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居。
京城最大的酒楼。
从那里面出来,已经二更天了。
街道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感到头痛欲裂,没想到锦衣玉食惯了的龙烈竟然喜欢烧刀子。我要的明明是竹叶青,他居然……。
要不是我一直心神不宁,也不会把一大碗倒进了喉咙。有谁会相信第一快剑“青凤”的弱点竟会是烧刀子!要是被别人知道,我有几条命也不够。
龙烈那小子被我点了穴,不然事情就难办了。
初春的空气依然清冽,任它吹着全身,让昏沉沉的大脑冷静了不少。我捂着嘴,冲到一处漆黑的角落吐了起来。太狼狈了!
该死,头越来越痛了!五腹六脏开始翻腾、痉挛。我咬着牙,不停地出着冷汗,体内充沛浑厚的内力竟好象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现在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再这样下去,非常不妙!我不能再这儿睡着,必须赶快回去,必须……
开始耳鸣了,脚一软整个人向前倒去。奇怪,地面怎么是热的?我摸了摸,好挺软和。试问还有什么比眼前这个东西更吸引我,不由地合了眼想睡。
突然有什么在拍我的脸,而且在我耳边说什么。这声音好熟悉,但我听不清说了什么。莫明有一种久违的感觉爬上心头,因为以前每当这个声音出现的时候我都知道自己是最安全,不必再提防四周。
不知道自己嘟囔了些什么,但最后两个字我记得,那种语调似乎还似儿时一般:“……师父……”
14
头好痛,我这是在哪儿?四肢百骸快要碎了,神志也飘忽不定了……
这是荒野。
有三个人。
两个年轻男子,都拿着剑。一个站着,斗笠遮住了脸;另一个躺着,似乎受了很重的伤,他身边一个三岁大的孩子。
“跟我回去。”没有感情的声音像坚冰一样,寒冷、尖锐。
“咳咳……,我不会再回去了。”血从创口汩汩地外流,目光如此悲伤、决然。
“你认为自己还有做决定的能力吗?”冷笑一声,剑气骤起,在荒野中呼啸。
孩子突然跑到两人之间,伸手想要挡住进攻,全然不顾被剑气划伤的左额,用无比认真的童音说到:“不准你杀他,不然等我长大了也会杀了你的。”
地上的男子一把拉过孩子,在他耳边柔声道:“乖,去大树那边等我。待会儿带你去买炸糕,好不好?”温和的笑容绽于脸上,仿佛瞬间停止了所有的危机。说罢点了他的昏睡穴,再轻轻一推,孩子飞出好远,稳稳地落在树边。
……
“看,炸糕!”
“……”孩子幽幽醒来,熟悉的容颜立刻映入眼帘。要不是眼前苍白的面孔,他差点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
“怎么了?”
“我不要学诗了。”
“那你想学什么?”问得很有兴趣。
“剑。”
“……”笑容僵了一下,道,“换一个,好不好?”
“不,我要学剑。”小孩似乎固执。
“为什么?”
“……”这么小的孩子好象有什么心事,“反正我要学。”
“这很苦的。”又一次无奈于他的固执,真搞不懂他这个脾气到底像谁。
“我不怕!”敏感地意识到妥协,连忙说。
“好吧,防身也好……”
孩子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开始美滋滋地吃手中的炸糕。
“唉……”不由一叹,脸露出几分忧虑。
……
缓缓睁开眼睛,反射性的一跃而起。头却裂了一样,又倒了下去。
原来刚才的是梦,我还以为我的梦里只有剑。
“下次不要喝那么多。”纪允岚!温和的声音像梦里的一样。
我慢慢地坐起来,他就坐在床头,递过一杯茶。是竹叶茶!我这才发现是在自己的房间,不禁意外他怎么留在这里。
“昨天把你送过来,你吐得很厉害,那个小珂根本扶不住你。”他想问什么,又止了口,起身又给我倒了一杯茶,“今天不上朝,皇上去龙泉请愿了。”
我总觉得他有点怪怪的,可能是为了这消失音训的十年而内疚吧。
“怎么不问问轩儿?”我一语道破了他的疑问。
“轩儿怎么样,过得好吗?”
“他被杀了。”
他的动作停住了,转过身,惊道:“怎么可能?有你在,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我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他听得很仔细,不时地问几个问题。很久没有这样与一个人谈话了,和他在一起,给人一种心安的感觉。
我也没有去问他怎么识破我的,这种事何必多言……
“照你所说,能留下那样创口的只能是你?”
“还有你。”我淡淡补充。
他一笑,道:“当然,我也有这种可能。”
“可能性最大。”我看着他的眼睛,道,“如果说有谁能轩儿带进屋子,并放在我的床上,那么这个人除你之外我实在是想不到别人。”
“唉——,”纪允岚叹了一口气,苦笑道,“你的思维方式还是那么没有人情味,我真后悔让你练剑。不过也只有你能把剑的无情反映到如此。”
我看着他,不说话。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伸手拨开我的刘海,显出左额上一道淡白色的剑痕,心疼地说,“这么久了,它还在。不过比原来好多了……”
尽管当时我很小,但这个疤痕刻在了我心上,第一次觉得自己无能。之后,我便开始学剑了,因为我想变强,我想能够保护身边的人……
那个伤我的人,虽然我不知道他的长相,但他一直是我学剑时的目标。可如果是现在的话,我有把握在五十招内取他性命。
不用说,一定是这个疤痕在与龙烈的比剑中出卖了我。猛地,我抓住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到底是不是你?”我不是逃避问题的人,但如今到关键时刻,我居然开始为了早已有数的答案害怕。
他同样回望我的眼睛,道:“我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吗?”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追问过什么,但这是例外。
“因为我除了你,也想不到还有谁能杀了轩儿,所以……”他苦笑道。
“理由。”
他顿了顿,挽起袖子。小臂的任脉处一道触目惊心的肉红色的剑伤,伤在这种地方……,他已经没有办法在拿剑了!
“自从教你学剑,我便再也没有拿过剑。”
学剑这么年,为什么连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我竟然都没有问过?
我几乎是咬着牙问到:“是谁干的?”这个人一定活不久!
“我。”
听到这样的回答,我实在无法不为其动容,怔呆了。
淡淡的语调包藏着无法忽视的沧桑。一代顶尖剑客居然在人生最颠峰的时刻,自断前程。为什么,这其中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忧伤和秘密?
纪允岚轻轻地抚着伤处,淡淡地道:“是我自愿的,没有人逼我。”
什么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够让纪允岚做出这种事。我凝视着那道剑伤,它应该很有年岁了。
很有年岁的剑伤……
“跟我回去。”
“咳咳……,我不会再回去了。”
“你认为自己还有做决定的能力吗?”
“不准你杀他,不然等我长大了我也会杀了你的。”
“乖,去大树那边等我。待会儿带你去买炸糕,好不好?”
……
当我提到要学剑时,他脸僵了僵。那种奇怪的表情我永远会记得,是一种拼命压抑的、快满溢出来的痛苦。在答应我之后,他的脸上的忧虑也是我前所未见的……
难道说……
还有一个人有这种剑法,就是给我留下伤疤的人。这样的话,“幽尘轩”里丢失的机关布置图就可以得到解释。但轩儿为什么会带那个人进林子呢?
我抬眼看着纪允岚,他似乎还沉静在回忆当中。
“会是他吗?”他一定明白我所指的人。
他看了看我,摇摇头,道:“他的确很符合,但这不可能。因为他死了,是我背叛了他。”
“那个人是谁?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一定隐瞒了最重要的部分。
良久,他长叹了一声,道:“大概要从那件事讲起了……”
事情发生在前朝,三皇子(就是当今圣上)在龙泉寺被册封为太子。当时礼官三千,香车宝马,空前壮观。俊逸的太子和身边貌如朝霞般的太子妃令多少人心生妒火,那晶莹、庄严的九龙玉佩更是映红了无数双眼睛。
寺内设置精致斋菜,宴请百官贵族。按照惯例,宴会结束后,太子夫妇必须在寺内住上一夜。
那晚宫娥引路,太子身边依然跟着十几名大内高手。引路的宫娥不小心踩到石子,跌了一跤。女人脚小,站不稳是常事,想那宫娥也是太过紧张了。周围的人经过一天的劳顿,看到这等事,都忍不住摇头轻笑。
就在这时,太子妃进身掺扶,柔声地询问状况,细心地替她整好裙摆,并把她留在了自己身边。旁边的人无不惊讶,太子妃何等尊贵,怎能做这种事?这在当时是根本想不敢想的,太子也碍于颜面没有和她计较。
这事就这么过了。
“那宫娥就是我易容所扮。”纪允岚望着远处,唇边勾起一抹笑意,“本来历史要在我手中改写。”
“你想刺杀太子?!”我错愕,惊异地看着眼前这个一惯温和的男子,竟有些无法想象。
“是。但因为婉娘,我没有。”婉娘是我母亲的闺名。在叫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语调又柔了三分。
“你为什么要杀太子?”
“为了报恩,报‘一饭之恩’。”纪允岚的神色黯淡了下去。
“就是那个人?”我想起他之前所说的背叛。
“他是当今皇上的二十一弟,是一名卑微的宫女幸得恩泽所生。他的母亲后因内宫迫害,发狂而死。而他委屈求权,活了下来。但他并不甘居人后,一边麻痹众人,一边培植自己的势力。在册立太子前他已经是权霸一方,可因为种种原因,最后一博他最终败了。他却不死心,策划了龙泉寺的一幕。他的手下有一支叫‘暗血’的杀手组织,里面的人都是从小收养的孤儿。经他调教后,为他拓平了无数的障碍。我是其中最优秀的一个,也是他最信任的一个。但我却为了他仇人的妻子而背叛了他!”
他激动起来,空气的压抑令我好难受。的确,还有什么事情比你最信赖的一个人所背叛呢?如果是我,我一定会杀了那个背叛者!
“我背叛了‘暗血’。消失四年后被他找到,那时我身边带着你。我知道极其憎恨背叛者,所有背叛‘暗血’的人都必须死!但他从没有亲自动手诛杀过背叛者,我是例外。我不想同他交手,可为了对婉娘最后承诺,我必须活下去!他的斗笠被剑气所划破……”说道这里,他说不下去了。好久,才慢慢回忆一个可怕的情景,“他竟然……毁自己容貌……,我当时呆住了。那张曾被多少红粉追欢的脸竟然……,他何苦如此作践自己,何苦!他说自己的事情已经暴露,府邸被查抄,他现在是当朝的禁忌。最后一战,他死在我剑下,本来死的应该是我。于是我自断任脉,发誓有生之年不再用剑。”
我一直在静静地听,听他内心的甜蜜和痛苦,听他的矛盾和挣扎,但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任凭他喃喃地自述下去。
……
“十年前,我接到一封信。说有人要害婉娘,是皇家的章印。所有这些年我一直在京城。”
写信的人是谁?他很清楚纪允岚的弱点,而且一击就中。
“你为什么不把她带出来?”
“婉娘说过她不愿离开皇宫,她一直都爱着自己的丈夫,死也要死他的身边。”
我没有说话。
“唉——,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年了。何必再提……”
“也许他没死。”我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笑着摇摇头,道:“我亲眼所见,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但我总觉得有地方不对,听叙述都可猜想到凭二十一王爷的能力发展到当时的状况是多么艰辛。即使使打击再大,也不会让自己辛苦经营就这么毁于一旦。就算他心灰意冷,那也该为自己留下了什么后路才对。
我自然而然就想到这些,可能是我和他体内流窜着同一条血脉,有着共同的一些东西。
诡异的金枪堡、和我有着同样面孔的月如、和春阁上那双神秘的眼睛、“幽尘轩”里的死尸和二十多年的故事,这所有的一切有机的串联起来。加上鉴冥禅师的告诫,我有种不安的感觉。
我的心有阴郁起来,就像看到轩儿死的时候一样,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在我心头盘绕,究竟是什么?我觉得整个黑暗中计划又开始运转了,马上又会有下个染血的祭品出现。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似乎带着某种复仇的意味。
是谁,就是下一个会轮到谁?!
15
今日朝堂之上,龙颜大悦,看来昨天的愿请得不错。每位新科仕子都得到高于往届的封赏。最后只剩下我了,因为上次救人,封赏的事推到了最后。
康王率先站了出来,向上进建:“父皇,北军尚缺一名主事参军。儿臣认为冯少华可当此重任。”
这可是个要命的职位,主事参军如同将帅的左膀右臂,统管三军事务,关键时候出谋划策,而且是个和各级官员有许多交涉的机会,对前途大有可为。
龙烈手里握有兵权,主事参军一职向来由他自己兼做,怎么今天如此大方地容一个差点取他性命的陌生人进出自己的内帐?说到内帐,便忆起他脸上我分不清原由的笑意,难道他想报复我?在他自己的地盘上动手自然方便一些。
“启禀万岁,冯少华才华武功的确不委此任,但毕竟年轻缺少经责,老臣认为应当先留任京师稍加磨练,以便日后委以重任。”左丞相阗明冲立刻给于反击,并巧妙地把我圈在他的统辖范围之内。
“阗大人,想我十六岁便统率三军,连破匈奴三百余里。冯少华的才能不逊于我,所谓英雄出少年,这经验之谈只会荒废岁月。”龙烈毕竟年轻气盛,立马就回敬了一句。
“康王爷此言差矣,儒家有云:子十载而成贤。可见这经验之谈还是必要的,何况事关日后行军,还请王爷三思。”阗大人何等精明,语气一转,直指对方的重责,稍触死穴。
“……”龙烈狠狠地瞪了阗大人一眼,又看着我,意思好象是要我说句话。
我能说什么,说我愿意跟着你?那我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尽管他开出的条件非常优厚,但我又不是傻子。
皇上微露偏颇之色,甚是为难。
外面的传奏官,大声道:“启禀万岁,靖王爷求见。”
“好,快喧!”皇上的眼睛一亮,打起精神,连声道。
传唤过后,一抹纤瘦的身影由远及近,正是靖王爷龙羿!虽然在相府晚宴见过一次,但当时的情景和天色让人根本无法仔细打量。
今日殿堂上光线充足,人儿神清气爽和前天大不一样。细看之下,果然是儒雅风流。而且我这次看到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是哪儿呢?
“儿臣参见父皇。”
“羿儿请起。”皇上微笑地频频示意,道,“太医说你的风寒无大碍,以后要多注意身体啊。”
“谢父皇,儿臣谨记。”说罢起身。
“你来的正好,烈儿和丞相正在为冯少华的事拿不定注意。”
“儿臣冒失前来,不敢有什么提议。不过,委任之事还需应才而施,所以我觉得应当问问探花郎自己的意思。若在授爵范围之内,不妨由他去。毕竟自己的才能只有自己最清楚。”
此话一出,周边看好戏的人不觉没了胃口,都很奇怪。龙烈原本气势汹汹的脸冷了三分,阗大人脸上的喜悦之情顿时退了个干净。众人都猜不懂他的意思。
“恩,羿儿说得好啊,这样最好!”皇上听完后,哈哈笑了起来,“烈儿、丞相不必再争了,就照羿儿的办。”
“是。”龙烈和阗大人不好再坚持什么,见好就收吧,别把事情搞僵了。
这不是我的错觉,龙羿今天真的跟前日不一样。柔弱的身体暗藏着万丈金芒,这就叫锋芒内敛,不露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