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左和尚向右修女————湛

所以说，新学期新气象。

晚上和雨涵用脚把N大校园复习完毕，肚子真的饿了。我要带雨涵去三楼吃砂锅，她扬扬眉毛不置可否，步子却是一贯的顺从。日子久了排挡那边的人个个都认识我，见那么一个高级的美女把手放在我手里，忍不住大惊失色，比赛一样挤眉弄眼，就赵曙光还算正常了。
不对，他太正常了，反而有点不正常。
雨涵忍不住小声问我，“你人缘这么好啊？”
“哪儿都是我兄弟！”我肯定地说。
赵曙光在看我，我挥挥手，“麻烦兄弟，两碗鸡肉砂锅！”他微微笑了点头，但是跳上柜台的身手好象不那么矫健了似的，看来这小子也思春了，哈哈。
我们两个碗里的鸡肉，多得史无前例。考虑到健康及身材等诸方面原因，雨涵碗里的大部分落在我的腹中，我感觉自己吃了不止一只鸡。

把雨涵送回宿舍已经是九点半了，为了避免自诩为我监护人的奶奶们罗嗦，我急急往东区宿舍赶。学校真是够王母，每个院的男女生都分东西两个区住，对我这懒人来说，要不是因为真爱无敌，这距离几乎可以造就又一对牛郎织女了。
路灯的亮度正是情侣们千呼万唤的暧昧，连垂柳都带了点下流的意味，勾勾搭搭。路上还有一对一对的在磨磨蹭蹭，女人们不管大小一律作鸟依人状。
对比刚才满怀的软玉温香，我对现在的境况满心不爽，正想着，抬头就看见了赵曙光。
“哎，干吗去？”
“还能干吗，回宿舍。”对，食堂的员工宿舍就在我们宿舍后面绕过情人湖的那一带。
“剩你一个忙到现在啊？”
“我最小，要欺负也就趁现在。”他笑笑，“就跟你们的新生跟大二大三的关系一样。”
我抽根烟给他，他照例摆摆手。“倒也是，哪儿都有上有下。我们大二，算是有垫背的了，哈哈。”
他一笑，没有再说话。我发现他笑起来很有点特色，略低下头，微抬眼，看着你笑。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很友善又不嚣张，好象那个笑容来之不易，要人一定好好留意一样。那神情不象是一个男人该有的，在下我就曾经一边挖鼻孔一边大笑导致鼻血喷涌的经历，这个嘛，不提。
总之他的笑有一点……

“对了，早怎么没见你这么够意思啊，够分量。”
“早也没见你那么煽情啊。”
“煽情？女人就是要哄的嘛，心疼她，没办法。”
赵曙光又笑了，“我不是说你对她啊，你把我们当兄弟，我可是受宠若惊。”
原来做兄弟有肉吃。
“那好兄弟，我以后天天喊你。”
没到宿舍门口，我就提前打了招呼，“我走了先。”
赵曙光似乎也知道我的意思，“行，我几步路也就到了。”他径直向前走去，我拐进宿舍楼道的时候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只可惜，宗尧老大远的就在阳台上看见我了，还是没有逃过。
“明哥哥，今天怎么和男银一起回来了涅？跟我聊聊你那个传说中的苏州小公主啦……”
此乃212经典怪物，长相俊俏长身玉立，可惜心理阴暗性格妖异，嗜好是在阳台上用望远镜看一切可看之物，曾经有半夜偷窥他的对铺周诚栋且当场被捕的前科。他是福建人，讲一口畸形的普通话，却还偏好清谈，被他抓到的人一般不得脱身。
“那个，那个什么，我谈完恋爱无所事事，路上遇到一个朋友就一起走走。至于雨涵……你突然问我这个艰深的问题，我牙还没刷呢。”

 

（4）
早上醒来，牙是不能忘了刷，小时候不肯刷牙，娘就用鞋刷子抽我。可是那个困啊，我眼闭着任凭一柄秃毛刷子在嘴里捅来捅去如入无齿之境，熟能生巧啊。
突然之间，牙齿抽搐了一样，两颊一阵剧痛，我差点腿一软跪下来。宗尧打着哈欠喷着一嘴臭气凑上来，“明哥，怎么了？”
我无力地摆摆手，再直起身，牙痛就无影无踪了。想到小时候大伯跟我说，乖乖听你妈的话，不刷牙会很疼。我只以为是刷子抽得疼，乖乖刷了这么多年牙，没想到今天给我来了这下子。
什么意思！
上午的五节课，古代文学到写作概论，一向是睡觉必修的睡眠课。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会有良心不安的感觉……于是老老实实听得必恭必敬，精彩处还随声附和。眼一瞟旁边的周李宗，果然盯着我，一脸见鬼的神情。
这种状况持续了整整一个礼拜，我实在受不了自己了。不知道是不是刚谈恋爱精神比较紧张的缘故？想想看好歹也是初恋，我容易吗我。
打电话回去吧，大伯是过来人。男人和男人之间嘛，嘿嘿。

电话接通了。
“你骗我。”我只能说这一句。
你们骗我。
骗我。
“你骗我。”
骗我的。

我放下电话，摸摸口袋里还有三十块钱。三个小时以后，我到了家。娘一直在打我的电话，“晓明，我们真不该瞒你，可是你大伯他不然我们告诉你，说能拖多久是多久……你也大了，一定要冷静，不要让你大伯失望……”
你们在骗我，连大伯也在骗我。
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我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走进大伯的家，正对门的神龛上摆着的就是深褐色的骨灰盒。我全身颤抖着，走那几步，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颓然跪下，小小的相框里大伯看着我，那张脸苍白消瘦，却温柔。我伸手就能触及冰冷的玻璃，可是我们之间的距离却远远不仅仅是二十九年，而是生和死，两世。
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一……
你爸爸虽然走了，但他终究是你爸爸，我也还是你大伯。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和你妈妈，你要听话。
二……
做男人要真，晓明，你看大伯活得怎么样？我觉得是不错啦，我不骗人，更不骗自己。去做想做的事情，虽然不一定是别人认可的，一样可以成就你。
三……
乖乖听你妈的话，不刷牙会很疼。你妈不容易，你其实知道。
四……
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孩子，可是你，却是我最大的骄傲。就算真有儿子，也不会比你更好了。你是尽得我真传啊，小子。
五……
做好人不容易，但是没有人要求你一定要怎么做。惟独不能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因为后悔甚至会转变为一种恨。爱过的人，是不该有恨的。
六……
你要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在没有迷惑的时候遇上爱你的人，在没有痛苦的情况下遇上值得爱的人，再没有故事发生。
七……
我为什么会抽烟？朋友也许有离开的一天，但是烟，只要有钱就能买到。
八……
我对你母亲，只有敬重。她是一个不会被击败的人，你会知道。
九……
十……
大婶哭得不能自已，双手按住桌沿，膝盖却已渐渐下滑。在她跌倒之前，我起身扶住她然后拥抱，就象拥抱娘一样。
“晓明，你的额头……”
“我……回学校去。”41C6E20911B9B3秋之屋 转

周李宗被我吓得不轻，看我深夜回来风尘仆仆一言不发一个劲在抽烟。“怎么了？”
“没事。”
我没有爸爸了。

 

（5）
其实我明白，谁离开了我都会好好的活，这不仅是他们的希望，也是我的选择。放弃，从来不是我的风格。我只是难过，倒没有绝望。
大伯一直希望我做一个真实的男人，现在的我还没有办法确切地回答他。随遇而安，懒散，胸无大志，我不知道自己给他的这份答卷，他是否满意。
我想要的，不过是生活的感觉。
我有了一个新的习惯，在宿舍锁门之后溜出来，深夜里散步。
我发现食堂三楼的灯还没有熄。

一个人趴在餐桌上正在睡觉，正是赵曙光。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最上面两个纽扣没有扣，露出小麦色的肌肤。我看着他有点长的额发覆在眼前，忍不住想把它们拨开好好看看这个只是睡脸就能轻易让我平静的人。我和他之间明明有天壤之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今夜任何一个以如此安定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的人，都能这样吸引我。
我开始让自己去想念雨涵。
我拍拍赵曙光的肩膀，“兄弟，怎么睡在这里。”
他缓缓睁开眼，看见是我，高兴地说：“怎么到现在也不来？有了女朋友就忙成这样？”
我没有回答他，有时候我选择不说真话。我固然说了他是我兄弟，可是无论如何，我和任何人都没有不见不散的默契。
何况，那时的我并没有把这些来自乡村、无缘接受高等教育的人真正当做朋友。我的朋友已经很久没有更新，现在更没有心情。
赵曙光明显地停顿了一下。
“今天没有砂锅，粉丝用完了。”

“我想吃点饱的。”
我并不饿，只是这几天心里一直空空的，食不知味。大伯好象带走了我身体里一个令人喜爱的我，我好象又看见了当初一觉醒来发现父亲离家出走只能号啕大哭的我。娘给我的安慰是接二连三的巴掌，只有大伯能阻止她，阻止我。
“我做个西湖牛肉羹给你。”
我点上烟，看赵曙光翻过柜台，那身影并不健壮或高大，甚至也不矫健，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八百块钱的工资就可以让他任劳任怨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可是我突然就很羡慕他，真的。
我抽的是五块钱一包的云烟，大伯抽的是三十块一包的紫壳一品梅。一样的，是烟就一样。只有那些借烟做戏的人，才会讲究价位和身份。
“赵曙光！！”我高声叫着。
“哎，干吗？”他从厨房探出半边身子。
“没事。”我从桌边起身，走到柜台边，“一个人坐着无聊，跟你说说话。”
“行，我听着呢。”
“你别以为我吃饱了撑着啊，我是真有点羡慕你们。”
厨房里头半天没有声音，我伸头进去看，赵曙光在剁牛肉。“你来试试？”他扬起刀晃晃。
我摇摇头。

娘在外面应酬，常常打包一两个菜给我当午饭，吃得久了，淮扬菜系的名堂我多少能说一点。严格说起来，赵曙光的手艺连一般也算不上。毕竟是学校食堂，家常菜而已。
“我吃你这份心意。”
“你不看看现在几点了，”赵曙光指指墙上的挂钟，赫然已经是12点多了。
“你怎么不回去？”
“就在这里了呗。”他倒是聪明，不想答，但也不是没有答。“你呢？”
“我睡不着。”
“哟，出什么事了？你不是出了名的能吃快跑吗？”
这牛肉羹雪白一片，蛋花静静地悬浮在瓷钵里，红红的牛肉粒点缀其间，上面浮着一层香油，葱花翠绿，还有切碎的香菜。“辣油自己加。”
“好。”

(接５)

这牛肉羹雪白一片，蛋花静静地悬浮在瓷钵里，红红的牛肉粒点缀其间，上面浮着一层香油，葱花翠绿，还有切碎的香菜。“辣油自己加。”
“好。”说是说了，却破天荒的没加一点辣，就象不忍心打乱这一大碗汤里的宁静和纯洁（……默，我居然能用这个词，可见刺激受大了的说）。
看着飘散的热气越来越淡，我不得不拿勺子喝了口汤……好烫！！我竟然忘了这油封的保温作用，这下连那小子也看出我不对劲了，他走出去拿了几张餐巾纸丢我面
前，“你肯定有事。”
我闷头喝得肝胆俱裂，咬定汤勺不松口。
“你这人真不地道。”赵曙光叹了一口气。
我的眼泪噼里啪啦掉到碗里。

我抬头苦大仇深地瞪着他，那小子看来吓得不轻，脸上颜色是瞬息万变，慌得只差抱着我哭了，“怎么了怎么了？”
我爸不要我和娘，一觉醒来估计牙也没刷就跑了，十几年没个屁放回来，只有大伯主动来照顾我们娘俩，处处代我们应酬。他一生坦坦荡荡，临了得癌，一条大汉硬是被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九月份我来学校他刚做的化疗，结果现在人却没了。
“他们当我是屁大的孩子吗？要是我不打电话就能瞒一辈子吗？大伯比我爸还亲啊，我给爸送终都不成？”
学习，不要耽误我的学习。
娘是这么解释的，大伯死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说暂时不要告诉我。人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想不清楚。他们也不知道我在大学里念书是个什么德行，他们也不知道……能让我见大伯最后一面……我一辈子不念书都行……
“我现在一看到满橱的书，我就害怕，就后悔，就心虚……大伯当我是个人，可是我都过着猪日子……狗日子……我……”
赵曙光茫然地看着我。
我拿起餐巾纸没头没脑把眼泪鼻涕擦了一通，发觉自己真他妈的是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人死不能复生，你自己好好活就行。”他终于憋了一句出来。他说的是大实话，也是真对。可是偏偏有些话是人没办法听进去的，尤其是现在。
“你真他妈的文艺，我是得节哀顺变，可是难受啊，真是难受啊……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就是胸口压着石头，气管上蒙着纱布，鼻子里塞着棉花……”我抽根烟，摸摸身上连打火机都没有带。
……这小子可爱得过了头了，去柜台拿打火机都是连滚带爬的。

点上，吸第一口，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嗽。在对面兄弟担忧的目光下，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那感觉简直是再世为人啊。
“你少抽点烟。”
“你抽不抽？”
“不。”
“你不懂。我没事，喉炎，每年快到秋天了都是这样，半夜不咳我还睡不着呢。”我弹弹烟灰，因为手还在抖，用的劲大了点，连火头都被弹下来了。赶紧再点上，深深吸一口，心里那一点安定几乎要把所有的意志抖淹没了。
抽烟其实没什么。肺癌是所有癌症里痛苦最少的，病人几乎没有一点感觉……所以肺癌也常常是发现得最晚的，到了被查出来的时候，人也就差不多了……我大伯是胃癌，疼得咬人咬自己，一床被子都是嘴里的血。他做化疗，又吐又拉，一个大男人硬是被整的没了人样。可我还是以为他能抗过去，他也以为……不是有那么多人得了癌症活了十几二十年吗？可是他还是死了，那么快……
我无法再说下去，赵曙光按住我的手，目光里只有哀求。“别说了，你折磨自己，你大伯怎么能放心？”他开了一瓶酒，“哥们，什么也别说了，我请客，我陪你。”

（6）
听娘说，我那个爸酒量惊人，可以拿整瓶二锅头和人赛着喝。光三四斤白的不行，还要啤酒掺着才能放倒他。我是没有那么变态的酒量，可是更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差到那种德行。我只记得赵曙光倒了小半玻璃杯交给我，我还豪情二万丈说了句“不醉无归……”
怎么，天已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