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事情他都不记得了,大抵也不会再去关心多多的死活。颜如玉这般想着,神情淡漠地别过头去。
他已全然没有心情再去用热脸贴禄龄的冷屁股。
颜如玉眼神一黯,俯身小心地将多多自地上打横抱起,不管不顾其身上脏乱的血迹,认真的神色宛如正在拾拣着曾被遗落在地的过往。
禄龄听闻声响,抬起埋在臂间的脸愣愣地瞧看过来。
而那方的颜如玉所给他的,唯有一张紧绷冷漠的侧脸,垂散在肩背上的黑发柔软得一如被春光打亮的粼粼湖水,却透着清冷的凉意。
转身抱着多多离开,然后渐行渐远,颜如玉至终都没有再多看禄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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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逐渐散去,阳光终于打散了阴郁,灰暗的天空随之一点一点地明亮起来。
而禄龄的心却没有跟着明快一分,反倒越发地情绪低落,站立在原地木木地看颜如玉的身影在拐角处转弯消失不见。
垂眼转身想要立刻归家去,视线里却蓦地出线了一双黑色的鞋子。
禄龄吓了一跳,慌忙地抬起脸来。
还未看清来人的长相,忽觉喉间一紧,手腕跟着被人往身后一翻,禄龄痛呼一声,来不及挣扎便被生生地制住。
“人呢?怎么转眼就不见了?”浑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禄龄微侧过脸去看,余光里瞥见对方脑门上一片光溜溜的头顶。
和尚?
第一四章
禄龄悚然一惊,忽地想起前些时日在家门口,他被官府里的人以“窝藏钦犯”的罪名带走。那时他被人一掌劈昏了去,醒来后正是看见了一颗圆溜溜的光头。
虽不明晰到底是谁家的和尚,为何要出现在这里,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绝对不可能会是好人。
禄龄如此想着,忽然听见身后微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呼喊:“喂,你快来看,那血迹上面多了一排脚印。”
“他妈的一定是被颜如玉给带走了,”身后之人啐了一口唾沫道,“那个丑八怪,本就是个大祸患,让我们宰了说不定还能立个江湖大功,偏生方丈就爱听那慕容简的屁话。什么颜如玉杀不得……慕容简慕容简,他算个什么东西!”
“现在知道急了?”稍远的声音里带出嘲讽的语气,“刚才让你看清楚人是不是真死了,你做什么火烧火燎地就要急着走?”
身后之人亦是话有不满:“你敢说你刚才不急?一路就在我耳边喊着颜如玉就快来了颜如玉就快来了,怕么要怕骂么又要骂,他妈的就跟个娘们似的,在老子眼前晃老子都觉得碍眼!”一边骂着一边无意识的收紧了扣在禄龄脖子上的手。
窒息感随之传来,禄龄几乎难以忍受,苍白着脸在喉间发出一阵“咕咕”的轻响,心中却是万般震惊:多多的事……居然是他们干的?
身后的那个人似有觉察,突地转过脸来。
二人面对面瞧了个正着。
“他妈的,这小子怎么这么眼熟?”那人微微眯起眼睛,视线在禄龄的脸上来回地逡巡。
禄龄心下慌乱,却不知其缘何会觉得自己眼熟,只在他手间不易觉察地微微别过了脸,以防会被认出什么。
“你大爷的!”那人终于一声高呼,言辞间带了出人意料的喜悦,“这不是我们的祭礼?”
祭礼?
“哈哈哈……独眼你快来看,”那人随即高声大笑起来,“这真是歪打正着,居然让老子在这里碰见了他。”
那个被称作独眼的人闻言自几尺之外匆匆地赶了过来。
禄龄方才看清这两个人同是着了一身灰色紧衫,一样的装束,一样的光头。
独眼凑近了,抬手端起禄龄的下巴仔细地瞧了瞧。那双眼睛倒是的确不似寻常,一只眼眸犀利有神,另一只却是黯然无光,连眼珠子的颜色都是灰暗而又死板,就像是装了一只假的上去一样。
这当真是个独眼。
禄龄一边想着,耐不住下巴被这样的桎梏着,忍不住朝他狠狠瞪了一眼。
“瞪什么瞪!”独眼见状啐了他一声,转而松开手直起腰来摸了摸鼻子思索道,“好像……真的有点像,方才还以为只是个路人……不想当真有那么巧的事情。”
“我就说吧,他会出现在这里,肯定跟颜如玉脱不了关系,”掐着禄龄的光头一边说着,仿似觉得不爽,一边又破口大骂了一句,“他妈的又是颜如玉。”
那独眼侧过脸来,用单只眼睛瞥了瞥禄龄,继而问道:“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需要问怎么办么,自然是将这小子带走,说不定还能以此邀功!”那个用手掐着禄龄脖子的光头一边说着一边朝禄龄呲了呲牙,脸上随之露出狡猾的笑意。
那边喉咙被掐着,这边手腕又被捏得生疼,禄龄梗着脖子动弹不得,好不容易才忍住想要张嘴咬人的冲动。
“不行啊,”独眼即刻反对,“方丈不是才吩咐过非祭典时期我们都不许碰他?”
那人闻言万般不满地训斥道:“你个蠢货,不许碰他个屁!那句话是慕容简说的。”
“此为方丈之意,说是让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听候慕容简的差遣,他的话你敢不听?”
“听个狗屎!”那人满嘴的脏话,听着像是就快要和独眼争吵起来。
都言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这两个和尚的作风却是全然地反其道而行。
禄龄实在听不下这样粗俗的对话,禁不住蹙起了眉头。心下却开始认真思索起他们方才谈话的内容。
那些字里行间所隐含的意义,都明摆着与禄龄本身有着密切的关系。
将时间往前推送几分,再将记忆里有关的线索调度出来。
禄龄想起那日在游船里偷听来的颜如玉与慕容简的对话。
祭典……祭礼……西风教……
“西风教信奉佛祖却主张杀生,三年举办一次祭典,选中的祭礼必要是血液健康的束发少年,并且分五次祭拜,每月一次,每次抽取一份血样,最后一次……”
那是慕容简的原话。
而这两个人方才又说了什么?
好像是说……自己就是他们教的祭礼?
……
开什么玩笑?!
难怪那日被带去县衙时总觉得奇怪,仿佛在那期间里连血液都快被抽光了。
莫非那时就是被他们送去了祭典?
禄龄因着这一发现而瞬间冰凉了手脚。
他当时什么也不知道,此刻想来却是后怕得浑身都要颤抖起来。
说什么祭典,分明就是残忍的屠戮与嗜血,分明就是不置他人的死活,将人一步步地往死亡的路上推。
而他们此番所选中的对象,正好不偏不倚就是他禄龄。
一想到这一点,禄龄几乎无法再维持冷静,满脑子想的都是“我要快点离开这里,绝对不能让他们将我带走”。
如此意念一起,禄龄抬眼瞄了他们一眼,见那两人犹在讨论着到底该不该将他带走的问题,于是瞅准空挡,飞快抬起脚跟往身后那光头的鞋面上狠狠地踩了下去。
这一踩几乎用了禄龄全身的气力,那光头不留神受招,一下“啊——”地痛呼出声,掐在禄龄脖子上的手随即松了开来。
禄龄见状一喜,方想抽身逃脱,哪知情急之下竟是忘记了自己还有一双手被对方的牢牢地箍着。
这下当真是顾此失彼。
禄龄非但无法安然脱身,还成功地将对方激怒。
“你大爷的居然敢踩我!”那光头大喊一声,当先抬手飞快地往禄龄的肚子里狠狠送出一拳,“活得腻味了!”
禄龄闷哼一声背着手弯下腰去。
“喂,你别动手,”独眼连忙阻止,“这是祭礼,祭品对我们很重要啊!”
“他丫的敢打老子,”光头狠啐一声,抬脚又往禄龄的小腿肚上又是猛地一踹,“让老子教训一下会死啊?”
禄龄咬了咬牙未吭出声。
几次试了试想要直起身子,却发现腹间仍旧是疼。
“快别打了,这可是颜如玉家门口,被他发现就不好了!”独眼伸手将其拦住,“要么把他带走,要么将他留下来我们走。”
“一口一个颜如玉,到底有什么好怕的,真他妈的见鬼。”那人虽这么说着,却也是悻悻地罢了手。
“要不还是留他下来吧,既然方丈都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独眼一边说着,仿似又想起什么,突然伸手拦住他的道:“不对。”
“哪里不对?”
“我们方才刚说了那么多的事情都被他听了去,万一让他想起什么就不好了……”
禄龄闻言一怔,猛地抬起头来。
“如此说来,还是要将他带回……”光头说着,和那独眼齐齐地都将视线转投向了禄龄。
从一开始便一直觉得忘记了好多的东西,照他们这般的说法,他的那些记不起的回忆果真是被弄丢了,而这些……原来都是一个的阴谋。
心中油然升起不详的预感,禄龄顿时自背心渗出无数冷汗。
那些想不起的关键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缘何他们会这般千方百计地想要让他忘记?禄龄猜想不透,却是深知如何也不能将那些本就为数不多的记忆再弄丢一次。
不管那些到底是不是属于他和颜如玉之间的……
如此牵挂着,胸口不知从哪涌来一股气力,禄龄反身又朝那箍着自己手腕的光头伸出了腿去。
这下他转变了攻击方式,躬身就是一个横踢,直取对方的膝盖,速度比方才快了百倍。
随着“嘣”地一声骨骼脆响,对方毫无防备,一声痛呼屈下了腿。
只是这回有了上次的教训,那光头箍在禄龄腕间的手反倒收得更紧,长而肮脏的指甲几乎要陷进他的肉里。
禄龄忍着手腕上的剧痛,顺势又朝光头扫出一个旋踢。
正是这当口,那立于一旁的独眼见情形不妙,冲着禄龄一举拳栖身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直觉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包裹着拳头飞速送至鼻端,禄龄眨了眨眼迅速侧脸往边上一闪。
以为能够躲过,谁知还是算偏了角度,那独眼拳头间突出的指节仿似分外地坚利,加之动作极快,划过禄龄脸颊时竟然引出了一道清晰的血痕。
对于这小小的伤口,禄龄却并不在意,这种关头几乎是在争分夺秒。
他便是无端地不想让自己的记忆再次被他们夺走了去,而那样的意念出人意料地强大到让他几乎无所畏惧。
只是眨眼的时间里便已经躲过独眼挥来的三四个拳头,因着双手被箍着实在是行动不便,禄龄一直处在只守不攻的境地里,眼前的拳头“劈劈啪啪”地不断挥来,就差没让他眼花缭乱。
几乎是于此同时,身后的光头终于缓过了神,大喝一声竖起一掌朝禄龄的后脑劈来。
这样短距离的近身袭击,禄龄几乎占不到任何的便宜,加之又是两面夹击,这一次的攻势实在是无力抵挡。
无望之下,禄龄只能用出两败俱伤的方法,做好硬接那一招的准备。脚下亦是同时加力,劈腿往那身后光头的膝盖再踢一脚。
这回当是一踢即中。
只听见一声痛哼,那光头手上的攻势骤减,禄龄心中大喜,手掌随之轻轻地一翻,伸出一指朝他手间的静脉上点了出去。
“呃……”光头仿佛遭了当头一棒,当空劈出的手掌在居禄龄后颈一公分处蓦地停住,箍着腕口的手也松了开来,随之一个后仰倒在了地上。
禄龄心中全然无法明了自己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这样的功夫,竟然可是使得如此老道与熟练。
惊异的同时,却还是躲不过这边独眼挥来的拳头,禄龄下一刻只觉得右脸突地一疼,整个人便跟着狠狠地摔了出去,随即重重地跌在地上,擦着地面划出几尺远。
侧脸贴在地面,闻到的都是灰尘与垃圾混合的呛鼻气味,禄龄很想再爬起来,却是浑身酸痛得仿佛就快要散架,只剩趴在地上喘息的力气。
身后的独眼见状立刻疾步奔了过来,俯身捉着他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提起,继而回身对那光头高声道:“喂,你还好吧?这小子受伤了,我们快点不要留在这里,先把他带走再说。”
无人回答。
禄龄眯着眼任凭那独眼提着自己的手臂,虚软着腿维持着一个半站不站的古怪姿势僵持在那里。
有大颗的汗珠自额角滑过脸侧,随之从下巴滴落,“啪嗒”一声跌在地上。
早上的阳光大盛,天气已经开始转暖,明亮的光线拨雾映照而来。
禄龄只觉得无力,他本就没有如此大的本事与信心能够保证自己可以顺利地从他们的手中逃脱出去,并且也真的已经尽力了。
如若再不行的话,那也只能怨怪天意。
好比现在。
其实若要换位来思考一番,禄龄跟本就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固执。
细细地将脑海中的东西翻看一遍,仿佛那些能够被他记得的东西,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零碎场景。
比方常常与娘亲斗嘴,比方闲来无事时去逗逗邻居家的鹦鹉,或者在天晴的时候和巧巧一起在暖阳下的院子里比赛跳方格子……
这般地寻常,寻常到可能连白送出去都没有人会愿意收下。
而这些东西如果真的一定要让他忘记,那就随他去也好,反正现在又死不了,就让他们再取走一次记忆又能怎么样。
如此想着,禄龄睁了睁眼睛,微微地从嘴里叹出一口气来。
如果实在没有办法留住,那就放弃好了。
只是心中仍旧还有不舍,仿佛一想到将要失去某些记忆,心就会难受得好像正被一只手反复地拧捏着。
那么到底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他如此坚持,那个留存在心底里最舍不得的东西又是什么?
第一五章
禄龄突然想起以前听胡八通说书时,曾一板一眼地告诉过他这样一句流传江湖的老话:“人在江湖飘,无人不挨刀。”
禄龄当时还问过他:“既然如此,那么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幸挨了刀,那该怎么办?”
胡八通当时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而是待到禄龄岁及束发的时候才告诉了他答案。
他说:“禄龄,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如果有一天你挨刀了,只有一个办法最好解决,那就是逃跑。”
这个答案实在是出人意料,禄龄无法理解,于是继续不耻下问:“那么要是跑不了呢?”
“如果你实在是跑不了,那就呼救。”
“如果没有人来救我呢?”
胡八通意味深长地看了禄龄一眼,缓缓对他道:“在这个江湖里,兴的就是弱肉强食这句话。你只需记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必杀之。”
这是禄龄在他仅有的记忆里所听过的最为很绝的一句话。
他一直将它牢牢地记得并且深以为意。
现在回想起来,除非是独孤求败的武林高手,否则遇到危险的时候,确实是需要用这样的方法不假。
只是他当时忘记了继续去问胡八通,若是最后一个方法也行不通,那又该如何是好。
他现在没有力气逃跑,周围也不会有人会来救他。
软肉强食,而他现在已然变成了别人砧板上的一只待宰的羔羊。
正如此绝望地胡思乱想着,耳边突然传来独眼的一声惊呼:“喂,石子!你怎么了?”
原来那个光头叫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