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我再度使用暴力,师叔脸色由青转黑,与那位被我两度打晕的仁兄由苍白转得更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黑白交映下,我只好乖乖负责,小心照顾受害者。.
不过这人到底是谁?以师叔的见识阅历,早练就了六国之首的东莱君主在他面前被暗杀估计他都不会脸色改变的本事,何以先前在与这男子交谈之时就情绪激动以至失态,而后又在这男子被我再度打昏后脸色大变,黑着脸教训我。
“你到底是哪里的哪根葱啊?”我一边用湿毛巾提他擦去额上的汗水,一边喃喃自语。
仔细看看,他长得还真不赖,英俊却并不过于耀眼,没有萧珂的英气逼人,反而更加平和充满随和的魅力。
“未阳,”师叔已恢复平常的脸色,温和中带了点疏离:“他怎样了?”
“别担心了,不出一个时辰就能醒了。”我口气不太好,老实说,一向疼我的师叔为一个外人训我,我真有点吃醋呀。
“哎,你这孩子……”师叔笑了,似是知道我在想什么。“既然他已无大碍,你就先休息一会儿吧。我做点点心给你。”
“万岁!”我振臂欢呼。
师叔是个美食家,既爱品尝美食又爱制作美食,我老爱往师叔这里跑,一方面当然是为了不让师叔寂寞,另一方面则是为了不让我的馋嘴寂寞。其实一向负责照顾我的妮妮也是个烹饪高手,不过吃一个人做的菜连吃了九年任谁都会想换换口味。
“恩~~~”我发出满意的赞叹声,简简单单一盘绿豆糕,由师叔做出来就是别具风味。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师叔笑吟吟的看我风卷残云,满眼的宠溺,像在看五六岁的小娃娃,还顺手拍了拍我的脑袋。
老实说我满喜欢师叔这样做的。记得小时侯,初到冥域的我人生地不熟(恩……话说回来六岁以前一直在流浪的我到哪儿都不熟),就是师叔优雅的走过来,轻轻拍着我的脑袋:“小娃娃,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他的手纤细、优美,然而当时的我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我只记得轻轻抚慰我的手,是那么温暖,暖得我将落未落的泪,也在那一瞬蒸发殆尽。
那,是我自出生后第二次感受到的温暖。很多年后,我依然会想,如果,只是如果——如果我第一次感受到的温暖是师叔给予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呢?
“在想什么?”察觉了我的失神,师叔关切的靠了过来,很自然的握住了我的手腕:“不舒服么?”
由于师叔的动作实在太过自然,以至于直到我欲挣脱而未能成功时才发觉他竟对我用了“回蔓”。“回蔓”是一种近距离下可制敌的极快且稳的招式,无需内力也可完成,中招者虽只有一手被制住,要想挣脱也极为不易。
师叔竟对我出手?一时之间太过震惊,反倒叫我问不出“为什么”了。
却见师叔没有多余的动作,神情依旧,淡淡的开了口:“他……近来待你如何?”
意料外的问题轰得我身子一震,好一会儿才慌忙回答:“让师叔挂心了,师父他……待我很好……”
“是吗?”师叔的眼里已开始结霜,二话不说立刻伸手要挽起我的衣袖。
“师叔别、别……”我慌忙躲闪,无奈左手被制,最后只得投降:“让我自己来……”
师叔“哼”了一声,松开了我的左手。我只好避重就轻的挽起了伤的较轻的右手的衣袖——不意外的看到师叔眼中已开始下冰雹。
“这便是他待你很好的方式?!”
刻意加重了“很好”两字的语气,我知道师叔真的生气了。也是,看到自己看着长大、一直颇为疼爱的孩子手上出现如此狰狞交错的伤痕,而且制造伤痕的还是自己的师兄——这孩子的师父,谁都会无法接受。
只是不知师叔若是看到我身上更加可怕的其他伤痕,又会作何感想呢?
“我原道他对你虽时好时坏,但你终究是他唯一的弟子,谅来他也不会太过分才对,岂料……”师叔皱紧了秀挺的眉,满脸的痛心让我心中一暖。
“没事啊,师叔。师父他不是故意的……您知道的……”
师父有头疾,过一阵子便会发作一次,发作时头部巨痛无比,虽有药石亦无法减轻痛苦,每当师父发作时,连武艺高强的暗层中人都人人自危,均会逃到远离师父的地方——因为师父一旦发作就会肆意破坏、任意杀戮,偏偏师父的武艺莫说是在冥域,就是在整个华真大陆怕也是难逢敌手,没人能阻止得了他。大家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发作时互相通告,奔走逃命。z
而我,是唯一的例外。每次在大家逃离师父的时候,只有我会强撑着发抖的身体,呆在师父身边——即便会因此,伤痕累累。
而这只为了一个约定。一个九年前的约定。我甚至不知道师父他是否还记得的约定。
九年前,师父在城镇中偶遇了流浪的我。那是第一次有人不带任何鄙夷的眼光看我,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人的温暖——师父对我伸出了手,他的手温暖得像雪中的炭,融化了我心中一地的冰霜。
他说:如果你愿意,就跟我走吧。不过从此以后,你要永远呆在我的身边,永远陪着我。
我答应了。从此不再需要流浪。
“且不说他头疾发作时,他平时对你如何,你自己心里清楚!”冷冷的语气打破了我善意的谎言。
我低头不语。
是的,其实师父在未发作的时候对我也并不算好,他虽教我习文学武,但对我总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有如慈父,对我亲切温柔,百般呵护,如待宝物;坏的时候有如仇敌,对我冷酷无情,打骂随意,如待家畜。上一刻也许他还在温柔的对我笑,耐心的教我学武,下一刻他说不准就对我拳打脚踢,暴怒无比。面对这样的师父,其实我也怕。
“怎么不说话了?”师叔轻柔的抚上我的脸颊,将我轻轻揽入怀中:“你总问我后不后悔,你自己呢?留在他身边你不后悔?”
听到这话的一瞬间,我真的有些动摇了。然而我想起了九年前的那一天,那个英俊孤高的男子对我伸出手时,他眼中深处有一丝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期待。他在期待我的回映——而这种期待的背后潜藏了一种感情叫做:寂寞。
我答应他,不仅因为自己的寂寞,也因为另一个灵魂的孤寂。
“离开他吧,离开这里,你还年轻,应该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师叔的提议很动人,但是……
“师叔,”我抬起头,正视师叔漂亮的眼睛:“师父于我……恩、同、再、造。”
“所以无论他再怎么伤你,你也只记得他对你的好,是吗?”师叔果然解语人,一听便知我的言下之意。“痴儿啊,痴儿……”
师叔一声长叹,又何尝没有叹入我心。
等我和师叔结束了变得有些沉重的谈话回到屋内时,那个可怜的男子已经醒了。
他看到师叔时一瞬间变亮的眼睛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又暗了下去,身子还在床边缩啊缩,似乎害怕想躲的样子,偏偏又碍于自尊强使自己镇静下来,模样好似遭遇采花贼的富家千金,令我不由起了捉弄他的念头。y
“未阳,别乱来。”师叔轻声警告我。真不愧是明察秋毫的师叔大人啊,我的坏主意还在襁褓中,他立刻就察觉了我作奸犯科的念头。
那名男子犹不知自己刚刚躲过一劫,深吸了口气便要开口,却被师叔抢在了前面。
“我师侄性子冲动,年幼无知,刚才误会一场,还请陛下多多包涵,不要与他计较。”
一听这话我差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不要与我计较?!我不与他计较才是真的吧!
不过师叔刚刚叫他“陛下”,是泰隆、聚路、原彻、典同、宾赤五国中的哪位君王呢?
我这边还在胡思乱想,人家那边已经当我不存在了,那名男子只看了我一眼,微微点头示意就算打完了招呼,急急忙忙开始做师叔的思想工作。
“这些小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陛下,在下心意已决,还请陛下成全。”师叔的口气难得如此冷峻,威仪天成,自有一股凛然之气。
“可是太傅……削蕃一事非太傅帮忙不可……”
只此一句,我已经知道他究竟是哪里的哪根葱了。
虽然师叔与五国的君王都有些交情,但只有现任泰隆的君王曾是师叔的学生。师叔在泰隆曾在担任宰相的同时负责教导几位皇子。
“咦?莫非你就是师叔提到过的那个在众皇子中相貌一般、出身一般,排行一般,连资质都一般,却莫名其妙当上皇帝的四皇子沈靖逸?!”
相貌一般是指他的容貌在众皇子中并不出色;出身一般是指他的母亲云妃只是个五品官员的女儿;排行一般是指他在七个皇子中刚好捞了个不起眼的中间位;至于资质一般……他的才能是真正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可是师叔和沈靖逸都刹时间一脸吃错了药的表情。
“咳……”师叔干咳一声,我估计他此刻灭了我的心都有。“陛下,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总之无论如何也请太傅帮帮忙……朕实在已别无它法了……”
泰隆的君王一脸凄楚,神色迷茫,连我这个陌生人看了都觉得可怜,可惜正主儿铁石心肠,说了半天师叔就是不答应。
“陛下无须多言,在下自离开泰隆起就与泰隆没有任何瓜葛了,削蕃事关重大,陛下还是该找能人相助才是,不该在我这里浪费时间……话说回来,陛下公务繁忙,怎么有空驾临此处偏远之地?”
“公务繁忙?朕这个没有实权的皇帝怎么可能公务繁忙……”沈靖逸长叹一声,自嘲的笑笑:“烁王大权在握,朝廷众臣眼中都只有烁王没有皇帝,此次若不是父皇忌日将近,朕怎有机会离开他的掌控……朝中众臣大都支持原太子烁王,朕虽登王位,却因蕃王权力过大寸步难行,现今只有太傅才能助我一臂之力了。”
我虽知道泰隆的君王要为前王的忌日守陵三个月,却不知其中还有如此多的曲折。堂堂一国之君,竟被蕃王逼到了假借为父守陵之名偷偷跑去搬救兵的地步,倒也真是可怜。
偷偷瞄了眼师叔,他的脸色稍变。毕竟还是自己曾经呆过的国家,想要完全无动于衷也不太可能。
最后的结果是没有结果,沈靖逸没能说服得了我师叔,师叔也没能说服得了沈靖逸,两人相持不下,最后还是我来当了次和事老,把沈靖逸客客气气的请出了门。
然儿泰隆的君王是吃了称陀铁了心,到了门外也不走,就那么静静的站在门外,说要用行动感化师叔。
如果他是又闹又叫我当然可以用武力解决,把他强行赶走,可人家偏偏一言不发、一脸悲伤的静默立在屋前,反而让我无从下手,只得由他去了。b
“未阳……”师叔坐了下来,神情憔悴而又疲惫:“他走了吗?”
“没有。”
“他的脾气倒和那人有些相似……罢了,由他去吧。”每当提到“那人”师叔就会露出既怀念又难过的表情——那是和师父想起“她”时一样的表情。我总在想,“情”究竟是怎样一种神奇的情感,能让出类拔萃如我师父、师叔者亦如此心伤。
“对了,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我记得每年的这个时段都是冥域最忙的时候,妮泥怎么会放你的假?”短暂的沉默后师叔恢复了平时的神色,眼里笑意吟吟。
“啊!差点就忘了!”我拍手:“我今天来是想请师叔为我解惑。”
“解惑?”
“是这样的……我最近每天晚上都做同一个梦,梦见一种很纯白色的蝴蝶在飘溢着血雾的森林中飞舞……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种蝴蝶……好像它是真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纯白色的蝴蝶?飘溢着血雾的森林?”师叔眉梢微挑。
“是的……不知道师叔是否知道这种蝴蝶。”
师叔博学之名早已传遍天下,如果连他都不知道,那就没人会知道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口咬定梦中的蝴蝶真的存在,但我的直觉就是这么告诉我:它真的存在,并且,我见过。
沉思片刻,师叔方才缓缓开了口,说出的话却让我目瞪口呆。
“我想……你梦见的恐怕是噬魂蝶……”
“噬魂蝶?!”我吃惊极了。
不是因为没有听说过,而正好相反——在华真大陆就连三岁的小娃娃也听说过它的名字。
噬魂蝶,拥有梦幻般美丽的可怕妖蝶,只栖息在血雾森林的残忍生灵。
血雾森林是隔绝东莱与其他五国的天然屏障,血雾森林以东是神境东莱,居住着作为龙族后裔的东莱人,他们天生身怀异能,拥有操纵自然的灵力,有如神人。而血雾森林以西则是泰隆、聚路、原彻、典同、宾赤五个居住着没有任何灵力的普通人类的国家,对五国而言东莱是不可触犯的圣域,而血雾森林则是划分神与人的界线。
除非受到命运的牵引而进入血雾森林,否则任何人一旦进入血雾森林就再也无法出来——就连东莱人也一样。
“师叔您说的真的是噬魂蝶,血雾森林的噬魂蝶?”
师叔点点头。
“可是不是都说噬魂蝶有梦幻般的美丽吗?我梦到的蝴蝶只是纯白色的小蝴蝶,一点也称不上‘梦幻般的美丽’。”我还是不敢相信。
“未阳对噬魂蝶的了解有多少?”师叔对我的怀疑并不在意,轻轻泯了口香茗。
“我只听说噬魂蝶很美丽,也很可怕,只生长在血雾森林里……其它的就不清楚了。”我老老实实的回答到。
“血雾森林之所以叫血雾森林,不仅因为它阴森可怕,还因为血雾森林里常年飘溢着血色的雾气,终年不散。在血雾森林里居住了各种动物、怪兽,但它们都只是血雾森林的居民。血雾森林的王者不是狮子,不是老虎,也不是曾绦(怪兽名),而是……噬魂蝶。”
“为什么区区蝴蝶能成为血雾森林的王者?”这个问题恐怕不只是我的疑惑,也是华真大陆上大多数人心中的疑惑。众人皆知噬魂蝶可怕无比,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它究竟可怕在哪里。
“因为没有哪一种生物能抵挡得了它们。血雾森林正因为有了噬魂蝶才会成为人间地狱。”g
“人间地狱?”好象太夸张了吧……
“没错。噬魂蝶会侵噬它见到的每一个生命的灵魂,让它们的躯体慢慢腐烂,而灵魂被侵噬,失去一切,只有被侵噬的灵魂漫无目的的在森林中四处游走,永生永世彷徨无终。就算身体早已化为尘土,灵魂依旧受的侵噬的折磨,永生永世不能停歇。”
师叔的嗓音如往日一般柔和,然而我却一阵战栗,为那……罂粟般美丽而又可怕的蝴蝶。
侵噬人的灵魂……所以才叫“噬魂蝶”么?
“成年后的噬魂蝶的确拥有梦幻般的美丽,不过噬魂蝶的幼蝶却是出人意料的平凡无奇,我想……你梦到的是噬魂蝶的幼蝶吧。噬魂蝶的幼蝶没有任何杀伤力,除了从血池中诞生以外和普通的蝴蝶没有任何差别。”
“原来如此……”听师叔这么一讲我心中的疑惑解了开来,可是……为什么噬魂蝶会出现在我的梦中?而我又为什么会觉得曾经亲眼见过它——其实按照道理来讲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噬魂蝶只生长在血雾森林中,而进入血雾森林的人从来都是有去无回,我若真见过它,恐怕早就变成血雾森林中永受其害的痛苦亡魂了,哪能坐在这里听师叔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