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廖陈氏听他说得如此刻薄,心中大怒,正要发作,又见左右乡邻皆拿手指着她,窃窃私语。于是面上立时挂不下来,气唬唬把媳妇喊了回去,使力甩了门再不理会外头。
众人见已没了热闹可瞧,也就渐渐散了去。
那细女得了孩子早喜不自胜,拉了孩子一齐跪在地下,朝太子磕了三个头。那孩子倒也是颇有主见的,扶着母亲起身后,又向太子一揖到底:“敢问恩公贵姓、台甫?日后罄竹若得机缘,定不忘恩公今日所施援手。”
太子未曾言语,只是静默着,细细打量他。倒是阿奴见他小小年纪却是一副老成模样,觉得有趣,于是借机逗他:“咱们几个不过是浮梁商贾,贵姓不敢当……。”
那孩子忽然一笑,童音清脆道:“这可是唬我年纪小!所谓‘商人重利’,若诸位只是浮梁商贾,焉有恩公如此做法的?”
太子面上稍露嘉许之色,正要赞他聪明,话到嘴边却成了“不知道此后两位有何打算?”
细女浅浅一笑:“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如今有竹儿在身边,余愿已足。”
太子略一思索,忽然看向一旁君瑞。他眉棱骨只稍稍一动,君瑞已猜得他几分心意,只听太子问他:“君瑞,你在家中似乎并无兄弟。”
话到此,君瑞反是欣然浅笑,温顺顺回道:“正是。”于是上前几步,蹲下身子,拉着罄竹一双小手笑道:“我常年不在家中,因是家中独子,总累父母伤心。如今见着竹兄弟,只觉着是哪里见过的,心里喜欢。便有一种心思:不如咱们结拜,兄便可拣个便宜,烦劳弟弟代我照顾父母。”
转头见细女似有迟疑之色,君瑞又道:“君瑞家里乃是五代书香门第,家中汗牛充栋。伯母放心,竹弟弟在我家中并非外人,自然可得家父指点,日后成就必不一般。”
罄竹也是个爱书如狂的憎命,往日在家中只得盗书来看,不知因此挨了多少棍子,如今听得君瑞家里藏书甚富,便动了心,只拿一双眼睛不住地去看他母亲。
细女本也有些忧心儿子日后的教养,如今听君瑞如此说了,不由问他:“不知府上是……。”
君瑞于是一笑:“家父陆姓,讳崇儒。原先拜着礼部侍郎,如今致休在家。因我祖上曾做得两代中书省员外郎,故而,家父得诨号‘陆员外’。”
细女大惊,不由对着年纪轻轻的少年敬道:“竟是陆员外家的公子,真是奴家失礼。小儿既得公子垂青,便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此事旦凭公子作主。”
原来君瑞的父亲陆崇儒也算得一个博学鸿儒。虽与朝廷无甚大用,却因他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偏偏性子又是严谨清高,遂令民间众家学子竟相效尤,倒也是名动天下之人。
穆清一生不曾见过这位高人,却也有些仰慕他的文章,因此在家中常常提起。细女听得多了,自然耳熟于心。
当下,君瑞便同罄竹寻了个清净地方,拈香结拜。因想此行不便,便把贴身带的一方小印“真水无香”交他收好,又亲笔写了书信说清事由,叫他们先行上京。
却是余嘉想得周到,忙忙去拿帕巾包了几封银子予他做了盘缠,两人这才连声谢了,告辞远行。
而罄竹因对其父彻底失望,一狠心从了母姓,硬是把名姓改作——穆罄竹。
第十四回:敲山震虎震慑近臣 深情厚爱寿阳表心
这日夜里,太子一行回转寿阳王府。方踏进园子,便听说朋少安已回来多时了。
太子累了一天,风尘仆仆,正想回去沐浴更衣歇上片刻。如今听他回来,便想尽早知道他去探听的结果,因而脚下一转,打发了窦元宗去招他,便直往书房而去。
刚行至廊下,忽然一阵狂风大作,直吹得衣襟“呼喇喇”地响。三人不由住了步子,紧紧按了衣角。正紧凑几步往书房去,未来得及行得几步,顿时大雨兜着头地倾盆而下。
太子匆忙忙进了书房,身上却已打湿了些。再看君瑞,只因他先前已伤了脚踝,竟是最后一个进来的。
他身子儿本就单薄,此刻右边肩上已湿透,便免不了冷得轻轻一颤。可巧,平日侍侯他的两个童儿皆不在身边。余嘉偷眼看了太子,心下度忖了一番,立时上前去欲替太子、君瑞两人解了外衣下来。君瑞知道于礼不合,正要推辞,却听见太子一旁沉吟了片刻,开口道:“余嘉,君瑞的衣物都在东院厢房,此时过去也远了些,就在本宫的衣裳里头找件素些的给他暂且换上。”君瑞既听太子如此说了,便也不好再却。
窦元宗去了许久,还不曾过来。
灯下,一室静寂。余嘉吩咐下头熬了姜汤上来,见君瑞正垂首在系腰上丝绦。因他发上也有些湿了,太子便举手把他头上原本束着的芙蕖玲珑冠给取了下来,摆在一旁案上。顿时长发过肩,垂了满背如缎乌丝。余嘉立时一惊。
君瑞冷不防叫太子给取了冠子下来,也是惊了一跳,猛抬头去看。却见太子立于灯下,正默默看着自个儿,那眼底幽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于是手足无措,一双圆溜溜的乌黑大眼慌乱地四下乱看,再不敢正视太子容貌。
心下正慌,却觉一只手渐渐触了过来,轻轻撂开他额角微粘的湿发,又慢慢自他额际滑下脸颊,悄无声息地游移在那一片冰凉的滑腻上。君瑞只觉得自个儿的心猛地被攥紧了,胸口突突地跳,他不敢深究那是为何,只得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君瑞觉得,太子离得很近,稳健的气息微微拂动着他的发丝。痒痒得,使他从心底窜起了一阵酥麻。
满室暧昧不明,只听门前“哐当”一声。君瑞生生吃了一惊,转头去看,原来却是余嘉。他惨白了一张脸色,见太子面色一冷,厉眼扫了过来,不由“扑通”一下,狠地跪在地上,把头磕得砰砰作响,口中直道:“奴才该死!失手撒了姜汤。”
君瑞这才看见,他脚边正跌着两只碎碗,汤汁淌了一地。
于是慌忙退了一步,远远避开了太子。方要寻机告退,便听得外头有人说话。
定睛看去,却是窦元宗同朋少安两人各自披了件蓑衣,带了雨帽,脚下又趿了木屐,正踏着雨水,穿园而来。
太子见他神色,已知他心思。静静看了他许久,见窦朋二人已进了门,不禁轻声一叹:“君瑞,你果然累了……跪安吧。”
君瑞顿时如蒙大赦,忙不迭谢了恩,回房去了。
窦元宗进了来,已觉出房中诡异,眉间只稍稍一皱,随即平复了下来。忙上前去,贴着太子小声言语了几句。太子也是一皱眉,挥手叫余嘉出去守着门,见他小心翼翼阖了门扉,方才道:“怪道你去了这许久呢,东西呢?”
窦元宗伸手在怀里摸出密信匣子,恭恭敬敬递予太子。
信上密密麻麻皆是墨字,太子上下细细看了,于是冷笑。随手把冰绡笺甩在案上,道:“你们也看看。”
见太子阴沉沉背着手立于窗前,窦元宗不禁同朋少安默默相视一眼,随即伸手出去,拿了信笺来看。窦元宗轻声读道:
奴才怀恩向南叩拜……帝查视内帑,见累朝所积金银,七窖俱尽。遂召了太监梁芳、韦兴入内诘责。不久,安喜宫内传出声儿来。说是那日梁芳谢罪而出,随即入了安喜宫叩头呼娘娘不置。又向贵妃进谗。宫人皆听贵妃同梁芳商议着要力废太子,扶兴王佑杭。奴才原不信,及至今日,帝与奴才谈及,奴才力言不可。帝大为拂意,如今奴才遭斥谪居凤阳。至此,殿下危矣……
窦元宗看至此处,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慌忙抬眼去看太子,却见太子闭目,仰面坐于檀香椅上神色安然,只在唇边勾着一抹冷笑,倒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窦元宗正要开口,只见太子手一挥,阻了他的话语,才知道太子并未睡着。太子闭目静静思索了片刻,懒懒问道:“阿奴,你追去可曾查出些究竟?”
朋少安早被方才信中所写扰乱了心思,如今听太子语气从容,便渐渐静下心来,回道:“殿下所想不差,那人失落的的确是官银,上头烙着官家的……。”
窦元宗见太子面上忽然掠过一丝阴影,不禁悄悄拽了一下朋少安的衣袖,见他不明所以瞪着自己,于是一叹,低声道:“你拣要紧的说,别招了主子厌气。”
朋少安方才醒悟过来,不免转头去看太子,见他面无表情,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急忙道:“回殿下的话,那人乃是此地天目山老虎寨的匪贼。前些时日下山走了趟右都督孟大人府上并布政使王大人府上,窃了两箱银子出来。今日他私自携了银子出寨,本是想拿来挥霍一些……。”
“却发觉这些尽是官银,使不出手是不是?”太子冷哼了一声,“果然……这些飞贼匪患也闹得够久了,朝廷每年皆额外拨些银两叫他们剿,如今这等恶徒倒是越发猖獗嚣张了嘛!”
窦元宗听他语气阴沉怕人,于是喃喃道:“殿下……。”
太子忽然伸手一拂,把案头一杯凉茶带了下来,“哐当”一声,砸得地上碎瓷飞溅,茶水横流。太子胸口微微起伏,静默了片刻,忽然一笑:“古语有云:‘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天下定,谋臣亡’。看来孟和也是个人精子,倒十分知道道理。……长卿,你说是不是?”
似笑非笑,一双厉眼已定定看了过来。窦元宗顿时心口一凉,他晓得,太子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原来自己怀有的那点心思,太子早已经看透,从不言语,只是因为时机未到。
如今正是危急关头,太子便借题发挥、敲山震虎,实是要逼着自己下定决心。
太子起身,缓缓踱了几步,抬头看他一眼,浅笑着问他:“长卿啊,你聪明过人,老谋深算,那此刻你告诉本宫,下一步该如何做呢?”
心思百转,暗暗度忖掂量一番,窦元宗深吸了一口气,挺胸回道:“臣以为,殿下当两边都不得罪,却两边都要压制。此举虽坐实了‘无能’之说,形势却远不若得罪要臣形成宫内朝内合从的局势来得险峻。”
“该用何手段呢?”太子又问。
窦元宗于是躬身行礼,道:“想必太子已是成竹在胸,何必再逗臣下。”
朋少安本是一头雾水,听至此时,方才听出个门道来。他素日也知窦长卿老谋深算、奸诈油滑,如今见太子竟能迫得他如此俯首帖耳,顿时对太子的手段倾倒不已,因而更是忠心一片。
一者臣服,一者倾倒。见两人若此,太子于是微微颔首:“你们两个跪安吧。”
余嘉见两人出来,知道里头议事已毕,于是忙招了几个下人进来收拾。
太子挪了步子,正要起身,忽然听得余嘉跪在地下回道:“殿下,方才寿阳王爷使了人来说:承宣布政使王越、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孟和并督粮道伍路莹三位大人,奉召未时来见。见殿下外出未归,几位大人因恐误了大事,不敢轻易回府,皆已在王爷那里候了快三个时辰了。”
余嘉垂首半日,却不听见太子发话,于是抬头去看,见太子眉棱骨微微一抖,吓得忙低下头去,喏喏道:“不知道殿下是否此刻就接见几位大人?”
太子重重踱了几步,沉思了片刻,这才皱眉道:“你传话下去:今儿本宫身上乏了,不欲见他们。叫他们后日未时再来。”
余嘉应了一声,方欲退出去,又听太子吩咐道:“今儿晚上叫阿奴值更。”
却说君瑞披了蓑衣,匆匆回转房中。两个侍侯他起居的童儿乃是寿阳王特意指下的王府仆役,此刻见他面色潮红,气咻咻散了发丝,不禁皆吃了一惊。两人相视一眼,其中一人便斗胆问道:“晨间出去尚且好好的,怎只一日,大人发上的冠子就不见了?”
君瑞不由伸手去摸自己发顶,这才想起来,那芙蕖玲珑冠是落在太子那里了。免不了又想起方才太子摸在自己脸上的手来,顿时又觉一股热气涌上脸面。
两人见他面色怪异,因各自暗暗招了个小厮来,传话出去。两人又作若无其事一般,尽心伺候君瑞。
不多时,君瑞已沐浴更衣妥了,两人正掸被扫榻,欲侍侯君瑞歇下,却见君瑞偶然抬眼看了窗外,顿时一阵怔愣,幽幽踱至外间案前,只自沉思不语。猛然见案上一本书卷,随手取了来看,却是宋版《梅花衲》,忍不住翻了几下,问道:“这是如何来的?”
此书为宋代李龙集前人咏梅花诗句编辑而成,共有集句诗211首,其中七言绝句146首,五言绝句65首。编者在序中说:“此集实如野僧败袄。将新捺旧,拆东补西,无一片完物,非衲而何?”可见此书编辑十分不易。其内容又颇具雅趣,故,历为藏书家所重。因民间早已失传,现如今倒真是十分稀罕的物件。
童儿回道:“日间王爷携了此书来拜会大人,大人不在,王爷放下书卷便回去了。”
君瑞沉默了片刻,终于长长叹了口气:“罢了,请你们王爷进来吧。”
原来他稍早便看见寿阳披了件蓑衣立在外头廊下,只是不欲见他,故而装作没瞧见的样子。此刻见寿阳竟奉上如此厚礼,不免心中对他渐生好感。记忆里头两年前遭他调戏的一幕也有些消了去。
“东西,陆侍读可还瞧得上眼?”寿阳王儒雅万分缓步踏了进来,一身家常白衣,上头隐约织着隐龙纹,一支镏金飞龙簪横贯发锥。气度雍容,真是绝代佳人。
君瑞本就知道这朝中第一花花太岁样貌生得好,今见他如此随性打扮,竟也不负他“雅王爷”的名号,顿时心中也是赞叹不已。又听他语气和善,无半点王爷架子,于是躬身作揖,回道:“王爷厚爱,臣不胜惶恐。”
那寿阳听他言语,只一笑,道:“大人见外了。人尽皆知:大人爱书又是京里出名的才子。所谓‘宝剑赠勇士,鲜花赠美人’……。”寿阳王说到此处,故意加重了语气,神情暧昧,直燎燎看了君瑞。见他面露不悦,脸上顿时笑意更深,“本王知道大人寻此物已久,今日正好借花献佛。”
君瑞听他说得奇怪,倒是一愣。心下不免度忖,只不知道这位王爷究竟是借谁的花,献的什么佛。
寿阳王见他不语,于是又上前几步,垂下眼帘道:“侍读乃是一副水晶的心肝儿,寿阳是什么心思,大人怎会不晓得!”语气温文尔雅,再看他抬眼看来,又是含情脉脉,柔润如水,君瑞顿时浑身一阵冰凉。
他生的既是男儿身子,心性自然也是昂扬男子,此时此刻听得竟有个男人对他低诉衷情,自是难以接受。见寿阳越发逼近自己,他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几步。却又听寿阳柔声道:“自两年前见着大人,寿阳已是动了心。可笑我万花丛中过,终是袖染香渍。为你钟情、为你倾心,栎儿你可知道,今时今日,朱宸府一颗赤心已交付予你?我早年虽然荒唐,可如今我愿只衷情你一人,再不去亲近旁的美人儿。”你自是个风流贵公子,阅尽人间奥妙。专心讨好一人,管教那人如沐春风,铭感五内。君瑞幼即足不出户,后来进了深宫,又宛如深锁闺阁。哪里经得如此一番话儿。虽听了心中不适,面上却已经缓和了几分。
寿阳见状,知道他是软了心肠,于是又声音嘶哑,低语道:“栎儿……两年来,我念你至深,只是后来多番进京陛见,皆不得见你。你可知我午夜梦回,辗转反侧,不能安寝。心心念念间皆是君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