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英惠专心的等丈夫的回答,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才发现秦大力已经微鼾的睡着了。摇摇头,微笑着帮丈夫把被角掖好,刘英惠这才也合了眼安静睡去。
这时候,双榆树的224里林林正睁着眼睛躺在自己的床上,辗转反侧。
住了两个多星期的医院,重新回到宿舍应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更何况同宿舍的于青王昌义还有学生会的纪兰徐芳都来接自己出院,看到一队人说说笑笑的走进病房的刹那,林林真得很感动,甚至连鼻子都悄悄的酸了。只不过是点头之交啊,或者说是最一般的朋友和工作伙伴而已,居然能这样的关心自己,真是有些“受宠若惊”的不好意思呢。可为什么心底仍然是沉重的失落感?只不过是一个人没有来而已,一直没有来而已。
其实,他也不是没有来,林林忽然像要说服自己似的辩驳着,两个多星期里,每一个晚上,总有热乎乎的晚饭交到自己手里。想象着秦海清每天把饭盒儿交给护士以后转身就走的样子,林林分不清自己是怨恨还是感激,只是反复的想着他来了,他没有来,不不不,他来了,虽然他没有见过自己。
想着想着,林林的心不知不觉地冷了下来,现在,自己已经又回到了双榆树,本学期的所有联谊活动也都结束了,眼看两个人以后再无交集。林林闭上了眼睛,难道以后就见不到了么?
有冰凉滑过林林的脸庞,只是一瞬,林林惊醒的触到了已经落到了下巴上的湿润,他浑身战栗的缩成一团。自己是中了邪么?萍水相交,交错过后各走各的路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么?到底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居然开始把两个人在一起当成理所当然甚至天经地义了?也许是从他跟自己讲什么路灯理论开始,也许是从他自我介绍说“我是林林的朋友”开始,也许是从他对着火锅说“咱们俩自己吃”开始……
头越发的痛了,林林费尽力气赶走霸道的占据自己脑海的秦海清的影像,他赌气的想,今天有这么多人去接我出院,我也不是没办法交到其他朋友。倒是想起来回宿舍以后,其他人都纷纷说了几句就离开了,只有于青留了下来问东问西的,一直到自己实在忍不住微笑着问他有什么事,于青才有些犹豫的说也想入党,听说入党对留京和以后找工作都很有好处。自己当时仿佛是承诺了什么,脑子太乱一时想不起来了。
慢慢静下心来,林林想明天跟胡老师说一声吧,毕竟自己能帮到别人的地方也不多。忽然就想起来好像在某个夜晚,某人曾经一脸兴奋的对自己说“林林,借我你的入党申请书参考一下。”
都过去了吗?林林的叹息仿佛已经一身新绿的杨树曾有的雪白飞絮,逐渐消失在温煦的风中。
等林林见到胡为民是之后的第四天了,胡为民亲切的说“林林啊,身体好些没有,那可是以后一切工作的本钱啊。”
林林恭恭敬敬的回答,“已经好了,谢谢您关心。”
胡为民笑呵呵的看了林林一眼,没多说什么。想了想,问林林有什么事。
犹豫了一下,林林终于小心翼翼的开了口,“胡老师,我们班有个同学想入党,想问问还需要怎么努力。”
这时候是下午3点半,胡为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拿起茶杯吹了吹,然后慢慢吸了一口,半天,全部咽下。他的眼睛本已被脸上的肉挤掉一半,这时候再一笑,完全成了一条线。
“林林啊,” 这么说着,他并没有把目光放在林林身上,只是看着杯子里碧绿澄清的茶水,“你算是资历满老的学生党员了,怎么连这点儿事都要来问我呢?”
林林吓了一跳,只好硬着头皮解释,“他是我们宿舍宿舍长,平常对同学都很关心,大家反映挺不错的。”
“所以他就让你帮他说情?” 胡为民笑着打断林林。
“不是说情,” 林林很是紧张的辩解,“就是问一下党委的要求,看看努力的方向。”
想了想,他才镇定下来,“我跟他说了让他去问年级的党支书,可是他说反正那里也得通过胡老师,不如直接问省的中间传话有什么遗漏。”
“噢,他是这么想的啊,”
胡为民维持着刚才那个很表面的笑容,“那你跟他说,先按章程办,写入党申请书,然后等联系人找他谈话,看同学的反映。如果一切都顺,应该没问题。”
林林这才放下心来,虽然没什么用好在也没闯祸,“那好,我这就跟他说,谢谢您胡老师。”
“不用客气,等等,” 胡为民像是想起什么,“他学习成绩怎么样?”
林林一呆,“不是很清楚,好像不算很好但也不算很坏,一般吧。”
胡为民忽然敛去了笑,“那可不行,党员必须学习成绩优秀,不是班里前三名的不予考虑。”
晚上,林林无可奈何的原话转达给于青,于青揪着头发郁闷的说,“什么嘛,入个党都要前三名,我要是前三名早就准备读研出国了,还要费这劲。”
林林听这话别扭,又不好明说,只好沉默的笑笑。也对,他自嘲的想,这年头谁会像过去的他那样傻傻的老师说什么是什么,还真的准备为人类的解放事业作贡献呢。入党不过是种形式,像博弈里面的signaling,表示你是优秀的而已。这样说来,那个向自己借入党申请书的人其实也不是多么的过分,自己当时那么刻薄犀利的说他实在是有些过分呢,林林想着秦海清当时张目结舌哑口无言的样子,有些许的后悔。不过,他也没有怎么生气,就是挠着头听,听完自己的教训后有些皮的笑,后来到元旦西大狂欢的时候还主动赔礼道歉,想到秦海清一副装傻充楞的样子,林林不自觉地微微笑了,心底有隐约的甜。
本来以为这事儿就算过去,谁知道第二天午饭时候,于青忽然表情很奇怪的坐到林林对面,“林林,你是说只有前三名才能申请入党么?”
林林点头,“昨天胡老师跟我说的。”
“靠,” 于青忽然骂了出来,“你丫是真傻还是装傻?老胡就那么一说你还他妈的拿那么句狗屁话来蒙我了?”
林林立刻懵了,疑惑的看着于青,“真是胡老师跟我说的。”
“哦,” 于青骂完了看林林居然还是不为所动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那你说说咱们宿舍李宇峰是不是全班前三名?”
“怎么又牵扯到李宇峰了?” 林林没有直接回答,李宇峰学习虽然刻苦可是成绩并不算顶尖,在班里也就是中上游的样子。
于青开始干笑,“哈哈,哈哈。”
林林皱着眉头,仍然很耐心,“于青,到底怎么了,你直接跟我说好了,别拐弯抹角的。”
“好,” 于青停了笑,“李宇峰要入党了。”
林林有些惊讶的“啊”了一声,随即转念一想,笑了出来,“也许他别的方面突出也难说,比如思想报告深刻,或者学习态度良好之类的。”
“放屁,” 于青直接打断林林的解释,“我去问他了,他跟我说他爸给老胡送了一个最新的双排汉显呼机,老胡当场就同意他入党了。”
结束了怒吼的于青听着宿舍里只有自己的急促的喘息声在回荡,林林没有说出半个字。转头看林林,他有些震惊得看到林林在发抖。是的,林林在发抖,虽然他仍然挺直了身躯,但是他扶着桌子的手一直在抖个不停。他的双唇紧闭着,可是从下颚的颤抖中可以看出他的牙咬得很紧但同时不停打战。
“林林?”
于青试探性的拍林林的肩,被林林躲开。他只好有些尴尬的收回停在半空的手,“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也不清楚这回事儿,这也没你什么事儿。我就是一时想不开跟你抱怨两句,你别往心里去。”
林林机械的重复他的最后一句话,“我不往心里去。”
“其实呢,” 于青有些失落的看着窗户外面,那已经是个生机勃勃的世界了,“也不一定非得走找工作留京这条路,干什么都能发财。啊,”
他忽然叫了一声,“快两点了,林林,咱们的专英,” 边说边冲了出去。
林林很沉默的跟在他的后面出了宿舍,锁了门,不徐不疾的往教室走。整整一堂课,林林看着老师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说的话不论英文中文,拆成单字都仿佛明白,合在一起就完全不知所云了。混混沌沌的熬到了下课,林林很沉着的跟着人流走出教学楼。一反常态的,他并没有去图书馆或者哪个自习室,林林径直向资源楼走去。
胡为民的办公室门口,林林很客气的敲了敲门,胡为民的声音传了出来“谁啊?”
林林说“是我,林林,” 胡为民打开门,有些诧异的看着林林,“林林啊,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啊?”
林林笑了笑,没有立刻答话。等了一下,林林终于抬起头很平静的问,“胡老师,听说我们班李宇峰要入党了?”
胡为民“啊”了一声,不是很在意的说“是啊,再开支部会议就要宣布了。”
“您昨天不是说要成绩前三名才行么?” 林林看着胡为民,微笑。
“咳,林林,哪里能单纯的用成绩来衡量一个同学的好坏呢?”
胡为民不知为什么,有些局促,不过他很快的镇定下来,喝了一口茶,非常亲切的笑着对林林说,“你啊,还是太没有经验。”
“也许吧,” 林林叹了一口气,“可是您能够告诉我申请的人那么多,不乏各班的名列前茅的,也有活动中表现积极的,李宇峰为什么脱颖而出呢?”
“这个,” 胡为民沉吟了一下,“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嘛,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
“所以您就准备用汉显呼机来分析了?” 林林保持微笑,抬起头迎视着胡为民的目光。
胡为民脸色一沉,“林林,你这话什么意思?”
林林不说话,只是严肃地看着胡为民。
“咣”的一声,胡为民把手里的茶杯猛地放在桌子上,“林林,你这是对老师对领导的态度么?你以为你是谁?居然敢质问我?”
林林想了想,一字一句的说,“我不是谁,我说这话也不为谁。但是,我必须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有自己的原则。”
“好,林林,” 胡为民突然笑了,跷起了二郎腿,“倒是没看出来你还挺讲原则性的,不错不错。我就欣赏这样有骨气有原则的学生,”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纸巾,漫不经心的把刚才见到桌上的茶水擦干净,“可惜你毕业留京找工作,恐怕是不要我帮忙了,到时候一个人要多努力啊。”
林林忘记后来两个人还说了些什么,也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带着一个僵硬的笑走出胡为民的办公室,走出资源楼。他只知道自己心中憋着一团火,一定要发泄出来,否则会烧坏他的五脏六腑。
他拿出自己廉价的随身听,插入一盒儿秦海清从CD上扒下来的“自新大陆,”
戴上耳机,把声音开到很大,骑上车冲出学校。伴随着耳边激昂的音乐,林林在一条全然陌生、方向不明的自行车道上骑得飞快,他超过了一辆车,又一辆车,再一辆车,他喘着气露出了微笑。
忽然他看到前面有一滩水。
自行车道上哪里来的一滩水?为什么前面的车好像都绕着那滩水骑?
他的脑筋飞快的运转着,可惜车轱辘转得更快。
此时秦海清正躺在床上给林琳打电话,“谢谢你啊,林琳,真的。请你吃饭?没问题,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一定奉陪。”
挂上电话,秦海清忽然觉着心脏一阵剧烈的收缩,不明所以的疼痛起来。
“哎呀,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儿啊?”
“就是,怪可怜的,”
“这是他书包吧?”
这是谁在说话?怎么所有声音都离自己那么遥远?林林有些恍惚的想。可是,稍微一动脑的直接后果是一阵头晕,他不由自主又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林林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他发现自己正躺在路边,而自己那辆破自行车正好好的立在自己左边,无形中分开了自己和其他疾驰中的自行车,就连书包也安稳的躺在车筐里。隐约记起了那几个声音,林林明白过来,有好心人把自己抬到了路边,还把车扶起来书包捡了起来。
可是自己怎么会摔的呢?林林拼命的回想,可最后的记忆只是定格在那滩水上,再后来车应该是滑倒了,自己应该是摔了出去,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在那几个人之前还有没有其他人帮忙,当时路上是什么状况,他也全然忘记了。换言之,林林苦笑着想,他丢了几分钟的记忆。
扶着车慢慢走了几步,还是头晕,而且,他向四周看,全然陌生的环境。这里是哪里?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的?来这里干什么?他开始惶恐,扶着车的身子抖了起来。
又是一阵头疼,下意识的摸到痛处,林林的手摸上右脑壳的一个凸起的包。那个包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林林吓了一跳,反射性的把手缩了回来。
现在,怎么办?
正在林林晕乎乎的站在马路边儿上的时候,一辆面的停了下来,“要打车?”
林林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做了个招手的动作,皱着眉头想了想,他把手摸向裤兜儿。嗯,有钱,拿出来一看,是一张50的。司机早就等的不耐烦了,有些焦躁的说,“打不打车?”
林林一咬嘴唇,“打车,您能帮我把自行车捎上么?”
“要不要帮忙?” 有个人从副驾驶座走下来,奇怪的看了一眼林林,然后问司机。
那两个人把自行车塞到了车上,然后林林也冒着腰进了车厢,就坐在自行车旁边。
“去哪儿啊?” 司机问。
“去……” 林林眼前一黑,差点儿又昏过去,那边还在问,“我说,你这是去哪儿啊?”
林林忽然感到一阵委屈,长期以来的疲劳,住院生病一个人的孤寂,耳闻目睹胡为民行径的愤怒全都涌上心头,再加上如针扎般的头部,那件长期保护着林林的坚强的外衣终于碎去。现在的他,只不过是一个不到18岁的独在异乡的男孩子,而刚刚才他摔到了地上。
可是,哪怕是这样,他也只是一个人,必须得面对一切。林林慢慢的说,“对不起,我刚才摔了,现在脑子还不是很清楚。”
那个坐副驾驶座的于是回头看看,然后转过头去跟司机说,“张哥,你态度好点儿。”
那个姓张的司机只好无可奈何的说,“可我总得知道这是要去哪儿吧?”
不想回学校,不想见于青,李宇峰也不想碰到老胡,这是林林唯一的念头。那,去哪儿呢?
“麻烦您,去东升乡,”
林林忽然冲口而出,等那个司机说“好嘞”后才恍然发现自己说了什么,有些不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但更不理解的是,内心深处,好像对刚才做的那个决定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看着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林林睁大了眼睛却发现仍然认不清路。叹口气,彻底放弃,他轻轻合上眼睛。
车子停下,在林林仍然恍惚的时候,自行车被抬了下来,刚才摔伤的症状上来,林林只觉得又困又乏。勉强撑着下了车,他有些傻乎乎的看着那辆面的绝尘而去,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东升乡的西门儿。想了想,他慢慢蹭到传达室,跟看门的大爷说,“大爷,我用一下电话。”
面对着电话键盘,林林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通了,那边是秦海清的声音,“喂,你好,请问找谁?”
刚才的勇气像是一泄到底,林林犹豫一下没有立刻接话,那边没有听到回答,继续“喂,喂?”
又是头昏,林林想不如挂了吧,可就在听筒离开耳朵的一瞬间,那边传来了一个小心翼翼却不敢置信的声音,“是……,林林么?”
林林不知怎么回答,他的心胀得满满的,怎么会,只听到这个声音,只听到这个声音这样轻轻的叫自己的名字,就那么满足呢?像是晒在外面的衣服,在阴雨天后终于等到了太阳。
“林林?林林?林林?”
那边坚持不懈,像是早已认定电话的这端是林林,却不知道某人是由透视眼可以穿过电话线看到这头呢,还是一心一意的盲目的希望这头就是林林。
“我是,” 面对电话那端一声接一声,一声更比一声强烈的呼唤,林林终于轻轻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