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好个秋
重煦三十二年,试修本朝国史,出乎宫中众人意料之外,谢相竟被列入《国史•佞幸传》一节。
将谢相编入《佞幸传》的人是郑桐实。此人一向甚得谢相好感,为谢相一手提拔。我不曾料到,他也会与外边的人一样,看待谢相。
皇城内外,高墙深锁,亦是两重世界。
宫中人大多了解谢相为人,他不摆架子,对谁都是温温和和的,笑脸相迎,是个道地的好人。
因守安镇有功,因而封爵为“燕国公”。谢相也曾为宁朝的首席宰相,任中书令兼侍中之职,雅称“谢相”,为国为民做了很多好事,这些英伟的事迹也曾众人争相传唱过。
可是后来因为意外,谢相的腿残了。大宁律令,身残之人不得为官,谢相辞官。其实也不过两年而已,谢相的功劳,却已被很多人忘了。而谢相的另一重身份,渐渐浮出了水面。
即使,那依然是个秘密。虽然,这个秘密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所服侍的谢相,曾经的中书令谢默君阳,为当今天子的爱人。
我不以为那是罪,谢相与陛下之间的事,我见,只觉得美好。但外人不这么认为,我也经常出宫,我也知道一些达官显贵对谢相的评价。
以色媚主,祸害!
听到这些每次我总是很恼,回来告诉谢相,谢相从来都是笑笑就罢。我急了的时候,谢相温和的目光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那散着浅浅的睿智与轻松的目光温和的看着我,谢相微微地冲着我笑。看到那样宽容的目光,我明白谢相不需要我做什么。
但我并不懂得谢相为何这般对郑桐实宽容,这人太不知感恩,太不知辨别是非。他怎么能将谢相列入《国史•佞幸传》?
谢相能算是佞臣吗?
虽然辞官经年,但谢相功在社稷,无论如何也不该受到如此对待,我愤愤不平。就说安镇一役,谢相就已是青史留芳,又怎会是佞臣?
我不平,急忙忙地告知谢相这事。谢相听后虽然惊讶,却只是一笑作罢。他不介意,我这忠心的侍从倒是急得团团转。
明白这些年谢相对自己的事越发看淡了,但也不能连自己身后的名声都不顾了吧!心急之下,我决定把这事抖给陛下听。
陛下得知消息的渠道远没有我们来得快来得广,国史草样那时未到陛下手上,而听到这消息后的陛下,正如我所料。
得知此事陛下异常恼火,很快我见陛下赶来,我见他在谢相面前来回踱着步子,不停挥舞着拳头,严肃的面容上写满“气愤”二字。
“君阳你若是佞臣,那朕是什么,宠幸佞臣的昏君吗?”
眼里隐隐可见火花的影子,显然陛下气得不轻!而谢相依然是平素老僧入定的样子,靠在床上静静翻着他的书,却对陛下的举动不闻不问。
见谢相如此,陛下也发不得火。半晌之后,也只是气闷的在谢相身边坐下,揽着谢相的肩,言语气急败坏。
“敢对朕的行为大放厥词,这小子按律当绞。杀一儆百,朕看还有谁敢说三道四。”
陛下那时的声音很轻,闻言谢相只是微笑。
“众口悠悠,陛下打算如何堵?绞了郑拾遗,下一位国史编修依然如此写,陛下又当如何?”
清冷的声音传来,抬头,见到的便是谢相的眼睛。蓝色的眼睛看向陛下的时候也依然是静静的,微微带着一丝笑意,而那声音就象冷泉,可以浇息一切的热情。
陛下一怔,大概想不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当下也只是负气的回答,他的表情有些埋怨,也很恼。
“当如何,还当如何!再这么写,就再绞,直到绞到不这么写为止。”
瞧着面前横竖怎么瞧都是气愤的脸,谢相似乎也有些吃不消。幽蓝色的眼瞳静静地看着陛下半晌,见他一脸倔强,谢相放下了书,双手按摩着陛下的鬓角,低声道。
“陛下忘记‘齐太史公书曰’这个故事吗?”
闻言,陛下默然,最终也只是,默然而已。
中原春秋时期,齐国权臣崔杼弑了他的国君齐庄公,齐太史公为此事书曰“崔杼弑庄公”,崔杼杀太史公。太史公弟弟依然在史书上记载“崔杼弑庄公”,崔杼又杀之,而太史公最小的弟弟依然如此写的时候,崔杼也是无可奈何了。
崔杼是大人物,陛下的权力也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可还是有很多的事情,似乎连他们都无法掌控。
但我不解,不解谢相为何能够对此事如此淡泊。
入青史,自是想求万古留芳,谢相为什么一点也不在意。
“浮名有何用,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大丈夫为人处世,对得起别人,也对得起自己,就够了。”
对我的疑惑,谢相如此做答。见我依然不解,他也只是淡淡微笑。
“等你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很多事,不会再介怀,很多事,也都看淡了。”
我依然不解,也许我太过年轻。但我不能再问,因为谢相已经面露倦容,我不能打搅他的休息。
谢相的身体素来不好,总是生病,病得多了,我们也习以为常。只是见到他痛苦的模样,心里总是很酸楚。
我时常见他咳嗽,有时雪白的锦帕上会露出点点鲜红,时常见他痛得在床榻之上打滚,他也还是象旧时一样,低烧不断,可这些,没有人能帮他的忙。我们只能看到谢相一个人痛苦地挣扎着挣扎着,在一场又一场的梦魇里昏沉。
但即便如此,他也总是微笑着看着众人。
慈蔼的笑颜如春风,看着,心里总会觉得轻松。虽然我知道,谢相的身体太差了,他实际上,没有一刻轻松过。
太医们都说,谢相最需要休息。而他总是不肯让自己闲着,有空的时候,就教我读书。有时谢相也去看三个人,我时常推着谢相的轮椅到东宫去,隔着花丛远远看着太子——原先的舒王,还有坐在太子身边的两个青年。见到他们,谢相时常微笑。
太子是谢相的学生,而那两个青年我也认识,一个叫做“谢寻”,听说是谢相的侄子,而另一个孩子——
是谢相的亲生儿子。
我从未见过谢庭来看谢相,纵然,谢相是他的父亲。
觉得奇怪,问梁公公,梁公公只是叹息,说谢庭无法理解谢相与陛下的事。
而谢相亦不肯妥协,他们父子之间,便渐渐淡了。
我不知道谢相怎么想,可有时看到谢相望着那三个人出神的样子,我总是感觉到悲伤。人人都说谢相是这世上拥有最多的人,可没多少人知道,他的生活那样寂寞。
谢相很关心那三个人的事情,但谢相最关心的,似乎还是陛下。而他最开心的时候,是陛下放朝归来的时候。
虽然,他从来不去门口接陛下。但听到陛下脚步声近了,谢相总会微笑,幽蓝色眼睛那时看去,有淡淡的光彩闪动。
如今的谢相,闲暇时总爱抄写佛经。他说他想为陛下积福,他也想为他所认识的人积福。谢相抄经总是偷偷摸摸的,因为陛下总不许他这么做,谢相的身体不好,经不得劳累。
可是陛下不在的时候,谢相每日都抄写佛经,很少间断。
受陛下所托,照顾谢相,我总不愿意他太过疲累,也总是劝,可他总是笑着对我眨眼,小声的说他想为陛下做一点事,即使只是为他抄写佛经也好。
那时的谢相,脸上的微笑淡淡而从容,就象平时的他,可我觉得那时的他,笑容很明亮。
对着那样一张,真诚的面容,我竟什么都不忍再说。
重煦三十三年的清明,陛下带谢相前去郊外踏青。
此时的谢相,鬓边已染上了一层白霜,他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每次生病,总是病很久。
陛下本不欲带他出宫,那次谢相却反常的固执己见。
到了春光明媚的曲江池,谢相却只是盯着一个年轻的男子出神的看,陛下见他如此,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的目光里,有一丝的心痛。
而远方的那人我认识,他叫做“谢旭”,是谢相的侄子。
他们目光相对的时候,谢相瞧着他的面容微笑,而那人见到谢相,却是楞楞的,眼中有着说不出的喜悦,还有放心。
我不知道他为何会放心,我不知道谢相是否为了让他放心,才特地走这一趟。虽然谢相出来的理由,说是曲江的风景美好,他很喜欢。而在见谢旭之前,谢相拍拍自己的脸,才拍出了点血色,那时他看起来,才象个健康的人。
那天谢庭也来了,谢相支开陛下,仅仅带了谢寻见了他一面。
回来的时候谢相脸色苍白,象是受了什么刺激,谢寻一言不发,看着谢庭,隐约的浮现出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谢寻什么话也不说,谢相看着我们,微笑着说自己累了。
他说想回去。
陛下这时回来了,陛下担忧的看着他,我也是,从来没有见到过谢相这样疲惫的眼神,象是连最后的精力都被抽空的样子。
谢相以前就算是在硬撑,也不会这样笑,他的微笑总是很温暖。
每一天谢相都只是在硬撑着。只是为了让陛下放心,他才努力的让自己表现的好一些,可是陛下不在的时候,谢相总是吐血。
积劳成疾,谢相的肝病很严重,总是大口大口地吐血,连他的白衣,都沾上了斑斑的血迹,总是要换。看到自己吐的血,谢相脸色很迷惘,他有时静静地看着窗外,不住的叹息。而当我们担心地看着他的时候,他却总是微笑。
而当陛下在的时候,谢相也总是笑着面对着他。
夜晚陛下睡得熟了,谢相半夜却总是不眠,大多是因为疼得睡不着。这些年,对他来说,连好眠一觉都成了奢侈,这样的时候,谢相静静地看着陛下,他的唇边有一丝淡淡的笑意,而他凝视陛下的目光,温柔的让人醉。
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这样的身体出行,太勉强,从曲江池回宫当天晚上,谢相就病了。谢相得风寒之症我们也已习惯,可这次他的病情却急转直下。
半个月高烧不退,谢相病得连神智都不清醒。陛下照旧守在他的身边,沉默地看着太医们,徒劳无功的努力。陛下的手总是握着谢相的手,而在恍惚的时候,我总觉得,其实是谢相,在握着陛下的手。
而烧退之后,谢相却变了。虽然依然是平常那样微笑的面容,却已经谁也不认得,谁也不记得,成日在他身边服侍的我也不认识,也不认得陛下。
微蓝色的温暖光华在那双如春水一般的眼瞳里,流转着。
其实,谁他也不认得了。
那段时间,陛下为谢相的病想尽了一切的办法。
太医们成日提心吊胆,而陛下日日咆哮,但他从来不在谢相的卧房里怒吼。而后谢寻来了,谢庭来了,太子也来了,可谢相谁都不认识,即便那是他最亲的人,即使那是他的儿子,他的学生,可他依然谁也不认识。虽然那张为大家所熟悉的面庞上,依然有着淡淡而从容的笑意,但他的眼神却没有焦距,也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心里。
谢庭显得很失落,在他的脸上,我甚至看到心痛,可谢寻看着他,隐约的带着讥讽的神色。
谢相谁也不认识,陛下也唯有叹息,让他们回去。
于是那时候谢相的世界,就只剩下陛下一个人。
其实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退烧之后的谢相,总是迷迷糊糊的,什么也记不得,对他说话他也记不住,总是微笑着,象个孩子一样天真的看着你。
但就是已经谁也不记得的他,嘴里总喃喃地念着一个名字。
玄昱!
谢相总是自语,玄昱玄昱怎么样了,玄昱玄昱在哪里,听到这两个字的陛下总是微笑地把谢相搂在怀里,额头对着额头,轻轻说着。
“我在这里啊!君阳。”
陛下在谢相面前总是忘了身为君王的自称,他总不说“朕”,而称“我”。谢相幽蓝色美丽眼瞳看了他半晌,也有时,会对陛下泛出一抹笑,象个天真的孩子,怯生生地对陛下笑。
陛下名“炫”,字“玄昱”。
可是谢相虽然嘴里唤着陛下的名字,只唤陛下一个人名字的时候,他也并不认识陛下。就算陛下站在他的身旁,可谢相看着陛下的时候,依然认不出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谁。
谢相经常叫着陛下的字,象无知的稚子,即使不认得人,也总是寻找着陛下的踪影。陛下身为皇帝,总有许多政务要处理,而他上朝的时候,不在的时候,我就推着轮椅,和谢相一起满宫寻找陛下的身影,虽然,谢相并不认识他一心念着的人是谁。
因为不认得任何人,所以谢相也找不着陛下,渐渐的谢相开始有些明白,他说陛下有很多事要做,所以自己要等待。
玄昱是皇帝,有很多事很多事要做,一定很忙。所以阿默等着他就好!
有一天,谢相这么对我说,大而深幽的眼睛里有光华闪烁,象个孩子,似乎在等着我的夸奖,又似乎在等我赞同他的意见。
我能说什么呢?
什么也不能说,只是点头微笑而已。于是谢相便总是缠着我,让我带他到南熏殿外的石阶上坐着等,等陛下下朝,或是回宫,从早上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晚上。
日复一日,每日皆是如此。
可是他并不知道,每天有陪在他身边的人,有时不是我,而是陛下。陛下回来看到谢相的时候,往往就陪在神智不清的谢相的身边,一边批阅着大臣们上的奏章,一边处理国事,也和谢相一起,等待着一个虚幻的身影。
而陛下看向谢相的眼神,没有过一次不耐烦。
不认识人了的谢相,现在很爱说话,不若以前,那样温柔地沉默。
他总爱说些以前的事,他说陛下很爱亲他,老是害得他羞红脸;他说陛下奸诈狡猾,自己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糕点,陛下怎么也不肯吃一口,浪费他的心意;他说陛下其实很温柔,每次他生病的时候,陛下总在他的身边陪他,给他说故事,虽然那些故事一点也不好听……
听到这样的话语,陛下总是笑,有时苦笑,有时微笑,也有时会叹气,喃喃说道,怎么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君阳你也记得那么清楚,还老是说我小心眼……
说是这么说,但陛下每次听完,都会拍拍谢相的肩,笑容很和煦。而那样的时候,谢相的眼神会在瞬间亮了起来。
谢相说的,其实都是宫闱中的秘密,泄露该是有罪的,而这样的时候陛下总是叫宫人们下去,只有我与梁公公在殿内服侍。这时,我总见陛下抱起象个孩子般笑得开怀的谢相,只是微笑着,一语不发。
有时,我见他们的双手交握在一切,见到他们脸上的笑容,象春风一样,淡淡的笑颜。我虽然不解情的滋味,却淡淡的有种心动。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也许,这就是世人所传诵的爱情。
日子久了,慢慢地谢相开始认识陛下了,于是他不再缠着我。陛下在宫里的时候,他总爱赖在陛下的怀里,不见陛下时就喊陛下的名字。而陛下说什么,谢相都会听,很努力地去做,很认真的去做,就仿佛一个刚懂事的孩子。
当陛下要走的时候,谢相总是很不舍,也不说什么,就是拉着陛下的衣角,静静地看着他。幽蓝色的眼睛里看上去总好象,有着可疑的亮光浮动,细看又什么也没有。陛下那时总是很无奈,拍拍谢相的肩膀,小声在谢相耳边哄着,到最后谢相就乖乖地低下头。
小小声的,小小声的,谢相那时很认真的竖起小指头,对陛下说道。
“今天一定要早些回来呀!”
陛下的笑容,真的很温柔,在他和谢相用小指头打勾的时候,陛下看着谢相,其实黯然神伤,但他不让谢相发觉。当陛下心情不好的时候,谢相会发现,虽然他什么人基本都不认得,对人的反应却很敏感。尤其是陛下的心情,一丝的变化,都逃不过谢相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