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火红月 第一部————宫焱

　　其实红月从来就不是他的。袁青诀知道了，张钰晖应该不会拦他们，他会放他们走。红月行动更快，拽过袁青诀手臂就要离开霏微庭——刚到门边，又被张钰晖唤住。

　　“不论你是不是化作伥鬼……”又是那有关夜火伥的奇怪言论，袁青诀一听张钰晖说起，就想不起来此人实际上是武林正道的显赫之人，“都有人在岔道口等着你。”

　　红月不提，径直出去。先前守在霏微庭外的弟子刚刚都被红月收拾了一顿，如今是畅通无阻。红月拉他向西绕到霏微庭北面，路头再不见路，只有密林排排；林中若有雾气，初看便觉得深邃无比，袁青诀想起红月曾说曲群峰北邻天河支流，或许正是眼前风貌。

　　“红月，此次与我们同上金岭派，你到底是为什么事情？”袁青诀再忍不住，直问起来；张钰晖的出现实在怪异，叫人不得不多想一些。

　　可红月不答，先停下脚步看看袁青诀神情，再抽身向林中去，分明知道袁青诀散功，奈何不了他。红月本就神秘，疑问颇多，如今被张钰晖一搅和，旁人更不知道该信他什么。

　　如此看来，张钰晖甚是高明，以退为进，扰动红月与人关联，想孤立了他；袁青诀心上激动，自然是上了张钰晖的当，若他就此远离红月，不论对他还是对于红月，后果大约不堪设想。

　　“那么，红月，‘寒飞’是谁？”袁青诀随着红月身后，深入林中，却觉得这片林木一望无际，倒像是陷入奇妙的土木之阵，陷阱中迷雾重重，再也出不来了。

　　衣袖飘逸，红月自树丛中过，总令身后袁青诀有些担心，可又永不会钩挂到树上，都像是刻意避开一般。袁青诀又想起方才红月驱动长发困住金岭派弟子的事情，他觉得，是“无绝”，可是红月如何与“无绝”有些关系？“无绝”不是他袁青诀独有的武功吗？

　　袁青诀觉得原先的唯我独尊的优越感消失了去，而“罪魁祸首”红月似乎封上了嘴巴，当袁青诀全然不在似的，坚决不开口。袁青诀愤愤，正想着如何打开红月绝口不提过去的嘴巴；前面的背影猛地颤抖起来，将红色的衣衫震得划出道道残影，扰得袁青诀眼前一片血色——是红月的颤抖，仿佛忍受着剧烈的痛苦，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为了这痛苦而颤动。

　　“……你怎么了？”袁青诀也甩开满心的疑问，三步并两步上前，扶起红月肩膀，关心起来。还没看仔细红月脸上神情，就渐渐听到前方密林深处，四处蠢动，不是动物之声，而是人声，从那本应该称为“天险”的绝壁方向传来。

　　四下里顿时风声鹤唳，不明其中玄妙。袁青诀担心是金岭派弟子们——就算张钰晖不为难他们，这武林正道第一门派并不是只有这一个曲群峰，另外有的是各色人物，瞅准机会想越过张钰晖，凸显出来；现在或许是遇上别的人物了。袁青诀看红月痛得磨起牙齿、站立不稳的样子，想来此时应该是他挺身而出保护之时，可那该死的散功……

　　袁青诀刚要将红月扶到附近树高草深的地方暂且休息躲避，可原先已痛得无力应付的红月却突地直起腰来，不费力气就能甩脱袁青诀，向袁青诀所觉有无数蠢动的深处轻盈跃去……

　　一转眼，竟消失了！

　　看着红月明明是向着林深处走去却瞬间不见了，袁青诀在原地愣了片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回过神来过去一看，原来在这树林中居然有一处沟堑崖壁，袁青诀趴在地上向下仔细分辨，深不可测，若是人落下去，绝无生还可能。

　　刚才红月，不会是落了下去……袁青诀不敢向下想去，这金岭曲群峰究竟是何等诡谲之地，弥散不去的化功药雾，树林中还藏着惊人天堑……袁青诀再看看那沟堑里，一片昏暗，在夜色初降的林中显得格外幽深，正要试一试向下呼唤红月名字，逐渐逼近的错杂脚步声与隐约的兵器摩擦响令他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将对红月的担忧埋进心中，悄然匿于不远处树丛之中，探看周围情形。

　　一干人等，少说也有上百人，从北面潜入曲群峰密林，聚集在袁青诀眼前——在他看来，这些人多奇形怪状，不似正道人士，举止间大有群龙无首之势。

　　正奇怪这些邪道人物怎么都涌上了曲群峰，袁青诀就远远看见一个熟悉之人——右边半截眉毛似被人剜去了一般的男子，是他在安德时为他诊治的那个大夫！

　　第34章

　　当初在韩赫府上的大夫怎么会在此处，还跟着这么一群乱七八糟的角色？袁青诀无端联想起安德城里的韩赫，进而又是那扮成韩府管事的乐六，好像这一切，都是应该串在一起似的。

　　还是那时的问题，若安德是座死城，那韩府又算什么？若安德是武林上传说的赤目血魔的巢穴，那韩赫又算是什么？

　　远近闻名的聚贤茶庄里聚集的，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物？

　　袁青诀伏在树丛中，越想心中越是混乱，好像猜测中的真相已经放在那里了，可他就是不愿自己去仔细看看一般。眼前是一群神色各异的江湖中人，形迹可疑；而不久之前红月正从他们脚边的深壑边滑落，情状未卜。

　　“……哇！这边又是一道大沟！这金岭派的树林怎么这般怪异！”那边不知道谁吼了一声，发现了红月先前落下的沟壑。

　　“险象环生，死地，得生。”又有人冷声批了一句，好像嫌其他人吵闹似的；别人也不顾他，只管脚下小心。袁青诀听近处几人嘀咕抱怨，看来这群人真没个统领，就像只是为了来这曲群峰上走一遭闹闹事一般，那派头，个个都似林中漫步，不以为惧。

　　“还是小心为妙。方才在下察觉张钰晖改了曲群峰阵相，想是知道我们出没，要来对付了。”一道听起来恭谦有礼的声音，袁青诀听着熟悉，张望一会儿却不知道是谁。人群中那个缺了半截眉毛的大夫一言不发，立在那里，没人同他说话，像有意避开他一般，可他终究不像个领袖；静静的，他让人觉得他在等待什么。

　　“怕什么！打出血魔旗号，张钰晖肯定捂着肩膀躲进山洞里了！我们怕他什么！”有人豪迈地喊了一句，立即有人应和，闹成一团。

　　“叫乐老六扔几个有头有脸的正道豪杰出来探阵！看他们会不会还记得‘大义灭亲’几个字怎么写！”又是一阵哄笑，等过了才有人突然插嘴问：“刚才还看见乐老六……现在人呢？”

　　人群沉默了一会儿，真是没有找到乐六人影，便有人去那大夫身边：“谷角，大小姐不是吩咐过你，由你看紧乐老六么？现在怎么回事？！”

　　他们说的“谷角”应该就是那位在韩府上见过的大夫，那所谓的“大小姐”又是什么人物？袁青诀醒悟到驱尸乐六也到了这里，而现在那阴森恐怖的人又去了何处？

　　就像一场邪道的奇袭一般，一群人由曲群峰的阴面潜上金岭派，可又没有目的，只是胡乱玩耍——怎么都很荒唐，袁青诀不知他们出现与红月说要离开有没有关系，这群人说了血魔名号，说不定全是他手下兵将，与其横扫江湖。

　　“乐老六？你问乐老六？”那叫谷角的大夫开了口，语气很是轻松，“这儿又不是尸场，他到这里除了去找媳妇，还能去找什么东西？”

　　“咳！你别玩笑了！谁都知道，乐老六只有玩具，哪里会跟活人扯上什么关系！”众人不信谷角话语，只当他说笑话，“你可仔细点，否则尊主回来又要罚你啦！”

　　谷角应着，仍旧立在原地，等一群人过去。许久，才挪了挪脚步，看那神情像松了口气似的，快步跟上前面的人，离袁青诀所在的位置越来越远。

　　袁青诀不知这些人目的，只是觉得他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令人浑身不适。既然这些血魔手下都在此处，那赤目血魔是否也会出现？

　　待那些人脚步再也不易察觉的时候，袁青诀才从草丛中摸出来。这次是他第二次莫名散功，不似第一次那般不久便恢复原样，眼下过了许多时间，还不见功力有恢复的迹象，令人不禁隐隐担心，武功会不会就此不再……

　　先前还有红月相助，可是自从他疼痛难耐进而从袁青诀眼中消失以后，情况变了，袁青诀一人在这曲群峰后山的密林中，找不到方向和去路。

　　……先找到红月……袁青诀忽地想起，走近红月方才落下的地方，张望了一会儿，开始唤他名字——沟壑下面纵深万丈，那声音曲曲转转绕了几个来回，才转回袁青诀身边。

　　红月没有回答。他不在那儿。

　　有时事实并不可怕，但猜想才是最可怕的东西。袁青诀反复回忆红月落下去以前的场面，可发现他怎么也不记得红月究竟是失足还是有意为之。他只能向着沟壑，一遍一遍地重复红月名字，渐渐地，眼前好像也有了一片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时间就这样不知道流失掉了多久。

　　正慌乱间，后颈突然点上轻轻的触感，不似是有人触碰他，却又不大对劲。想回头仔细查看，颈部竟不能动弹，拧都拧不过来。

　　这，难道又跟散功之事有所关联？袁青诀大惊，先是散功，又失去知觉，若就此下去，说不定很快连命都没了……可还没等他细想后果，脖子像是被吊起来了似的，仿佛是被人提着的，向后拎起——幸而手脚还能动，袁青诀生硬地对抗着颈上那股力量，转了过来……

　　乐六带着一脸抽笑，在他背后伫立着，一根手指抬着，看那手势，正像是牵着袁青诀的后颈一般。

　　原来是他！乐六竟然一点响动都没有地出现在袁青诀身后，连一丝生气都不存在，还用了那看不见的丝线挂到袁青诀脖子上，想挣脱都没有机会。

　　这就是散功时最可怕的一次“战争”磨练，被无故消散的无绝无续，被师傅勒令禁止使用虚梁殿功夫，在黑暗的月夜里，面对乐六，袁青诀根本不知道能如何与乐六对峙。

　　乐六却没有下一步动作，仍旧“牵”着他，那神情好像在享受不同往常的感觉一般，过了许久，才说道：“紧张什么？我又不要伤你”

　　“你……”“看你一人在这儿——找谁呢？我帮你找找？”乐六话语怪异，倒像是忘记在安德城里刀剑相向的场面一般，一边扯着袁青诀头颈一边问。

　　“乐六你快将王师毅他们的解药给他们！”袁青诀心里转了许久，终于想起一件事，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这种事情别人多嘴反而误事，更何况他有什么资本向乐六提出条件。

　　“我这不是给过了嘛……”乐六说着，怪异地顿了顿，然后转回来问，“袁家小子你不是要找人么？”

　　“若你知道我要什么，知道要的具体是什么，为什么不赶快告诉我？”袁青诀也不示弱。

　　“那看你要找哪个人了。”

　　以前袁青诀就想去问他韩赫究竟是去了哪里，后来又想知道红月与那个驱尸乐六之间究竟有没有牵连……还有赤目血魔……还有……

　　突然看向乐六的面孔，那里的神情比过去没有多少变化，袁青诀怀疑起来他的用意。乐六自然知道他的目光，也不多想，只道：“你要找的我大概知道……我带你去见他如何？”

　　第35章

　　他如何知道？他知道我要找的究竟是谁？明明是袁青诀根本没有弄清的问题，他怎么知道？

　　“不信？我收了挂你身上的钩，你随我一起吧。”话音刚落，袁青诀便发现自己的脖颈能动起来了，而乐六转身向着刚才人群消失的方向去了。

　　袁青诀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想到要追上去——豁出去了，不论韩赫，不论红月，不论赤目血魔，他都要寻得，都要再见一次。

　　先前向那边去了一百多人，转眼间就察觉不出动静来，真不知道是要去曲群峰何处。若是以张钰晖为目标，要去定然居，霏微庭是必经之路——袁青诀走着走着渐渐回忆起来路，却觉不对。

　　“刚才那些人不是向这边！”袁青诀在乐六身后提醒他，不知道前面那个男人又在打什么奇怪的主意。

　　“跟着那群人干嘛？小子你本末倒置了吧？”乐六也不回头，只向另一方向走去。愈行愈远，周围的树木稀疏起来，地势也渐陡峭，袁青诀意识到了，这是在向曲群峰之巅走去。

　　刚想问乐六意图，他就听见下面传上来阵阵喊杀声，以及短兵相接的清脆鸣响。袁青诀急忙向下看看，可暂且只看见密林，其他什么都没有。

　　“等到了地方再看，别急。”乐六突然扭头过来，说完手上作出让他不要说话的动作，加快了脚步。

　　依旧没有恢复，散功之后的身体爬山时就像个常人一般，走了十几步便累得直喘气，更别说要跟上乐六脚步。乐六见他如此不济，停下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放慢了自己的脚步。

　　不一会儿便到了峰顶，袁青诀来不及欣赏风光，静静地靠在一块巨石上理顺气息。乐六却不管他，径自往前走了。

　　“你怎么现在才来？”大石后面不知道有谁在那里，听见乐六的脚步声就问。袁青诀听了心上一惊——这到底是谁的声音？为什么如此熟悉？

　　可是……找不到一个确切的人物与它对上……袁青诀想着，乐六应了那人一句：“我去做好人送解药去了，怎么，以为我也下去了？”

　　“……乐老六，你这叫玩物丧志。”那声音又出来了，袁青诀实在想不起来，忍不住，便悄悄从石头后面伸头去看……

　　那人虽与乐六说话，可还没有转过身来。袁青诀就看见那人披着红色的衣袍，头发披散在背上，身形高挑。而那个叫谷角的大夫在他身边，像是站久了，又像是见乐六来了，居然随意蹲下，也不顾红衣人的看法。

　　谷角在他身边，莫非那就是“赤目血魔”？

　　那究竟是谁？袁青诀知道那声音在哪里听过，配上那红衣一想，莫非是红月？可是红月的声音应该更轻一些，这人的声音非常沉稳——可是连这种沉稳都有些熟悉，让袁青诀隐约想起许久未见的韩赫。

　　可那红衣人就是不转脸过来，让袁青诀妄测一番，没个结果。

　　“东西到手了？”乐六不提前面话题，只问那人。

　　“没到手我还会在这里看么？”那人显然不喜欢这种问题，就像他似乎有些不大耐烦乐六一样。乐六倒不介意他的态度，只是听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反而呵呵呵地从喉咙里笑了出来。

　　“……又怎么了？”

　　“上次我就觉得那小子散功了，这次倒算证实了，”乐六竟对那人提起了自己，袁青诀伸了伸脖子，想再凑近一些，“他散功散得连你都察觉不到他了么？”

　　那披着红衣的人听了乐六这句终于猛地转过脸来，先看乐六，然后越过乐六的肩头看向他身后的地方，刹那间与袁青诀向这边探看的目光撞在一起。

　　是……是韩赫！虽然跟红月一样穿着红衣，但是那张脸那眉眼袁青诀还认识，绝对是韩赫！

　　原来韩赫就是赤目血魔……那安德的事情……不，还要从在南云山的初遇说起……袁青诀混乱地想着，但又想着否定自己，想起韩赫毫无功力的事情；来来回回，他又记得《无续注》上内容，“无续”功成，外人绝不知道此人身上有武功内力的痕迹。

　　谷角，乐六，韩府，聚贤茶铺，安德城……袁青诀早该想到，韩赫那些称兄道弟殷勤备至，为的就是他身上的“无绝”。

　　可是……又不对……袁青诀尚说不出哪里不对，就听乐六说：“袁家小子你还躲着干嘛？出来见见你‘师兄’！”

　　“师兄”？……红月？

　　“乐老六你真是个不怕死的家伙……”蹲在一旁的谷角边说边戳捣着自己缺了的那半截眉毛，“不过我欣赏，你可是替我说了这句话啊！”

　　那边穿着红衣的韩赫凝望了袁青诀一会儿，脸上神情竟没什么变化，等袁青诀从石头后面走出来，又扭头回去，只看着下面。袁青诀看见的明明是韩赫的面孔，听到的是赤目血魔的身份，可乐六和谷角都叫他出来见的是红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