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夢蝶————小十四

　　不过，也不打紧，反正手帕收了在荷包的暗袋里，她看勒冽真一时半刻也不会发觉的，只要今天晚上偷偷拿回来就好了．
　　小心计划之后，梦儿笑得更加灿烂，她感到自己是那么地幸福，胸腹被情意盈得满满的，虽然仍在工作之中，心却早飞去了晚上的约会之上．
　　她已经托人带了信给娘亲，解释昨夜的不辞而别，至于彩娘提的事，她现在根本没有心去想．
　　她已经是勒冽真的人了，今晚，她就要向他坦白一切，她相信勒冽真说过的说话，她相信勒冽真一定会体谅她，原谅她，接纳她．
　　正在她忘记了工作，定下手脚细细思量的时候，左侧突然传来几声微细的声响，梦儿吓得身子一抖，闪身躲在树干后，慌忙地将扇子收起来．
　　原来是另外两名男下人在旁边经过，他们一边走，还一边交谈．
　　「你知道吗？住在西厢的尚书千金，云素秋小姐快是我们的王妃了！」
　　「啊？」
　　「是我刚才在正厅奉茶时听到云尚书亲口告诉蓝总管的，听讲是由皇上赐婚的，云尚书是专诚来接云小姐回府待嫁的．」
　　「真的？」
　　「不信你就去前厅看看，蓝总管现在在送她们呢！」
　　两人的谈话声继继续续地传入耳中，如晴天霹雳，梦儿整个人僵立在树干后，呆若木鸡，直至双手传来一阵彻骨的刺痛，垂首看去原来指尖不知不觉已抓入粗糙的树身，用力得甚至令指甲与指头间的嫩肉渗出了血丝．

　　痛楚反而令她回过神来，拉起裙襬拔腿就向前跑去．她一定要看清楚，亲眼去看清楚．
　　她的脚步不停，就那样一直跑到王府的正门附近，混在一旁侍候的丫环堆中．
　　果见蓝镇明领着一名身穿朝服，留短髭的陌生男人和几名奴仆由朱红长廊向前走去．
　　走在最后的是两名年轻女子，一人穿青绸背心作丫环打扮，正小心地侍奉着身侧的华衣女子．
　　那女子头上梳着翻云髻，插着凤凰点翠金步摇，额贴花黄，眉眼如画，小步莲移之间，绣衣随风飘飘，芳金摇翠，辉煌璀璨，带着说不出的娇贵美丽．
　　梦儿看到那名陌生的男人停在门前，又转过头向彷如仙子的娇贵女子说．
　　「素秋，上来向蓝总管道别吧．」
　　「不！别客气了，蓝某受不起云小姐的大礼．」蓝镇明连忙摇头摆手，虽然他对云家的人没有好感，但是，假若他日云素秋当真贵为王妃，那她的礼，他怎堪当受？

　　云林锦听了不免一脸得色，但口中仍然客客气气地说．
　　「应该的！他日小女嫁入王府，还要请蓝总管多多照顾．」到底是王府要人，先讨好他一下总没有错的．
　　本来不太情愿的云素秋听了父亲之言，心中也明白过来，忖：她嫁了入王府之后，也的确有用得着蓝镇明的地方，立刻便踏前两步
　　「还请蓝总管照看．」边说，边弯下腰，轻巧地福一福．
　　交谈的声音随风飘进梦儿的耳中，她一直呆呆地睁着眼，看着前方美得不可方物的云素秋，只见她的朱唇轻勾，颊如红豆凝脂，在金银环佩之间，展现出的高贵美丽，还有那如银铃轻响的嗓音，令她身上的血液霎时凝结起来．

　　不远处，佳人的轻步莲移，进退有礼，那种风姿是何等的娇贵，妩媚，令人自惭形秽．
　　梦儿不知不觉地绞痛了心窝，手捧在胸前不停颤抖．刚才，她想象到自己将会成为勒冽真的妻子，还是那么地幸福，快乐，现在却不得不在现实中清醒过来．
　　勒冽真只道每晚与他相见的是云素秋小姐，那他要迎娶的自然亦是尚书千金云素秋，难道会是她一个卑微下贱的婢女吗？
　　皇上赐婚！那是何等的的恩宠，何等的尊荣，亦只有贵为龙子的勒冽真，出身官宦之家的云素秋才足堪配．
　　眼界内，云素秋一行人早已走远，但是，风中仍隐约飘扬着一阵香浓的脂粉芳香．
　　梦儿心中五味交杂，神色茫然，跌跌撞撞地回到庭园，呆若木鸡地坐在石上，看着地上的萧瑟落叶，那份痛就浮得更高．
　　真正的云素秋竟是如此美丽，高贵，她区区一名丫环，怎配与其争妍？梦儿心神大受震撼，不免自悲自怜起来．
　　「哎呀！妳停下手脚坐在这干什么？竟然敢偷懒！」这个画面不巧地落入了经过长廊的王府管事眼中，立即就指着梦儿骂了起来．
　　「对．．．．．．对不住！」梦儿的呆滞在责骂声中清醒过来，身体不受控制地自动跃起，拿起放在一旁的竹扫帚扫走地上的落叶．
　　管事见她再次工作了，再啰唆了几句，之后也就离开了，梦儿一直将头垂得低低的，不停地不停地扫着，直到天色黑了下来，前来找她用膳的春桃发出惊呼为止．
　　「梦儿！妳怎么了？」
　　随着她讶异的眸光向脸上抚去，指尖倏时一片濡湿，这时，她才知道自己的脸上竟已沾满了泪水．
　　无声无息地松开了手，任竹扫帚自掌中落下，将娇小的身躯扑入春桃的怀中，梦儿双肩颤抖，哗哗地哭了起来．
　　<莊生夢蝶> 第六章
　　「梦儿！妳别出去了，我去央管事让妳休息一天，妳的工作我会帮妳做的！」
　　披着被衾，倚坐在床头朝春桃点点头，梦儿的脸上难掩憔悴之色，眸子内满是红丝，眼圈深深地陷了下去．
　　临出门前，春桃又不安地回首顾盼了几次，见其正闭上眸子，昏昏欲睡的模样，才安心地关上门，退了出去．
　　昨天是一个无眠的夜晚，梦儿紧紧地搂着她，饮泣不断，及后，又死活也要待在庭园中，满口胡言，说要等待什么人，将事情交待清楚．
　　春桃以为她是一时犯了狂病，只得胆战心惊地小心规劝，结果折腾了一夜，把她本身也倦得透了．
　　一边走向厨房，一边打着呵欠，春桃在心中暗暗祈求，希望一会儿管事别为难她，爽快一点让她代梦儿工作就好．
　　而留在房间中的梦儿，恰巧于此时缓缓地睁开眼帘，咳了两声，手捂在喉咙轻轻抚弄，可能是昨夜受了风寒了，喉头一片火烧，痛得厉害．
　　想来是她昨夜太过疯狂了，竟硬扯着春桃在庭园中等了一晚，至鸡啼，看着幽寂孤冷的园景，再被寒风一吹，方在狂乱中稍稍清醒过来，他既以为云素秋已经回尚书府去，又怎会再冒着风霜，在深夜赴约？

　　至此，才听了春桃的规劝，回到房间来．只是如此折腾一番，却早是身为下人要起床工作的时辰了．
　　只苦了春桃，被她烦了一晚，还要赶去替代她的工作，在心中不好意思地叹息一声，梦儿本想听从春桃的善意，闭上眼好好休息一会，但是，越是待在空静无声的房间中，心中的苦痛难过就浮得更高．

　　指尖无意识地伸入怀中，摩挲着勒冽真送给她的扇子，心中如一团乱了的丝线，无法整理清楚．
　　再次睁开眼，眼神空洞地在简陋的房间中转了一圈，梦儿终于掀起被子，套上棉布做的小履，翻身下地．
　　她宁愿拖着疲惫的身子忙于工作，也不愿意一个人留在房间内胡思乱想．
　　踩在石子砌成的路上，一步一步向前走，竟不知不觉的又走到了百花凋零的庭院中．
　　「云小姐，已经走了吗？」倏然，一把温润动听的嗓音在空寂中响起，随声音看去，牢牢思念的人竟就卓立在眼前的一树苍松之下．
　　「是！」
　　本想立刻冲过去，却听蓝镇明的声音在空中扬起，梦儿的脚步不由得犹疑地一顿．
　　「．．．．．．昨午，云林锦来接走了她．」蓝镇明弯下腰回答勤冽真的说话，脸上虽然尽量维持恭谨，只是声音中难免流露出几分不满．
　　勒冽真当然感觉得到，轻轻挑起剑眉手，似笑非笑地勾起唇瓣，道．
　　「他快是本王的岳丈了，你应该称呼他为云尚书．」无论云林锦何等卑琐，既将与他拉上关系，就绝不容他人鄙薄．
　　「你真是要．．．．．．」他本来想问，勒冽真是不是当真要娶云素秋为妻，但又想，圣旨既下，难道还会是假的吗？犹疑一下，又改口道．
　　「云家怎配？」云林锦贪赃枉法，藏污纳垢，这样的人又生得出什么好女儿．
　　「云家在几代前也出过两位贵妃，论家世与本王亦算堪配．．．．．．」勒冽真稍感不耐地摇头，刻意曲解他的意思．
　　「．．．．．．」蓝镇明亦从中明白了他坚定的心意，一时无言．
　　见此，勒冽真一撩垂在颊侧的红缨，伸手轻拍他的清削的肩头．
　　「放心吧！镇明，我挑女人的眼光绝对不会有错，云小姐的确是一名．．．．．．佳人．．．．．．」
　　思索了一会，才道出『佳人』两字，勒冽真眉宇之间洋溢着柔情，沉湎在甜蜜的回忆中．
　　蓝镇明自然没有他的乐观，云素秋虽有『京城第一美人』之名，不过，听闻她生性傲慢骄纵，动辄责打下人，正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适才观之，云素秋确是美艳动人，但若流传属实，再加上她那一名贪婪卑琐的父亲，只怕冽王府就要永没安宁了．
　　看他的眉头依然深锁，勒冽真只是没趣地摇摇头，笑斥一声．「杞人忧天！」接着又打个呵欠．
　　「本王要回房去了，昨天陪四皇兄喝了整夜，头还在痛呢！」想起那将烈酒当水猛灌的大汉，勒冽真忍不住抚上额角，头颅如被搥打过一般隐隐作痛．
　　寻常人疲惫不已的神情动态由他做来，却另有一番气度，或许是出身天家的关系，勒冽真举手投足之间虽然洒脱自若却总带着迫人贵气．
　　蹙起眉头，不再看蓝镇明一眼便转身离去，以他现在的心情，所求的就是一张柔软的大床而已．
　　蓝镇明见状亦不得不放弃追问，在庭中伫足了一会后，亦随之离去，．
　　庭中的人声一时流逝，只有梦儿伫足其中，看着方才勤冽真所待的松树之下，满脸呆滞．
　　云家在几代前也出过两位贵妃，与本王亦算堪配．．．．．．
　　温润的声音提醒了她，原来在勒冽真亦是如此看重他人的家世地位．
　　梦儿黑白分明的眸子内盈着一层薄雾．在朦胧不清的眼界中目送勒冽真远远走去，双腿如绑铅球，喉头烧得火痛，既走不过去，亦叫不出来．
　　心中绞痛不已，浮起了一片绝望的色彩．
　　即使给机会她将真相说了出来，那又如何？难道堂堂的皇十二子会迎娶一名烧火丫环为王妃吗？
　　就算他不怪责她的欺骗隐瞒，就算他仍然愿意为一个丫环负上责任，旁人又会怎么看待她？会怎么嘲笑他？
　　古有训条，谓：良贱不婚，官民不婚，如果尊贵的冽王爷与一名丫环相恋的事传了出去，她必定会令勒冽真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从来不去想，或者说，从来不敢去想的问题一一浮起，心疼的感觉令梦儿捂着心，难受不已地曲起腰背，簌簌发抖．
　　前晚，当勒冽真向她许诺之时，她是真心地感到愉悦万分，彷佛世上的一切好事都聚集到她身上似的．
　　那一夜，她完全沉醉在勒冽真的柔情之中，而忘记了背后的阴影．
　　适才，在苍松的影荫之下，自勒冽真一身水纹锦袍，儒雅潇洒，举手投足之间令一切为之失色的尊贵自若，不由得想起昨午那个在珠光华佩中恍如神仙妃子，货真价实的云素秋．

　　只有她，即使站在他身旁也是毫不逊色吧？
　　指尖紧紧地绞着身上半旧的棉衣，自卑自怜一次过彻底浮现出来．
　　眼观云素秋在金光点缀下的娇贵，勒冽真天生的气度，梦儿倏地认清楚彼此的距离，再没有跑出去自白的勇气．
　　即使在洞房花烛夜，勒冽真发觉新娘子不同了，也早是米已成炊，况复云小姐美如天仙，端庄高贵，他必会心动．
　　是她太傻了．．．．．．
　　竟然以为换上一件绣衣，代上一个名字就可以改变自己的身份，
　　竟然因为假冒了别人的身份所得到的爱情而沾沾自喜，可笑可笑！但是，当连这一份虚幻的美梦也保不住的时候，又是何等的可悲？
　　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父亲对她讲的典故──『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蝶也．』
　　庄子在梦中化为蝴蝶，翩翩闲适，宜然自得，竟分不出自己到底是蝶，还是庄子．
　　而她却沉醉在美梦之中，以为自己真是那一个高贵端庄的尚书千金云素秋，忘记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只不过是一个低三下四的婢女．
　　跌坐在泥沙地上，手颤抖抖地环着双肩，娇小的身躯瑟缩在树干下．
　　好半晌，梦儿终于站了起来，弯弯蛾眉下一双浑圆的珠子凄迷地凝视前方，而被贝齿咬得嫣红如血的樱唇则抿成一个坚定的弧度．
　　既然一切皆是命，那她亦只有顺从天意，回归至本来属于她的命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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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牲都准备好了吗？．．．．．．酒珵上的红纸要贴得整齐一点．．．．．．聘书放了在哪儿？」
　　未走入王府大厅，响过不停的喧嚷之声就令勒冽真俊脸上好看的剑眉紧紧地蹙了起来．
　　「那是谁？干什么在指手划脚？」隐含不悦的眼神掠过身旁的蓝镇明，勒冽真伸出修长的指尖指着站在厅中心背向着他们指挥十几名仆役忙个不停的矮小身影．
　　看他的打扮应该是宫中太监吧？可真好胆！竟敢在他的王府指手划脚，大呼小叫．
　　蓝镇明看见他漆黑的眼眸中闪着不悦的冷光，不敢怠慢，立刻便回说．
　　「是皇上派来，协助王府筹备大婚的何公公．」
　　勒冽真听了冷冷地啍了一声，眸子内的不悦一丝不减，蓝镇明只得抢上前去，凑在何公公身边，着他收敛一点，那人随之静了下来，垂手回头向勒冽真行了一礼，之后，指指点点之间，当真是客气了不少．

　　见此，勒冽真眸里的冷意才退了下去，一拂衣襬，端坐在金匾下的紫檀木太师椅下，蓝镇明跟了过去，想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说．
　　「冽，到底为了什么？这几天你好象特别烦躁？」他本来就是阴晴不定的性子，平日总是晴的时候占多，但是，这七，八天来却如阴云闭日，郁阴沉沉，令侍候的人都战战竞竞．

　　瞄着椅柄上的细致纹理，勒冽真抿嘴不答．事实上，这几天他的心情的确特别烦躁，只觉隐隐间好象失落了什么似的！
　　沉默多时，才抬起头来．「云府这几天真是没有动静吗？」
　　这又是另一个古怪的地方了！蓝镇明强忍着唇角的抽搐，将几天来重复了无数次的答案再次道出．
　　「一片喜气洋洋，随此之外真是没有了．」
　　同一个问题问这么多次，他不厌的吗？而且每次回答之后，都会看见勒冽真的脸色沉了下去．
　　腹中疑惑越积越多，婚事是勒冽真由主动提出的，就不知道他到底希望云府会闹出什么事来？
　　他的声音一落，果见勒冽真的脸色沉了下去，俊朗无俦的脸孔上浮起了疑惑和不快的旋涡．
　　怎可能是喜气洋洋的？难道云素秋已经忘记了自己已经委身王府侍卫李冽，私订终生吗？怎可能不哭不闹，心甘情愿地做待嫁的新娘子！
　　原来勒冽真是与自己吃醋来着了，他自然是知道李冽就是他自己假扮的，但是，云素秋却不知道．
　　如果她是真心喜欢那一个在夜里与她私会的李冽，就不应该毫不挣扎就嫁给勒冽真！难道她也是那些贪恋王妃地位的小人吗？
　　不！不会的！如果她是，她就不会在园中委身于李冽了，不过．．．．．．难道．．．．．．
　　勒冽真将事情在心中翻来覆去地推敲多时，仍然不解，早先不坦白自己的身份只是一时恶作剧的心态，想在洞房花烛夜看看佳人乍惊乍喜的粉颜玉脸，但此时反而成为了心中的一根毒刺，令他焦虑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