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多年前赵麟君在嵩山时,我曾替他占了一卜,他的命盘真是十分的凶险悲苦,一生一世都在情障里不能脱身。就因为此,我对他总是心怀三分慈悲,不愿夺他性命,希望他再世为人。”
“师父……难道你多年前就估计到我和叔叔他……他……”
“赵麟君命盘里有两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正邪不能相辨。为荣者,一荣具荣,为损者,一损具损。我始终希望,你是他命里的贵人,帮他度过凶险,回归心中一片清明。只是……”
“他信不信你,却是谁也不能勉强的事情……”
“师父……”我十分艰涩,而又十分肯定的言道,“赵麟君他不要我。现在我和大师兄他两情相悦,请您不要说这些话为难我。”
师父久久的看着我,缓缓的点点头,又点了点。
“戒嗔他……也是一个好孩子……多年前他毅然下山之时,为师我心中还十分惆怅啊……”
“大师兄他……多年前就对徒儿一心一意,而徒儿……也要一心一意的对他,决不负他。”
“原……也该如此……” 自 由 自 在
师父起身,把手中的佛珠交到我手里。
“戒痴,想知道我为你占的卜吗?想知道我为戒嗔和麟君他们,占卜的结果吗?”
莲花,双心。
童心童根,慧心慧叶。
绝脉,伤心不过一笑。
重生,决心何须弹指。
叵罗明清,飞鸿一生。
沙罗,双面。
一树具荣,一树具枯。
荣者,天下玩于掌骨。
枯者,万事皆为粪土。
叵罗明清,啸声万里。
蝴蝶,双恋。
周公梦蝶,蝶梦周公。
为蝶,缠绵倾动天下。
为人,戾气环顾八方。
叵罗明清,红颜白发。
11
那天晚上我和师父一直聊到深夜,最后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夜凉如水。
记得很久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一幕。
我在师父复杂的目光里,微笑着抽身离去,然后……很不幸的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
唉……历史真是惊人的相似啊……
我今天又是捂着鼻子回的房间。
“真××的倒霉,我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在同样的地方摔倒两次?”
一路行着,我还在为自己的失败懊悔连连。难道老天爷注定看不惯丑男耍帅?我难得正经一次,而他必定打击一次?
难道‘天将降大任于衰人也’?
我踏进房门的时候还在忿忿不平,而且异常悲哀。
“师弟,你回来了?”自 由 自 在
急急的询问,刮起一阵切切的凉风。灯下有人白衣胜雪,一伸手,我的心便仿佛在他手中,安定了下来。
“大师兄……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晨星一般明亮的眼睛一阵黯然。“听属下报告说,师父今天招你前去……莫非……莫非是因为我……”
我认真的点点头:“嗯,我们谈到你了。”
他没想到我这么直接的就说出了他担心的事情,不禁脸上一怔。随后他紧紧的握住我的手腕,秀气的眉皱做一团:“你们说到我什么?师父他……师父他是不是还反对……”
我摇摇头:“师父他没那么小气啦,不会还惦记你不接他的衣钵。”
“怎么不小气了。”大师兄脸色有些发青,“你知道他做了什么?不小气他跟唐玄奘嘀咕什么做人要厚道……还给他出歪主意让他把徒弟的名字改成了悟空……取意四大皆空……”
我本来还有点神志恍惚(不然也不会摔一跤),听见这句话却不禁大笑起来。那个男人果然够没品的,真听师父的话改了徒弟的名字,一想起两个光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发牢骚,我就笑得跟胃肠痉挛一样。
“看来师父对你的法号不甚满意啊,戒嗔的程度不能抵挡你下山的义无反顾,他老人家聪明一世,就这件事情上栽了跟头,始终耿耿于怀啊~~~哈哈哈哈~~~”
“嗯……看来你好像很开心这件事情啊……”
“不好笑嘛?我觉得你应该叫悟空而唐师伯的大徒弟叫戒嗔才对,你们俩根本就反了嘛……哈哈哈哈……”
“听说师父最近又给唐玄奘洗了洗脑,现在他的二徒弟叫八戒了……”
“……”我的笑声像踩了鸡脖子,立刻就掐断了。
“取戒娇戒躁,戒吃戒喝,戒懒戒馋,戒嗔……戒痴之意……”
“……××的老秃驴,真××的××……”
我怒发冲冠,不禁拍案而起。
天啊我的一世英名~~谁不知道唐玄奘那个二徒弟的形象啊~~就朱师兄的那丝造型,那个智慧,那点节操,那么酷似某种大型畜类……怎么能跟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聪明活泼人见人爱的小和尚戒痴我——比呢?
我正在那里义愤填膺的做壮士搓腕的悲愤形象,没注意衣襟里探出一角白娟。大师兄眼尖,指着那块白娟问我:“师弟,你怀里揣着什么什物?”
“哪有?”我低头顺着师兄的手指看。
胸前果然有白白的一角突兀的翘起。
这才想起师父给我的偈语,赶快拿了出来,铺在桌面上:“对了大师兄,师父给我了三段偈语,可惜我读书读的少,一点都看不懂,你能告诉我说了什么吗?”
(方丈吐血ing~:笨徒弟!你学过佛学吗?连偈语都看不懂!!我耍的那点神秘都给你这笨徒弟给毁了!!!)
前任师父在看不见的地方莫名其妙的吐了三口血的事情,我自然是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孟湘臣在仔细的看师父的白娟,看着看着,他的眼中忽然就大雪封江。
“荣者,天下玩于掌骨……”
“枯者,万事皆为粪土……”
他轻声反复的念着,手指在白娟的角落上婆娑。
一种我说不上来,让人觉得难过的表情盘踞在他的脸上,让我不自禁的屏住了呼吸。我看着他的睫毛在灯下簌簌的抖动着,好像濒临绝境的蜻蜓。
然后他看向我。自 由 自 在
用那让我十分难过的表情。
“戒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一无所有的话……”
“你会离开我吗?”
我不禁动容。
我从座椅上突兀的站起来,手指还紧紧的抓住扶手。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一无所有的话……你会离开我吗……
大师兄的表情好像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他凄苦的看着我,强忍着让自己不至于颤抖。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是如此的颤抖。“大师兄,偈语是这样的意思吗……你是……这样的理解吗……”
他有些苦涩的笑了,用手指指着那首偈语:“我一直以谦卑之心小心做人,难道真的已经到了‘天下玩于掌骨’的地步了……看来果然是会招天妒的……我的余生里……所有的一切都会虚无吧……让我辛苦得来的一切……都成为粪土……”
“如果……这真是我的命的话……”
“还真是难以让人接受啊……”
他嘿嘿的笑着,却一点欢乐的意思都没有。
我没有安慰他,我甚至没有出声。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或者说……安慰我自己。
他远远的看了我一眼,那种距离感,仿佛又扩大了几分。
“你果然是不愿意是吗?”他脸色灰败,颜色尽失,“你果然是不愿意的……”
“大师兄……”我忍不住打断他,“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只是你的说辞让我一时无法接受,我……”
他深深的看着我,让我继续不下去。
“无法接受的是谁?到底是谁呢?”
他没头没脑的反问了我一句,然后淡淡的笑了。
那种眼神遥远而又陌生。
他的手指若有若无的指着一个地方:“童心童根,慧心慧叶……师弟,师父从来没有小瞧过你……我……也没有……”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就像他明白我的意思一样。
三个偈语我不是看不懂,恐怕比他看的还明白些。如今故意让他看见,就是为了看他的反应。
他的反应自然是我意料中的,而我的反应,却不是他意料中的。
现在孟湘臣心中的黯然失意,只怕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而我心中的黯然失意,只怕……也不逊于他……
既然是偈语,就有它的禅意。个人修为、信仰不同,对字面的理解自然也是不同。只是……
我眼中、心里的豪气男儿,那种视万事为粪土的顶天立地,现在却在患得患失中迷失自我,原来,不能割舍的依然是那份——
君、临、天、下。
原来。自 由 自 在
他跟赵麟君都是一样的。
“大师兄,你为什么要这么想呢?”心中暗暗的叹过气后,我柔声安慰他,“我真的没有想要计较的心情,你认识我15年了,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是怎样一种散漫的人吗?”
我注视着他,一点,一点,把话说深。
“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真正的想法吗?”
“你真正的想法?”他仿佛无意识的重复着我的话,眼中快速的闪过一丝什么。
我不给他乱想的机会,立刻接道:“大师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怀疑我对赵麟君动了情,所以无法全心全意的对你……今天我给你下一个保证好吗?我可以发誓……”
我的声音颤抖着,我在给自己下一个赌注。
“黄天在上,后土为证,我赵岩嵩,法号戒痴,此生绝不负我大师兄,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可以对不起大师兄。否则,我将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然后,我心中的某个地方,用同样的声音在说。
黄天在上。
后土为证。
我赵岩嵩。
此生定要忘记赵麟君。
我不要他一世情苦。
我不要他红颜白发。
我不要。
成为他的劫数。
12
我想。人类之所以认可赌约这种东西,大概就在于对神灵和命运,某种意义上的认同吧。
那天孟湘臣认认真真的听我把毒誓发完后,他看着我,说了一句最终让我放心的话。
“师弟,什么时候开始,你我之间也需要这样猜忌了?”
然后他把我深深的嵌进他的怀里,抚摸我的头发。
“从今而后,你还是当你那懒懒馋馋的小师弟,让我宠着……你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去想……”
他的话有几分真诚,我想我还是听得出的。于是在万分的疲惫中,我的心果然像找到了归宿一般安定了下来。我知道他对我的感情,那十五年的山花烂漫里酝酿的纯真,断断不能被这八年的腥风血雨,玷污了去。
所以,我要信他,这辈子我只信他。
从此以后我只当我简简单单的小和尚,在他撑起的天空下,无忧无虑的快乐着。
虽然……
现实是那么的不尽如人意……
“什么??你要把天地教的武功教给孟湘臣,让他帮助你创造武学心法,解除练功的凶险??”
雪岄听见我说得话差点没跳起来,而雪宸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在沙发上坐的那个姿势,简直与躺无异。自从我认定了孟家的门儿,身上的懒惰就像八百辈子没晒过太阳一样,全都涌出来可劲的喧闹——他们越是高兴,我的表现就越发的令人憎恶,尤其让雪岄憎恶。
他的鼻子几乎杵到我的鼻子了:“你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情呢?你不是说要做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的事情吗?怎么现在这么快就放弃了,我还对你抱有很大的信心呢!”
他虽然声音大到我几乎耳聋,但我还是优雅的保留了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正在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啊,不过我改变目标了而已。”
“咦?你做什么了?”雪岄可爱的睁大眼睛。
“我正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犯懒啊,你见过像我这么懒,而且懒得心安理得的人吗?”
我理直气壮的回答他。
目瞪口呆。
记得雪岄曾经佩服过我的肚子。
而现在他打算对我佩服的五体投地。
他就那么直挺挺的倒下去,而且趴在地上吐啊吐啊~~于是我转过脸去担心的看着雪宸:“他吐成这个样子,要不要请个郎中来看一下啊,该不会吃坏肚子了吧。”
雪岄彻底翻起了白眼。
雪宸不理会我的插科打诨,他依然一脸沉静的看着我,声音更是无比正经:“主人,您不可以这么做。”
“反正我也研究不出来什么了……”我仰天打了一个哈哈,“这么痛苦的事情怎么可以让我一个人承担呢?爸爸,叔叔他们都是高手中的高手,聪明人中的聪明人,他们都不能改变的事情我哪里有本事改变啊,还不如去劳烦别的聪明人,看能不能从另外一个角度发现问题的本质。”
“可是你这么做,无疑于叛徒的行为啊!”
我轻咳一声,淡淡道:“我从来没有一天入过天地教,雪宸你可不要忘了。”
“没有吗?那总坛上的封侯拜相,又算是什么呢?”
我继续神色不变。“那都是赵麟君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做的一场好戏。可与我无关。”
这下连雪宸也是无话。他低下头,深深的皱着眉头。自 由 自 在
而雪岄又如同起死回生般跳了起来,继续雪宸未完成的事业:“主人,再怎么说赵右使对你、对我、对雪宸还是不错的,你这么做,可不是要毁了他吗?”
雪岄跟赵麟君交情不深,却还是记得主人被俘后赵麟君的照顾。作为食物的他们本来只有一个用途,拖多久都只有一个用途。本来以为那把保护伞没了也就什么都没了,可另一把保护伞又出来了,而且非常的及时。
雪岄虽然不懂赵麟君脑子里到底想着什么,但是他那寂寞的眼神还是明白的。
而当他看到有人还勒索上门,那时的愤怒,雪岄也是明白的。
想到这里雪岄果然激动起来,他没上没下的拼命摇动我的肩膀,几乎把我摇散了:“主人啊,你可不要做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啊!要知道你傻没人怪你,你丑也没人怪你,可是你不懂怜香惜玉就是你的错了,你辜负别人的一腔深情那就更加不应该了,更何况……”
“喂喂!我说你脑袋发烧了对不对?”我敲敲他的头颅,“我做的可是伟大的事业啊,难道你们不希望天地教可以改变吃人的习俗吗?难道你们不希望改变你们这类人的命运吗?难道你们不希望身为天地教的人,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人吗!”
这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浩然正气,连我自己都觉得非常得意。雪岄果然听得一懵一懵的,差点就跪下管我叫爸爸。
还好他没机会叫出来,不然这一幕就比较喷饭了。他没说出来的原因有三,而最重要的原因是当时雪宸说了一句很有效果的话。
“我们不是不想改变天地教的现状,只是不能信任这里的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雪岄差点转头叫雪宸爸爸。后来一想跟雪宸的关系好像不对,生生的把话憋了回去,憋的满脸通红。
我的注意力,也全然放到了雪宸的身上。
“不能信任这里的人?还是不信任孟湘臣。”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自觉的感到危机感。”雪宸忧郁的看着我,“主人,
这里有太多的谜团我不能想清楚。刚来的时候我就觉得这里不太平,好像有人在暗处针对您一样。为什么武功高出那么多却不把我打死只是打伤?为什么孟湘臣明明对你颇有情谊却还是让你在监狱里遭受了危险?为什么太子急于笼络一个阶下囚难道您真有通天的本事?为什么唐门一门突然灭绝而且所有的指向都是指向赵麟君……”
雪宸似乎还要说下去,但我确又轻轻巧巧的打断了他的话。
“雪宸,我觉得你真的是很聪明诶~~照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好多问题……所以我就说,那些很难的事情,还是留给你们这些聪明人去想嘛~~”
“主人……”
“可是我有一个原则,”我伸出一只手指,在面前轻轻的晃动着。
而我的笑容在晃动的背后。“我相信孟湘臣。只要我信任他,所有的难题自然就不是难题了。”
旗子为什么在动?
因为有风。
不。
是你的心。
你的心在动。
白道里面混杂着黄道的势力。
想我死,或者探我的底的人,不禁白道有,黄道有,只怕黑道上,想的人也不少。
孟湘臣撑起的天空显然还不够大,偶尔漏了点小雨,打湿了我的左膀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