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的,他话语里似乎另有深意,但品了许久,却品出一丝越来越强烈的苦涩。
赵家人求的东西,没有一次得到过。
正无限感慨,忽然听见太子清朗的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孟湘臣,我欲为赵岩嵩作主,请你撤掉江湖令,莫要追杀他,你......可否给我这个面子......"
孟湘臣起身长鞠到底,看不见他的表情:"太子金口玉言,孟湘臣怎敢不从。"顿了顿,末了又加了一句,"谢过太子殿下。"
此言一出,余人也俱是表情复杂,目光翻翻滚滚,在我二人之间返回。
大皇子哈哈一笑:"如此看来二人芥蒂已消,来来来,共饮一杯吧。"
大皇子如此说话,自然大家都只能举起酒杯。只赵麟君一人,说完那句话以后,就眼观鼻,鼻观心,依然无声无息的坐着,仿若未闻皇子提议。
由是大皇子表面功夫强悍异常,也不禁看了他一眼,目光阴郁。
我正替赵麟君担心,忽然又听见孟湘臣对我说:"师弟,一年多来为兄有许多话想对你说,不知可否借步说话?"
有......许多话么?
我还以为,一年前,该说的,都已经说尽了。
"不行!"抢在我说话之前,太子一口气拒绝了孟湘臣的提议,"赵岩嵩身体多有不适,我费了好大功夫才保得他平安,如若被你一掌毙了,我上哪里去找这样的谋士?"
我啼笑皆非。我内力全失不是他害的是谁害的,此刻却来说什么保得我周全。再说了,什么时候你把我当谋士了,给谋士一条狗链子也太"礼贤下士"了吧!
孟湘臣看看我,缓缓的点点头,伸手在自己的几个穴位上点了几下。
"我也封了我的内力,非一个时辰不能解,这样,总能让我跟他谈一谈了吧。"
"万万不可!"大皇子惊呼出声,"眼前极是凶险,你怎么能自闭穴位?当真不要命了?"
孟湘臣脸上光华流转,表情越是淡漠,就越是倔强:"属下穴位已封,连自己也不能解。还请大皇子成全。"
语气中竟无半点回旋余地。
大皇子长叹了一声,只得由他去了。瞻护卫下来探了探他的脉搏,冲太子点点头。
太子神情复杂的看着我,我默默的点点头。
此刻,我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连他这般的人却要孤注一掷,我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拒绝的。
进了小屋,孟湘臣先走到灯下,然后回身看我。
我正在关门,因而看不见他留在背上的,仿佛伤痕般痛苦的目光。
一转身,看见他自灯下站着,阴影从额头一直隐蔽到胸口,竟颇有些萧瑟憔悴的样子。
我呆了呆,不禁问他:"大师兄,你找我何事?"
他嘴角微微牵动,在阴影里分外鬼魅。"你还叫我大师兄,只这一句,我也算知足了。"
微微有点窘。大师兄是叫惯了,也不会想到其它。只是不知这个小小的称呼会给他带来宽慰--我不愿害他,他若高兴,我也......很是喜欢......
"你本来就是我的大师兄啊。我一直到死,都会叫你大师兄的。"我微笑着说。
他脸上忽然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激动,往前跨一步道:"师弟,你还记得,此前最后一次我对你说的话吗?那句话......那句话......"他如剑的眉毛深深的攒起,像蜿蜒的扭曲的伤口,"一直我都留在心里的......"
如果。
你肯回头看我一眼。
我会永远留在原地等你。
我点点头:"我还记得。这一年来,你四处追杀我,也无非是想告诉我,只要我束手就擒,你的身边,永远是我最安全的地方。"
他微微一笑,那个笑容在阴影里扩大了悲凉:"你始终是聪明的。"
我心中暗暗叹气,相处了这么多年,你的意思,我怎会不懂?
"你的追杀令,是为了让我回到你身边。而赵麟君的追杀令,是为了不让我回到他身边。你说,这是为了什么?"
我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抛了出来,连孟湘臣也不禁一怔,情不自禁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这辈子我对他的纠缠,大概是不会停息了。"
久久的。
屋子里安静极了。
孟湘臣不说话,我自然也不会说话。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认真的,注视过对方。
只是,孟湘臣的注视,是在掂量我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而我的注视,只是在证明,我从来没有如此的认真过。
"如此说来,他那一头白发,果然因你所为?"
"是不是原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不是我纠缠他的原因。"
"怎么会不是?"孟湘臣忽然自灯下上前一步,玉色的脸上有不正常的嫣红,"师弟你从小就十分善良,因为不想伤人所以连武功都不想学!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恶人死了你也会赔上几滴眼泪!我看你根本就是混淆了同情和爱,你是因为愧疚才爱他的!"
我缓缓的点点头:"同情也是有的。"
孟湘臣皱了一下眉头,盯着我听下文:"我同情他这样的一个人物,居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爱他。"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肉麻了,我也不想再继续下去。大师兄的表情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东西,让我隐隐有些高兴。其实我是羡慕他的,他拥有了所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名声、地位、权力、财富、美貌、智慧,这样的他,并没有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
想到这里,脑中忽然如电光似的,闪过一丝清明。
其实这些赵麟君也都有,但他却说他求的东西从来没有得到过......既然如此,那么上天的这些恩赐,又算什么呢?
其实他不在乎。
心中明镜似的,缓缓的印出这几个字来。
其实他根本不在乎。
一时间我仿佛也悟到了什么,迫切的想要跟他谈谈。只是眼前的情况还有些不允许。孟湘臣低着头,跟刚才一样看不清表情,或者说,他故意不让我看清。
看他这副样子,我不禁也有些心软,将刚才的所思所想,索性都掏了出来:"大师兄,您这又是何苦呢?你已经什么都有了,名声、地位、权力、财富、美貌、智慧......都有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他轻轻笑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我。
当我惊讶于他脸上宛然的泪痕时,他却说了一句非常令人费解的话。
"是啊,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师弟,有一句话,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当初你把师父给你的偈语给我看,我一眼就看出,双树--是我。
却问了你一个十分卑劣的问题。
如果有一天,真的万事皆为粪土,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当时你的脸上立刻涌动出伤感来,让我在那一瞬间,认为你会不离不弃。
其实那句话的意思是--为了你,万事皆为粪土。
而这层意思,在我心里沉睡了好多好多年。
在很久很久以后,在我临死之前。
才悟到了。
孟湘臣似乎陷入了长考之中,再无暇跟我说话。我又看了他一眼,默默的推开门走了出去。
满足这种感觉,对于他这样的人,大概很难感受到。我再点他,大概也只能靠他自己去悟了。
至于我--夜光如水,正是会佳人的好时候......
正是......
我忽然意识到刚刚进的房间,是太子最初用来囚禁我的屋子,而赵麟君的房间,就在对面。此刻,我已经毋庸去想赵麟君对于刚才的谈话听到了多少。只因为现在,他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们俩就这么久久的对望着,直到夜风将所有的体温吹散。
我这才发现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衣,而脚下,根本就没有穿鞋。
他站在瓦砾上,双足都被划伤流出血来。
"你这是做什么?静站示威吗?"我笑了一下,随后一个比夜风更凉的东西滚落面颊。
我走过去拉他。他的身体比我的眼泪更凉,我默默无语的把他搂在怀里。
"刚才屋子里的话都听见了?"
他缓缓的点头,下巴撞在我的肩头上。
"怎么想?"
许久都没有反应,然后肩头传来一阵剧痛,直到我"啊"的喊出声来。
"你是我的了。"
他在我肩头淡淡的说着,就像落叶划过水面的涟漪。
但这轻涟却如同烈焰一般燃烧起我心头的欲望,几乎爆裂般的疼痛着。而他,似乎也感受到我的变化,紧紧的抱住我,就像要把自己的身体嵌入我体内一样,紧紧的环住。
那一瞬间,天地变了颜色!大陆崩塌般发出隆隆的响声!
我毫不犹豫的抱起他,向着他的屋子大踏步走去。
16
这一夜,果然缠绵。
沉睡了一年多的身子,猛然从梦中醒来,如火滚烫,似蝶狂舞。赵麟君的银发披泻了整个床缛,邪魅的笑容在银色流采中仿佛罂粟绽放,但我毫不犹豫的将头颅埋向花旁,仿佛中毒般呼吸着他的发香和男子的体香。从没有过如此疯狂,从没有过如此痴迷,就算此刻立刻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一夜无梦。
睡的实了。仿佛从没有过的踏实。等到一觉醒来,才发现天已经微微亮了。
恍恍忽忽的仿佛昨夜发生的只是一个梦,因而惊吓的几乎立刻跳起。然而一只素手轻轻按在我的肩头,声音仿佛吹气似的在耳边挑逗:
"醒了?怎么,怀疑昨晚是场梦?"
我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这个人,要用起心来......
聪明绝顶。
"是啊,担心昨晚不过春梦一场,还是抵死缠绵的那种。"我转过身,满足的发出一生叹息,"如果醒来后却发现自己依然独守孤居,我不如死了算了。"
他脸上慢慢的,慢慢的滑出一个魅笑来:"你这梦做的舒畅,反正痛的是我对吧......"
我头上无形出了好多虚汗。昨天晚上虽然他也很主动,但我倔起来真跟六亲不认似的,他挣扎了几下就随我去了。虽然,当时他的脸上也出现了好迷人的表情,但此刻,他笑里好像有好多飞刀......
这个时候叫他叔叔是不是太煞风景了?我转而用媚笑(希望我的媚笑不会让他倒胃口)讨好他:"麟君,昨晚是我不好,你那里痛不痛......"
赵麟君一把抓住我"好心"下移的魔掌,冷笑道:"怎么,还想再来?那可没那么容易了。"
他翻身灵活的爬上我的身体,从上面俯视着:"昨晚让给你已经算够开恩了,现在该我了。"
这个......这个......
我哭丧着脸--人家想当小攻,人家年轻力壮......
可是他辈分比我大......资历比我老......长得还比我美......
当我被翻过身体时,我还在苦苦挣扎:今后的关系到底是攻还是受呢?这个问题真的应该好好考虑一下......
"啊!"
问题考虑暂时结束,我......我......我......
该死的!不要前后夹击啦!
又是一段春光旖旎,人家说早期的鸟儿有虫吃,果然不错。
虽然......我是被吃的那个......
太子召见。
原来大皇子和孟湘臣还没有走,大家要一起吃早饭。你们一家人为了表示亲热吃吃就好了嘛,干我们什么事啊!但是这种腹诽之言从来都只有肚子里埋没的,我还没有傻到质问太子这种问题。
于是被请到一个偏房,一屋子的人似乎已经齐了。有人给我拉开一把椅子,我看了看,红木的,雕工精良,质地坚硬。我不由皱起了眉头。
太子拿眼睛看我:"怎么不坐?"
我正思量着怎么能跟大家商量一下站着吃。听闻太子问起,倒支吾着说不出话来。赵麟君斜睨了我一眼,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帮我解围。
"这小子长痔疮来着,大家别理他,让他自个儿站着吧。"
一夜之间怎么可能就生出痔疮来?赵麟君的解释真让人--羞愤欲死。我迎着数道饱含意味的目光,奋力把赵麟君拉下水:"还不是你得痔疮传给我的,还好意思说!"
好了。现在大家全部去看赵麟君了,我将死的小心肝得以苟延残喘。
鬼才知道他们信不信我说的话。不知者无罪--反正我不知道痔疮会不会传染,就当会好了!
赵麟君似乎没想到我陷害他,转过头来眯着眼睛看我。我忽视他足以杀死人的目光,整个一个"我赖定你了"的无耻形象。
于是他只好自救--迎着众人或惊、或怒、或喜、或悲的目光--微微一笑。
那一笑。倾国亦足矣!
"怎么,我长痔疮了,大家有意见吗?"
对于赵麟君"长痔疮"这点,大家好像不仅有意见,而且意见还很大。
看太子的意思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场,他就要立刻掀桌子。东璃、司徒容都是面目不清,但似乎也是颇多感慨。孟湘臣倒是一脸镇静,礼数不落,但至于他是不是真的镇静......
我想我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趁太子还必须跟大皇子斡旋,没空理会痔疮人士,早饭后我迅速离开了偏厅。
太子的食客看来不好当了,我的肉虽然不好吃,但看来太子很有兴趣。
我又开始长吁短叹起来,赵麟君撇了我一眼:"怎么,担心起你的情郎们了?"他特地在"们"上加了点重音。
我看看他:"什么‘们'啊,就你爱吃这些飞醋。我只是在想,如何能保全你我的小命。"
"哼,等你保全,自然死无全尸。"他居然还是不紧张,施施然在旁边坐下,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是他真的放荡不羁?还是早有打算?我不禁心念一动,移到他身边小声问道:"麟君,是不是你早就安排好了?我们可以安全脱身?"
他的桃花眼在我脸上转了两圈,幽幽的似笑非笑:"这一切不都是你安排的吗?你既然能带我来,当然也想好计划让我们走了......"
我哭笑不得。知他损我做事没计划,害他跟我一起误入狼窝。于是马屁之,谄媚之,讨好之,慰劳之(这个......)。遥想少林方丈平日对我的教诲,如果知道我现在在干这么低级的事情......吐血一定也是一碗......一碗的......
好歹赵麟君吃干抹净以后,还是给我剩了一把骨头。他抓住自己的一缕头发细细的把玩,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要自救,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要打通一个人的关节。"
"只要他肯放你走,你不想走,都不行。"
司徒容。
当我们在司徒容房间里出现的时候,他显然有些吃惊。
"你们......你们来找我做什么?"
赵麟君真不把自个儿当外人,走到一把椅子跟前坐下,还若无其事的招呼主人起来:"来来,坐,坐。今儿来看看你,应该不算冒昧吧。"
司徒容不言语,瞅了半天赵麟君,缓缓说出一句话来:"如此看来,你全然好了?"
赵麟君点点头:"可不好了。也是听了你的劝,竟自己想通了。"
司徒容跟赵麟君说了什么,我无从得知。但司徒容脸上忽然出现那种似悲似叹的表情,许久,才幽幽的叹出一口气来。
赵麟君歪着头看他:"我知你心意。你送我的话,我现今还你一句--‘莫要弄错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莫要执迷于注定失去的东西'。先生,我说的可对?"
司徒容沉默良久,默默的点点头:"谢赵右使提醒。"
赵麟君凝视了半晌,慢慢收起了笑容。"先生,我再说一句话可否?此地我们久留不宜,还请先生成全。"
司徒容却摇摇头:"我听命于太子,太子留你们,我不敢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