(照太子的话说是睡觉的时候冻着了),久痢不止(没错,到现在为止太子已经连拉的力气都没有了,现下正躺在我的床上直哼哼)。”
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
太子吃拉肚子了!!
县里有名的大夫都齐全了,一个个如履薄冰地排着队替太子看诊。我立在床边瞅着一个个,脸色凝重。
太子趴在我的床上,绣着清雅虫鱼图案的帐子放了下来,隐隐约约地还能看出里面的人儿无力地挥了挥手,“下去……”
“下去!”我挥手示意下一个太夫上去。
这个大夫略显年轻,最多不超过四十岁,嘴上无毛的大夫似乎能成名的很少,我看着他小心地把脉,略微地蹙了一下眉头,“太子身体已经无恙,接下来只需细心调养一两天即可,但更主要是太子殿下目前心脾俱虚,似乎在几天前略有染了风寒,加之心神不宁,怒火攻心……”小大夫抚摸着自己没长到多长的胡子,摇头晃脑地侃侃而谈。
“哼……哼……”帐子里面趴睡的人儿不悦地哼了两声,奈何周身无力,声音竟是这般的绵软可爱。
“下去下去吧。”我挥手赶走那个小大夫。
再来一个大夫。
过了几分钟,“太子脾阳冷积,宜……”
“下去。”帐内的人儿有气无力道。
“来,你,接上去。”我挥手示意另一个大夫上前。
不到一分钟,“下去啊……”床上的人儿又叹息道。
“你,来试试……”我示意下一个大夫上去。心下狐疑,不就是拉肚子嘛,刚刚吃了药后看他已经不再跑茅厕了,还会有什么问题,每个大夫的诊断,不外乎是脾胃虚乏,小太子到底在找些什么?
闷闷地哼了几声,床内的人儿似是又有了一丝怒气。
“下去下去!”我连忙把那个正在看诊的大夫赶下去。
“还有吗?”太子在帐里有气无力地伸出一只手来。
“呃……”我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大夫,“没有了……本县十个大夫都已经在这里了……”
“哼……”太子叹一声。“山野愚民,能懂些什么啊。”他咕哝道。
我叹一口气。
“若依下官所见,太子身体实是已无大恙,只需再静养数日即可。”
一个大夫会出错,两个大夫出错的可能性就更小了,那么多大夫,若他真是病到无药可救了,还会众口一词蒙骗你不成?
“我……”床上的人儿呻吟起来,“本宫身体极为不适……”
“那就请太子殿下安心静养。过几日再让应将军随你启程返京。”我道。
“……”帐内的人沉默了一阵,“你……你再去找大夫来……”
“依在下所见,太子殿下是体虚至极,得在此地休养三月方可。”在一旁沉默了好长时间,一直注视着这边情况的应劭道。
“……”
我抬头望了他一眼。
太子这番表现,摆明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病重是假,借机留在外面是真。这种小小把戏,难道我还会看不出来。
可是——
哎,长叹一声。
我不想要太子留下啊……
之所以那么积极地派人找大夫,之所以再三地说太子病尽快就会好了,之所以说让人过两天就送他回去,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把这块烫手山芋扔出去啊……
一朝太子,私自出宫,赖在自己府上,不管怎么说,都是麻烦的事情啊……
这应劭,竟然还由着他胡来,竟然还顺着他的心意给他台阶下。
呜呜呜——我是这儿的主人啊——
把我置于何方啊啊啊——
“应将军所言极是啊……”太子在里面满足地叹一声。“本宫真的觉得自己身体非得经过三五个月的静养才可恢复,还望将军替我回禀父皇。”
“下官领命。明日便派人回京师回禀圣上。”应劭道。
我在一旁哼了一声,竟是觉得自己两脚有些虚软起来。
天啊……住上三五个月……
半个月前一个将军到我这个小小的县里来休养,我就已经惨到家了,现下再加了一个太子……
而且还是住在自己府里面的……要每天来侍候着人家,每天来问安,每天来陪着人家……
想到这里,我不由地扶额呻吟起来。
帐内的人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李大人,你不愿意?”
“不敢不敢!”我诚惶诚恐。
“那就好。量你也不敢。就这样子定了。”太子心满意足地躺回到床上去。
我苦着脸。
应劭一脸兴味地望着我。
我忍。
日子便这样子慢慢地在度过。
一个小小的县令,一个闲得让人心发慌的将军,一个据称是体弱多病实则声如洪钟的太子,我每天晚上大做杀掉所有这些占据我的东西的人的梦!
第一天, 人家大将军理所当然地占据了我的客房。我凄凄惨惨地睡在书房里。太子躺在我的床上呼呼大睡。当天晚上我在书房里挨冷受冻的时候,跑过去想抢回我的床,对着人家小太子睡得红润丰泽的脸蛋伸出手去,颤抖了半天掐不下去。
我……忍!
第二天, 顶着黑眼圈不到五点就被人叫起来,居然是要我清理衙门里的旧案,以备太子爷察看。人家大将军闲闲地在一旁袖手旁观。
我……忍!
第五天, 筋疲力尽地终于清理得差不多了,人家小太了心血来潮要去爬山,我拖着几天没睡好的身子跟着人家体弱多病的人儿爬。
我……忍!
牙齿好痒的感觉。我气……气得牙痒痒……
“老爷……”小福叹息着望着我的脸,“您在磨牙?”
我摆出一副明媚的笑脸来。
“您的样子好像半脚踩进棺材里了……”
脸臭臭地垮下来。“本老爷有那么糟糕吗?”
咬牙切齿。
咬牙切齿。
我忍。
我忍无可忍啊……
“老爷您的样子像是极度缺乏睡眠。”小福一针见血道。
刹时悲上心来。“老爷我后悔啊……”我一把抱住小福道,眼泪鼻涕一把流。“我不该为了一次烤肉牺牲那么多的啊……”
“李大人没地方睡吗?”太子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瞪了一眼小福,看着他快快地退下去,他问道。
“太子爷您也知道,您的床正是下官以前用的……”这句话已经是大不敬了……呜……我死掉算了……
“是吗?我倒是没注意到。”太子嘻嘻地笑着,一屁股坐下,脸上竟然是兴奋的神色。我略有些毛骨悚然起来。
好像……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而且下官有个不好的习惯,换了床之后便会梦境连连,难以安枕。”我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受过这种折磨了?
“那就不要睡了,我们今晚秉烛夜谈好了。”太子笑着道出一句听在我耳中像极了晴天霹雳的话。
我终于意识到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实,那就是——
我老了!
我老了!
我已经老了!
虽然还只是二十岁,但是——比起眼前这个精力充沛谈笑风生的两个人来,我已经是老了!
我老了!
老得无可救药!
老到跟现在的少年都开始有了代沟了!
全身筋骨似乎都在叫屈,我死死地盯着那亮闪闪的烛光,两眼酸涩。
呜呜呜……
太子饮了几杯酒后,脸上红润起来,拉着我们就狂侃。想人家应大将军当年驰骋沙场,杀敌无数,其英勇战绩自然是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可怜我就惨了,任期内什么事情都没有做过,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案件,也没有什么大工程为民造福,就这样子混吃混喝混了三年,十足酒囊饭袋一个。支支吾吾地应了几句,接下来的时间便都在充当一个听众的角色了。
可是……听者不好当啊……
尤其是当听到后来的时候,只觉上下眼皮极其亲密地在亲吻,人虚伏地趴在案上,耳朵里一大堆的词语进出。
迷迷糊糊地,听得有人在唤“斐儿”的声音。
声如故人。
我迷茫地抬起头来,对上太子嘻笑的脸。
“你醒啦。”太子笑地放下他的手,我一愣神,发现自己的发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人放下,之前太子手里抓的,便是我的发丝。
小孩子,这种东西都要玩。
心里暗吋,我束好发,望见太子眼眸中略显失望之情,“下官失态了,请太子殿下恕罪。”转头望室内,再无他人。应劭何时走的?
“无罪无罪。”太子笑嘻嘻地说,“应将军已经走了。”他一只手托着腮,眼睛勾过来,一动不动地瞅着人。
“那下官也告辞了,不敢打扰太子休息。”我起身要走。
忽听得背后一声,“斐儿。”
言词虽如故人,但是言语之间那种好奇开心之情,却不可能是故人所有。
脊背僵了僵,我道:“太子殿下折杀下官了。”
“怎么会呢。”太子笑嘻嘻地拉我回来,坐回到案边,还是托着腮瞅着我,不知怎么地,自己心里竟然有一丝怪异起来,看着这个少年……“我私下里就唤你作斐儿好不好?”
这个少年……
我愣了愣,脊背上掠过一丝凉意,“你见着墨樵了?”
普天之下,仅有这样一人,会如此亲昵地唤我。
斐儿……
“当然见到了。”太子道。
我低下头来,望见自己的手被太子拉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摇动,“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当几个月之后我问墨樵的时候,他只是笑笑。
笑容如旧。
但是人已全然陌生了。
就好像是有一丝微风拂过手心,现在却飘忽而去了。
无影无踪。
再无一丝情分。
晚风撩人。
薰得人醉意浓浓,也倦意浓浓。
我轻轻地抬高酒壶,仰起脖子,嘴巴对着壶嘴,饥渴地啜饮着壶内琼浆。
这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啊啊墨樵……
酒入愁肠,呛入心肺,心中却是如死灰般。
眼角有冰凉的东西流出来,沿着自己滚烫的脸庞,似乎聚到下巴上,打在青石桌上,“叭——嗒——”
如迟暮的惊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