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仪听这话,更加火上浇油:"夏梅不过是被利用了!老八明明知道父皇一定会迁怒夏梅,居然还在夏梅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下手,为什么?不就因为那时候你意乱神迷防心最少吗?他心里要有一点点想着夏梅,也会等夏梅离开了落凤楼再动手的!现在父皇病重,你若倒了,皇位就落在他手里。这种机会,他怎肯放过?连夏梅他都不在乎了!三哥,你不惜抛弃太子之位才救下夏梅的性命,不是为了给老八糟塌的!"
听到这里,殷潜终于陷入沉默,良久才回过神来说:"小仪,这些天局面一片混乱,若不是你辛苦压制,不堪设想,哥很以你自豪。可是夏梅这事你不能胡来。我救了他不假,可大家心里也清楚,不是因为我,他根本没必要被救。要夏梅现在背叛老八,那是妄想。如果你真把老八的事都告诉他,以他现在的身子和精神,会疯的。"
夏梅没有疯。
实际上,当夏梅听到这些的时候异常的冷静。很奇怪,明明应该是剜心刮骨的疼痛,夏梅觉得自己似乎感觉不到。没有痛,甚至没有其他任何一种感觉。那么冷静,等待殷仪和殷潜的谈话结束,殷仪离开。夏梅乘着殷潜起身去小解的时候离开,并且出乎意料的躲开了侍卫和宫女等。回到自己的住处,被发现没有在屋子里,撒谎说自己随便逛了逛而已,居然就瞒过了。
一直发呆到掌灯时分,夏梅看到火焰在眼前跳动,明亮,活泼,好像去年元宵节上第一舞姬的纱绸,非常美丽。干干的味道,伸出手,温暖的感觉从指尖往上传,通过脉搏传到小臂,到达胳膊,顺着肩膀流向胸膛,却堵在心房的外面,无法向内传递。
心很冷。
21
那天回来夏梅很晚都没有睡,一直看着那烛火,看着烛泪一滴一滴往下滑,积在烛盘上,园园的,光润柔和。直到背后伸出一只手灭了蜡烛,然后自己被拉入一个坚实的怀抱,夏梅终于苏了一口气,伸手握住抱着自己的臂膀,"你总算来了。"
殷硌一笑,轻轻用下巴摩挲夏梅后颈,悄声问:"你怎么知道是我?"夏梅听了有些恼怒他,口中却说:"有什么话赶紧说,这儿不是久留之地。"殷骆有些不舍地放开夏梅,"夏梅,现在局面对我有利也有大不利。我要你离开京城。"
怎么离开?殷硌武功卓越,甚至不输于殷潜,可要瞒过层层看守,出了王府,再躲过众多侍卫夜入皇宫依然很难,何况带走一个有伤的人。
"这个药丸,外面是剧毒,里面的胞衣裹着解药,人服用后十六个时辰里面犹如中毒身亡,身体与普通尸体无异十六个时辰后胞衣溶解,解药发生效力,就能醒过来。你在后天夜里子时把它整颗吞了,装死。到时候有人入宫将你带走。带走一个死人一定比带走一个活人容易得多。出了宫,你跟着人去苏州,先等一段时间再说。我会联系你们。"
夏梅接过药丸,拇指指甲大小,有点沉,黑黑的,"那你呢?"
"我留在京城,有要紧事。"
"你要杀他?"
殷骆听夏梅称太子为"他",有些不悦,说道:"太子一再苦苦相逼,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旦事成,父皇不会计较是非对错,胜者为王。"
夏梅默然。
殷骆亲了亲夏梅额头,道:"放心吧。这次的人很稳,何况太子本有伤。"
殷骆快要离开的时候,夏梅叫住了殷骆,"骆,那天你有没有派人刺杀他?告诉我实话。"
殷骆回头,说道:"那天刺伤太子的人不是我派去的。相信我,如果是我的手下,我会让他们刀上淬毒,见血封喉。太子这条苦肉计,唯一没算到的就是父皇会那么狠心地旁观。"
殷骆离开,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黑得看不见手指。
骆,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
我问你有没有派人刺杀潜,你却告诉我那些刺伤他的人不是你派去的。这两者,一样吗?那些夜里,你悄悄起身进入密室的时候,你真的以为我睡着了一无所知吗?你不肯承认,是不是担心我知道了,怨恨你不顾我的安危?是的,我怨恨过。但只要你肯承认,我都可以不在乎。我只是希望你能承认。你却用那么拙劣的谎言敷衍。
苦肉计?
他有什么必要大动干戈用苦肉计?太子位本是他的,只要按兵不动,等父皇驾崩,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做皇帝。为了我?等他做了皇帝,巧取豪夺,不比现在容易?
告诉我,谁会用自己的性命来做苦肉计?怎样才能控制那半分的距离,在那么混乱不堪的场景下?
刀上没有毒?是的,好奇怪。谋杀的刀怎会不淬毒?可是,西蕃的高手从不用毒,如果淬了毒,要怎么嫁祸给西蕃呢?
骆,你不会知道,当我看到大股大股的鲜血从潜的胸膛里往外冒的时候,我有多么害怕。
我真的很害怕,怕极了。
如果他死了,我该怎么样面对自己?如果他不死,我要怎么样面对他,面对你?
我害怕,害死潜。
我害怕,背叛你。
我害怕,违背自己的誓言。
夏梅捏着那枚药丸,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地,却只能看到无尽的黑暗。
第二天上午,殷潜派人请夏梅过去。
夏梅见殷潜坐在椅子上,脸色远较昨日精神,不知道他是真的恢复了很多还是挺出来。殷潜请夏梅坐了,直接问道:"夏梅,昨夜有人闯入东宫你可知道?"
夏梅想回答没听见动静,却没有开口。
殷潜接道:"有人报父皇说八弟昨夜曾离开恭亲王府,但却没有证据。昨夜闯入东宫的一共四人,俱是一流高手,当时侍卫只发现了三人,为了安全,把他们引开了东宫才动手。后来发现那三人不过敷衍拖延,以为中了调虎离山计,急忙返回,却发现这边没有任何损伤。所以,我认为,应该有四个人,那第四个人是八弟,他冒险进来是为了让他找的人能信任他的话,好有所图。"
夏梅抬眼,笑道:"然后呢?"
"夏梅,我怕八弟害你。"
夏梅默然,半响说道:"你都不担心他让我害你?"
"你不会。"
夏梅苦笑,"骆也不会害我。",顿了顿,补充道"没必要。"
殷潜冷笑,"是吗?"
夏梅沉默。自己都担心自己会背叛殷骆,他又怎会不担心?
看着夏梅的沉默,殷潜叹息道:"夏梅,你相信我,八弟真的......"最终,殷潜也没有说出让夏梅相信他什么,可是夏梅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夏梅笑。除了笑,他想不出自己能做什么。
从殷潜的房间出来,夏梅不想回自己房间,独自一人在御花园里逛,想晒晒太阳。阳光很灿烂,夏梅累了,伤有点痛,就放肆地躺在枯草地里,全不管草上还有不少积雪。想起小时候,自己想到御花园玩耍,却老是被欺负,每次只能看着别人玩耍。
有时候很想狠狠地报复那些欺负自己的人,可是娘教自己不要鲁莽,弱者对强者,赢得了一时,赢不了一世。后来殷骆替自己出了几次气,自己却更加不愿到御花园玩耍,除非有殷骆相伴。否则被人欺负了,殷骆知道了,又是麻烦。再后来,夏梅大些了,殷骆封王,离开了宫,那些欺负夏梅的小孩子渐渐也变了,有些消失了,有些长大了,有些变得很可怕......一切都在改变......不停的变啊变,不给人习惯的时间......
什么都在改变......有一些死亡了,有一些滋长了......
那头小鹿低头碰到夏梅的时候,夏梅发现自己的眼泪满脸都是,好丢脸。小鹿用头轻轻的拱着夏梅的头和身体,夏梅的衣服都被它弄乱了。
"你怎么了?独自一个吗?"
小鹿眨巴眨巴眼,睫毛很长。继续拱,那枚药丸落出来。小鹿左瞅瞅,右嗅嗅,最终一口咬住,吞了。夏梅看着小鹿渐渐变得狂暴,然后跪倒,抽搐,最后安静不动,腹部剧烈的起伏平静下来。
夏梅守在小鹿身旁,抱膝坐着,守着。日头渐渐往西,偶尔有一两个宫人路过,看了看,又走开。有个小宫女走过来问夏梅,他在做什么,夏梅说他在等。
等什么?
等这只小鹿醒过来。
那个小宫女很奇怪,走过去轻轻的推了推小鹿,小鹿没有动。又使劲推了推,还是不动。那个小宫女回头说:"它睡着了,你别等了。这里好冷。"
夏梅笑。
后来小宫女也走了。
夏梅继续等。等到第三个时辰的时候,小鹿的皮毛开始烂了;等到第四个时辰,小鹿的眼睛已经完全软了,流出浓浓的黑血;等到第五个时辰,鹿身下已经一瘫黑色液体,散发非常沉闷的腥臭味......
如果到明天,这里是不是只会有一摊血水剩下?什么样的解药能让腐烂的躯体活过来?什么样的毒药能够让尸体都不剩下?
夏梅看看天空,已经黑了,似乎又要下雪。
下雪好。可以遮住这一片龌龊的血腥。
22
殷潜在那个僻静的草地找到夏梅的时候,天已经全黑,鹅毛大雪不停的往下飘,几米外的人都看不清楚。雪把夏梅埋了一半,夏梅又穿着白衣服,要不是他的胸前衣服被鲜红的血液染了一大片,露在外面,真的不容易看到。
殷潜拂开夏梅脸上的雪,一个脸已经完全青了,一探气息,几乎没有。殷潜抓起夏梅,立刻脱掉他的外衣,用自己的狐裘披风裹住夏梅,把夏梅一路抱回了东宫。
东宫这边早有了消息,小李子已经吩咐把浴室、姜汤都准备好。殷潜把夏梅身上的狐裘去了,先扶夏梅坐在池边,把一双脚放进温泉,再慢慢把双腿也放进去。脱了夏梅和自己的上衣,殷潜抱了夏梅在怀里,感觉一片冰凉的躯体渐渐有了暖意,估计能承受温泉的水温,抱了夏梅整个人下了温泉。好容易夏梅身体暖和了些,殷潜叫小李子端了姜汤,想喂夏梅喝。可是夏梅整个人完全没有力气,眼睛半开半闭,神志似乎很不清楚,喂到嘴边的姜汤往下滑,殷潜只好自己喝了姜汤,一口一口渡给夏梅。
眼看夏梅脸色红润了些,眼睛真正张开,看着自己,殷潜略放心了些,想再让夏梅泡会就把他抱出去让太医诊治,夏梅却伸过胳膊抱住殷潜,整个人贴了过来。夏梅的胳膊还是没有什么力气,却抱得很死,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当夏梅埋头在殷潜的肩膀上的时候,殷潜听见夏梅喃喃:"骆,别走......"
胸口一痛。
殷潜低头,原来胸前的伤崩裂开来,鲜血在水中迅速散开。
离开浴室后,殷潜把夏梅安置在自己的房间里,御医早候在哪里。几个御医轮流诊了诊,合议了个方子,开了些外用药,嘱咐殷潜:"夏梅殿下原有内伤,近日受了杖笞,留了外创,今日在雪里冻得不轻,须小心调理,不可动怒伤心大喜大悲,不然恐有后患。"殷潜听了,心里烦闷,挥退了御医,自己在床边坐了,守着夏梅。
灯底下,夏梅原本苍白的脸敷上了淡淡的橘红色光彩,看起来比刚从雪地里找到的时候好了很多。当时真的被吓住了。这个孩子,躺在雪地里,从雪的厚度看,至少躺了顿饭时光。当时的第一个反应是,他想死!自己气的发疯,真的想把他当场掐死,但还是立刻把他带了回来。谁知他又在浴室把自己误认为殷骆。
殷骆,就那么重要吗?
夏梅,你那么伤心,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好过些?殷潜整个眉头拧成了一块,觉得太阳穴胀痛。
看到夏梅醒过来,殷潜脸上的忧色并没有减少多少。夏梅已经完全清醒,一双眼睛明亮如星,"别担心,我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吐了那么多血,把自己活埋在雪地里,没事了?
夏梅笑,笑殷潜多虑,笑容如花,殷潜反而有些慌了,"夏梅,你怎么了?"
夏梅摇摇头,黑发凌乱,半响说道:"你又救了我一次。谢谢你。"
殷潜笑道:"拿什么谢?"
本是句玩笑,谁知夏梅居然问道:"你要什么?"殷潜一惊,心想他在重创之下说出这种话,多半有些自暴自弃的念头,当下收了玩笑脸色,柔声说;"以后再说这些。你先休息,我在这边守着。"
夏梅想了想,"做个交易怎么样?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东西,你......"
"夏梅",殷潜打断夏梅的话,"别胡说......"
"你替我杀了恭亲王殷骆。"夏梅继续往下说。
殷潜沉默。
"在王府内有大约三处......"
殷潜捂住夏梅的嘴,"我没有答应你。"放开夏梅,殷潜道:"没有这些,我一样能应付现在的局面。"
"那你能制他于死地吗?"
殷潜沉默半响:"我为什么一定要制八弟于死地?只要我能顺利登基让他没有翻身的余地不就好了吗?夏梅,我不需要你的情报。"
"那你要什么?只要能帮我杀了他。你要我做什么都......"
殷潜狠狠甩了夏梅一个耳光。
夏梅头被扇得很晕,好一阵子才抬起头,满口的血腥,看着殷潜脸上痛苦的表情,冷笑道:"你要做君子?"
"夏梅,我只是不希望你以后后悔。"
夏梅看着殷潜。后悔?我现在就已经后悔了!那么傻,把感情全部放在一个地方,等到全军覆没,才发现自己陷得那么深。
"夏梅,你是不是一定要他死?"
夏梅又笑,可惜半边脸肿了,很难看,"是啊,我要他死。......我要他,陪葬。"
骆,我要你为我陪葬。你那么狠的心,把我杀死,不留一点活路。你明明知道,你是我唯一的温暖,是我最大的光亮,却把温暖突然换成冰水,把光亮狠心掐灭。你明明知道,我怕冷,我怕黑。
很好,我要你陪葬。
我已经死了,你凭什么还活着?
那天殷潜非常生气地离开,过不了一会又返回,担心夏梅出事。却看见夏梅睡着了,睡得似乎很安详。殷潜还是不放心,就守在那里。半夜夏梅做起噩梦,似乎有什么扼住了他喉咙,死命挣扎。殷潜轻轻把他推醒,夏梅抓住殷潜的手死死不放,等到清醒了,却又放开,转而对殷潜笑:"怎么还不去睡?......半夜三更在我床前,等月光?"
殷潜看着夏梅轻佻的笑颜,心里很堵,火气又上来了,却不能再打他,只好强压着:"别胡说,我看你今天冻得厉害,怕你晚上犯病。"
夏梅笑道:"那你上来一块睡不就好了?何况这原本就是你的床。"殷潜痛苦得用手抱住头,低吼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知道你伤心,但是你不要这样糟塌自己好不好!"
"我想怎么样?我只想要骆的头颅,我只想要他......"
殷潜觉得夏梅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看着自己,可是没有真正在看,声音说到后来几不可闻。
那夜后来夏梅还是把殷硌的三个密室的大概地点告诉了殷潜。殷潜很佩服殷骆构思的精巧。这些东西,殷硌从来没有告诉过夏梅,但夏梅猜出来了。
把这些告诉了殷潜,自己会下地狱吧。
没关系,我万劫不复,你锉骨扬灰。
十一月三十夜,有刺客闯入东宫,引起混乱。皇帝震怒之下连连呕血,病情加重。
腊月初一,殷仪带御林军、刑部人马抄检恭亲王府,恭亲王殷骆潜逃,圣旨下令捉拿,生死不论。
腊月初三,殷骆被擒于城郊东三十里外。
殷潜告诉夏梅殷骆已在天牢的时候,夏梅嘴唇哆嗦了一下,旋抬头笑道:"我可以去看看他吗?"眼睛中流露的乞求让殷潜不忍拒绝。这个孩子,这两天稍微平静了些,不像刚开始那样一昧胡来,可是那种安静坐着,呆呆望着窗外的样子让殷潜看了更加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