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丛溪对视了一眼,自嘲的笑了,很快换好了衣服,然后付了帐,离开。
换下来的衣服,自然是扔了。
就当是扔掉了那不开心的昨夜。
我和丛溪心情大好,买了很多材料,准备回家吃火锅。
唯一的遗憾就是,因为丛溪的哮喘,不能吃太辣的东西,不过,回到家之后,我们仍是吃的很开心,常常彼此手中的筷子会在
半空中遭遇,然后一直落下,在汤锅中争夺一番,胜利捞到一块海鲜的那个,一定会无比得意的对失败者挑挑眉,然后用极慢
的速度在对方能射出飞针的眼神中,细细品尝只那么一小块的美味。
又或者是无意中捞到了自己不爱吃的菜,总会故意分散注意力,乘对方不注意,用完美的抛物线完成一次抛食运动,当然,落
点正是对方的碗。
那一天,真的很开心,开心到我忘了医生该有的觉悟,忘了丛溪一向不太好的身体也许已经感冒了,所以,吃的太撑了之后,
我们收拾完,就直接摸回自己的房间睡了。
后来,我是在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中醒来的。
等我跑到书房的时候,丛溪已经咳不出声来了,他坐在床上,双手紧紧捏成拳,撑在身体两边,然后急促的呼吸着。
我知道,他是哮喘犯了。
我急忙找出呼吸扩张剂,往他口中喷了几次,然后让他靠到了我胸口。
可是,丛溪还是剧烈的喘息着,他紧紧抓住了我的手,像是溺水的人,他眼睛瞪得很大,身子随着一次一次错落的喘息而微微
晃动着。
我知道,他很害怕。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个十七岁的孩子眼中看到害怕,不是哀伤,不是难过,不是冷淡,而是害怕。
我轻轻的圈着他,帮他顺畅呼吸,不停在他耳边低喃,让他不要怕,我跟他说没事的,我还跟他说有我在,我是医生,他一定
会没事的。
我不知道这些话,他听进去了多少,但他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
就像是死过一次一般,他有些虚脱的依在我胸口,轻轻呼吸着。
我抱了他很久,最后也躺到了床上,很温柔的把他圈在双臂中,然后对他说,没事的,明天带他去医院检查,我让他现在乖乖
睡觉就好,还说,我会陪着他。
丛溪虚弱的点了点头,然后闭上了眼。
我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帮他掖好在了颈下,轻轻拨开了遮在他眼上的碎发,然后也闭上了眼。
那一夜,我抱了他一夜,而经过那一夜,我也知道,在我和他之间,有些东西变了。
虽然,我还不清楚那是什么,又或者是我其实从心底里去抗拒着,但是我却知道,丛溪,成了我这一生,再也放不下的一个人
。
第二天到医院检查,果然是感冒引发的,并没有什么大碍。
开了药,输完液就好。
丛溪在病房输液的时候,那个病人的家属又到医院来闹了,我急匆匆赶了过去。
这次,那些人是有备而来,而且看来有武力解决的准备,带来的几个人里,竟然有拿着棍棒的。
看着棒球棍一般粗细的棍子就要落到小护士的身上,我想也没想扑了过去。
接下来,就只觉得背上一阵剧烈的疼痛,然后,右手就抬不起来了,还有什么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了下来。
看到我流了血,其他的医生护士急忙请来了保安,几个孔武有力的男子,终于制止了病人家属的疯狂,可是,这事算是彻底闹
大了。
病人家属甚至找来了媒体,再用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四袭击的戏码,医院里,像是炸开了锅。
不过,带伤的我,却被很好的安置在了病房中。
医生变为了病人,小护士对我感激不尽,医院更是态度异常坚决,一定要保护好我不受病人家属骚扰。
呵——
不知,我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只是,无论如何作为那场手术的助理医生,我仍是有责任的。
所以,我拒绝了医院的好意,仍是愿意面对病人家属,只要他们愿意心平气和的解决问题。
这次事件,院长亲自出动,决定走法律途径解决。
院长和我父亲是老同学,是那种从小学一直同学到高中,具有一条裤子可以两人穿的革命友谊的同学,看到我因此而受伤了,
内疚不已,说没有替父亲照顾好我。
院长的性格我很了解,不会推卸责任,但也绝不会软弱的妥协,所以,对他的决定我并不意外。
只是,他拍着我的头,说着安慰的话,像是小时候我从树上摔下来那次一样时,我低头垂眼,无语了很久。
为什么,不拍我的肩,而要拍头呢?
等院长走了之后,我这样问丛溪,丛溪想也没想,甚至连头也不曾抬起来一下,盯着手中的杂志回答,“你的肩不是受伤了吗
?”
我做恍然大悟状,“喔”了一声,但仍是无比郁闷。
我知道,因为父亲的关系,又因为从小被院长看着长大,所以他几乎已经把我当成自己的儿子了,正所谓儿女无论长多大,在
父母的眼中,也永远是孩子,但事实是,儿女最不愿意被父母永远看做孩子。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在心里感激,来自这个长辈的关心。
手不能动,不能开车,我和丛溪坐出租车回家。
上了车,我正准备报出家里的地址,丛溪却让司机开到超级市场去。
我问去干什么,丛溪回答买东西。
看他又用那种看白痴眼神看我,我果然觉得自己像白痴了,去超级市场还能干什么?
不过,当我看到丛溪买了一大堆东西出来,其中还有两只猪蹄时,还是忍不住又问,“买这个干什么?”
问了,我就后悔了,我想,丛溪一定又会用那种眼神看我,然后回答,吃啊!
不过,事实再一次证明,我错了。
当我以为他会那样回答的时候,他却用了另一种方式来让我无言以对。
丛溪没有抬头,正在比对购物小票清单,问,“哪个?”
我回答,“就是这个”,并且很好心的把猪蹄翻了出来,指了指。
丛溪还是不抬头,只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我手指指着的东西,回答,“给你吃的,以形补形!”
以形补形?
我看了看猪蹄,又看了看自己不能动的右手,彻底无语。
第19章
接下来的几天,丛溪请了假,全心在家照顾我。
虽然,我心中也有那么一点小内疚,但一来我实在没办法自理生活,二来被人照顾的滋味真是太好了,简直让我有点乐此不疲
。
我的伤其实并不严重,只是右手不能动了,就等同于了一个无完全行为能力的人。
所以,小到刷牙洗脸穿袜子,大到吃饭穿衣洗澡,这样的事,丛溪都几乎替我做完了。
那几天,我常常会有感动的感觉,而且也常常会有一种错觉,好像十七岁那个半大的孩子是我,而丛溪才是那个二十五岁的成
年人。
因为这种认知,我很鄙视自己。
最让我觉得向往的是,每次洗过头之后,我盘腿坐在沙发上,丛溪站在我前面,然后用一张很大的毛巾盖到我头上,轻轻擦拭
着。
这让我想到小时候,每次洗过头之后,我就会拿一张小板凳坐到妈妈跟前,然后把搭在脖子上的毛巾塞到她手中,仰起脸对她
说,“头发湿了!”
妈妈总会很温柔的对我笑笑,然后很温柔的拿起毛巾盖到我头上,再很温柔的替我擦拭。
妈妈在我的印象中,就是温柔两个字的化身。
我曾经想过,一定要娶一个像妈妈一样的女人做妻子。
而我,也确实找到了,她就是敏芝,只是她就像妈妈一样,没能陪我到最后。
但我做梦都没想到,我这一生还能再次体会到温柔两个字,而且是从一个十七岁的男生身上体会到。
我拨开挡住视线的毛巾,定定看着眼前的丛溪,确切的说是看着他的胸口,还有他温柔的在上方晃动的双臂。
突然,我有了一种渴望,我想要个家,不是和父母在一起时的那个家,而是属于我自己的家,有我,有我爱的人。
这是在敏芝离开后,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的渴望。
而这种渴望迅速蔓延至全身每一处,也许是对于神经末梢太强烈的刺激,我觉得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了,好像隔着一层水。
丛溪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硬币大小的牌子,一面刻着他的英文名字,另一面刻着夏阳的英文名字,他曾经拿着它对我说,“应该
刻在同一面的,另一面随便刻点什么都好,只要不是他的名字!”
我懂丛溪的意思,因为他拿起那块银牌看的时候,无论看哪一面,都只有他们其中的一人,看不到另一人。
这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哀伤,好像预示着他们俩,永远不能同时出现在阳光下。
留下的那个是丛溪,那么,离开的那个就是夏阳。
可是,他们仍然像这小小银牌的一体两面一样,谁也分不开。
丛溪停下来的时候,就看到我盯着他胸口垂着的银牌发呆。
他低头看了看,轻轻握了一下,然后将它放到了T恤里面。
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将那个东西从他脖子上扯下来,然后随便挂个什么上去都好,哪怕要用光我所有的积蓄,又或者是让
我用双手去地里刨出一个古董,甚至如果丛溪说要用天上的星星换,我也有可能到天文台去尝试一下,看能不能买一片从遥远
太空回来的星屑碎片。
好吧,我承认,我的这种想法有点无理,有点莫名其妙,甚至可以说有点变态。
但,我实在不愿丛溪就这样,永远沉浸在那一段已经成为过去,没有将来的恋情中,无法自拔,耗尽一生。
他的一生还很长,他才只有十七岁,如果将来,他将成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的话,那么,现在的他才只是一棵青葱嫩绿的小树苗
,我想,谁也不忍心看这样一抹绿色,就此停顿,不再有将来。
所以,那天晚上,等丛溪睡着了之后,我干了一件实在难以启齿的坏事。
我把丛溪摘下来放在床头的那条银链子连带那一块银质的牌子一起偷了,然后扔到了马桶里,接着按下了冲水键,不过,几秒
之后,我立刻反应过来,想要去捞时,已经只剩下一小段银链微微晃动了一下,就不见了。
这样马桶会堵住吗?
几秒之后,当我意识到无论我多么忧虑,也无法改变什么的时候,我用力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然后摸回房间睡觉了。
第二天,果然如我所料,我一睁开眼,并没有闻到饭菜的香味,整个屋子回响着一阵阵类似拆房子的响动。
我走到书房门口,看到丛溪已经差不多把书房内的一切翻了个底朝天。
当我正惊讶以他的小身板怎么能把那个巨大的书柜搬动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将战场转移到客厅中。
不得已,我急忙阻止,“丢了就丢了,再买一个就好了,要是你觉得自己买的没意义,那我送你,不就是条链子吗?”
不就是条链子吗?
这句话完结的一瞬间,我的表情开始僵硬,同时僵硬的还有丛溪的身体。
丛溪缓缓的转头,还保持着跪趴在地上的姿势,他死死的盯着我,紧抿双唇不说话。
可是,在看到他冰冷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双眼时,我真是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哎,果然是没有做坏人的天赋啊,不等被人发觉,自己就戳穿了自己。
我结结巴巴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丛溪看了我一会儿,突然浑身一松,倒在了地板上,我急忙跑过去,蹲在他旁边。
我没问他有没有怎么样,因为我很确定,他并没有怎么样,当然这只是针对身体而言,至于他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我却不敢
肯定。
我看着丛溪,丛溪也看着我。
我蹲着,丛溪躺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算被他发现了,我也不后悔,只是,看着他空茫到没有焦距双眼,我却开始心疼了。
于是,我伸出左手碰了碰他,“你别这样!”
丛溪微微瑟缩了一下,然后闭上了眼,抬起手臂,压到了眼上,我听到他胸膛里发出了几声很轻很轻几乎听不到的呜咽,“录
取通知书,我收到了,下个月,我搬去学校宿舍。”
丛溪说完就站起来,走出了书房。
而我,在愣了几秒之后,也像他刚才一样,身子突然一松,就倒到地板上。
这就是回答,我知道,这就是他给我的回答。
他考上的那所大学,离我家只有不到一小时的路程,我懂得他的意思,我干扰了他的私事,所以,他会离开。
这就是他的回答。
他不骂我,不怪我,甚至不问我为什么,他只是离开而已,但这却比扇我一巴掌,让我更难受。
有的时候,我真的禁不住怀疑,他究竟是不是只有十七岁,他对许多事情的坚持,他的隐忍,他的执拗,他的冷漠,都让我自
叹弗如,且常常措手不及,无力应对。
我知道他很在乎夏阳,这两人的故事,只是听说已经会心痛,更何况亲身经历的主角之一,只是,难道他就真的愿意为那一段
只能成为回忆的恋情埋葬自己吗?
刻骨铭心、此生唯一,这被多少人向往的两个词,出现在丛溪的人生中,却只让我看到了大片大片的灰色,无限延伸,直至变
成漆黑一片。
这,就是丛溪的人生,或者说是他即将走上的人生路。
这是他的选择,任何人不得有异议。
我苦涩的笑了一下,也学着他刚才那样,闭上了眼,然后抬起还能活动的左臂,压到了眼上。
只是,我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该对谁说。
等我走出书房的时候,丛溪将做好的饭菜放到了餐桌上,然后对我说了一句打工时间到了,就出门了。
可是,我知道,他的请假到第二天才结束。
于是,接下来,我坐到餐桌前,左手拿起勺子,一勺一勺的将所有的饭菜都塞到了肚子中。
那天,我完全不记得那些菜的样子和味道。
心里是一阵接一阵的空茫,我甚至无法凝聚任何一点的注意力,去看某一样东西,或者去思考某一件事。
后来,我坐在丛溪经常会坐的那张小地毯上,倚在沙发边,一直发呆。
而我不知道的是,丛溪那天离开家后,就去了曾经光顾过的一家银饰店,在一件银饰前面停留了很久,最终捏了一下钱包,然
后默默离开了,并在十几分钟之后,走进了一家超级市场,买了一只猪蹄!
第20章
手好了之后,我销假回医院上班,但更多的时候却是不得不面对那一场不知将会进行到什么时候才算完结的官司。
医院请的代表律师是父亲介绍的,四十多岁的女人,据说资历很深。父亲一听说我也被牵连到官司中了,就立刻将这名律师介
绍给了院长,并千叮万嘱让我在法庭上的每一句话都需要经过律师的认同才能说出。
我知道,他是担心我,可是对于他这么强势的安排,我仍有些吃不消。
我想,如果不是他正好要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而那个什么会正好在离我很远的某一个国家开,他一定会立刻飞回来对我耳
提面命一番。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永远对我不放心,永远能对我做的任何事,说的任何话,挑出各种匪夷所思的所谓瑕疵。
鸡蛋里挑骨头算什么,就连敏芝也偷偷对我说过,觉得父亲那是鸡蛋里挑鸡毛。
所以,大学一毕业,我就离开了自己的家乡,转战到了这座国内着名的金融中心城市。
我是怕再留在家里,总有一天会忘了妈妈的话,和他吵得天翻地覆。
但,经过这次的医疗事件,我才发现,我根本从来没有离开过父亲的掌控,他只是把手中的线放的更长了一点而已。
暑假很快过去了,丛溪果然如他说过的,搬到了学校的宿舍去住。
自从那一次之后,我和他很少说话,简单形容我和他的关系,就是房东和房客——丛溪在走的那一天,把一叠钱放到了桌上。
我看到那叠钱压着的纸条上,书写着简洁明了的“房租”两个字时,我差点有一种冲动,想要做一次违法的事,毁坏人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