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朝彦当然不知道此刻朱槿正在想什么,他向朱槿施了一礼,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里面倒出一样轻软的东西,递到朱槿面前,请他过目。
那是一小枝青翠碧绿的浮萍,上面有两片叶子还很新鲜,带着一股江南水乡的天然灵秀之气。
朱槿忍不住呼吸急促起来,一把握住江朝彦的手腕,想要仔细看一眼那枝翠绿的浮萍。
“这,这是从哪里来的?”
光武帝适时地咳嗽了一声,朱槿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放开江朝彦,重新平静下来,但是眼睛仍然牢牢地盯着那一小枝浮萍。
“昨天晚上,大理寺刑狱全部守卫都昏迷了半个时辰,无一例外。”江朝彦说道,“等他们醒来以后,才发现关押的重犯少了一名,不过在现场却留下了这个东西。”
“有人劫狱?”朱槿第一个念头就是龙千夷又出手了,但是……他明明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难道这些日子以来他还在京城里吗?朱槿实在不敢往这个方向去推测,可是眼前的事实又是明摆着,不容他置疑。
“不错,的确是有人劫狱。至于,这件事情是谁做的,我想大概襄平王多少知道一些吧?”江朝彦的口吻很客气,但是他的眼睛却定定地看着朱槿,那里面有一抹了然的神色。
朱槿忽然发现,原来江朝彦的眼珠竟然和那个人一样,黑色瞳仁深处隐隐透出湛蓝之波——这个发现令他心中更是大为惊讶,脸上自然而然带了几分迷惑的神情。
江朝彦却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枝浮萍的主人,襄平王好像很熟悉?”
朱槿暗自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转而从江朝彦手上拈起那枝浮萍,细细看了一会儿,然后问道:“被劫走的重犯是哪一个?”
“前虎贲大将军,武英殿尚书谢不凋。”
江朝彦这句话无异于在朱槿耳边炸响一个闷雷,他怎么也想不到,龙千夷出手的对象竟然会是谢不凋!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朱槿一万个想不通。
私闯刑狱,劫走牢囚……不管任何人,只要犯了其中的一条,就足够被判死罪了,当然朱槿也知道,龙千夷一向不怎么把法令律规放在心上,他自由自在惯了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会拿朝廷律令当回事。可是……这一次毕竟不同寻常,谢不凋明明是乱臣贼子,龙千夷为什么要冒险去救他?
朱槿将手上那枝浮萍还给了江朝彦,坦然直视他的目光,说道:“也许是他做的,但是我并不清楚他的下落……再说他已经离开王府快一个月了,我以为他早就不在京城里了。”
江朝彦点了点头,收起浮萍,说道:“当然也不排除有人冒名顶替,朝彦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请襄平王不要见怪。假如您有了那个人的消息,请尽快通知金吾卫。”
朱槿故作轻松地笑道:“那是自然。”
其实现在朱槿最担心的,莫过于龙千夷的安危。大理寺刑狱出了这样的案子,首先刑部的面子上就过不去,何况被劫走的还是谢不凋那样的重犯,接下来一定是全城大索,挨家挨户的搜查,如果龙千夷没有趁着天亮之前出城,恐怕现在很难找到藏身隐匿之处了……
光武帝已经坐在御案前开始批阅奏折,似乎对朱槿和江朝彦的对话充耳不闻。
朱槿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向光武帝跪下,说道:“皇上赎罪,臣弟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光武帝停下朱笔,正要去拿另一份奏折的手也悬在半空,抬眼望着朱槿,“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不妨事。”
朱槿磕了一个头,身子伏得更低,轻声说道:“臣弟请皇上收回成命,免去授予臣弟的一切职位差事,臣弟只求能在江南有一块小小的封邑,日后终老是乡,此生再无他愿。”
光武帝听完愣了一下,怎么也想不到朱槿竟然会提出这种要求。他看了一眼默然侍立的江朝彦,忽然心中若有所悟,微微提高了声音,扬眉问道:“你的意思是……你想甩手不干了,把这么大的一个摊子全都丢给朕一个人,自己跑到江南去享清福?——槿儿,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这几句话,虽然光武帝是用玩笑的口吻说来,但是语气中已经流露出相当的不悦。
朱槿硬着头皮答道:“皇上,臣弟生性疏懒,才干不足,忝列职事,尸位素餐,心中常常感到不安……”
“哼。”
光武帝冷笑一声,将手中朱笔“啪”的一下拍在御案上,从笔尖处落下一滴殷红的朱砂,渐渐洇了开去。
“槿儿,你的这些个借口未免太牵强了。你想要封邑,朕可以给你,不过——为什么一定要在江南?难道江南的景致人物,就那么让你动心吗?还有,你刚才说打算日后终老于斯,是不是连这个襄平王都不想做了?嗯?!”
最后一个字尾音扬起,显然,光武帝心中已经动了怒气。但是朱槿却也心知,假如今日不能把身上的差事全都辞掉,那么以后也许永远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唯有伏在金砖地上连连顿首,声音里带了几分哀婉乞怜之意:“求皇上恩准!”
朱棠皱着眉头看了他半晌,然后从御案之后走了出来,伸手扶起朱槿,淡淡地说道:“先起来罢。谁都知道,在这些个兄弟们里边,朕最宠你,有话好好说,不必如此。”
朱槿抬起头来,眼睛里已经是泪水涟涟。站在一旁的江朝彦看了,也不禁为他感到同情与心酸。
朱棠背着手在大殿中来回走了两趟,又停下来看着长窗外,一只飞鸟的影子快速掠过蓝天,他叹了口气,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倘若人也能像鸟儿一般自由自在,那该有多好。
朱槿心中惴惴不安,偷眼观察朱棠的表情,见他面色如常,未显怒容,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槿儿,你跟朕说一句实话,是不是为了那个龙千夷,才突然提出这些要求的?”朱棠的声音很平静,但是在朱槿听来,无异于晴天霹雳,他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光武帝,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你想在江南得到封邑,是不是为了跟他一起回去隐居呢?”
“皇上!臣弟绝无此意!”朱槿总算缓过了气,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只是……只是槿儿一向闲散惯了,实在不愿意卷入朝廷纷争之中,求皇上法外开恩,准许臣弟的不情之请!”朱槿说完,又跪了下去,向光武帝顿首不止。
“……也罢了。你先回府去——这件事情,不妨等拿到了谢不凋以后再议。”
光武帝挥了挥手,示意朱槿退下。他的语气中是不容质疑的果决,朱槿心知,今天要想让光武帝答应自己的请求,那是毫无希望了,于是只能遵旨退出。
他的背影在大殿门外消失之后,光武帝转过脸去看着江朝彦,凝视了他一会儿,忽然问道:“你怎么想?”
“臣……臣不知。”
江朝彦猜不透光武帝问话的意思,但是君有问,臣必答,于是只好模棱两可地回了一句。他仿佛承受不住光武帝凝视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低下了头,想要避开那种若有所指的眼神。
“襄平王是一个痴心的人,你可曾看见他刚才哭出了多少眼泪?”朱棠走到江朝彦面前停住了脚步……他的距离太近了,江朝彦几乎能感觉到他呼出来的热气……朱棠用低沉柔和的声音,在江朝彦耳边轻轻问道:“难道你一点也不羡慕他?”
“臣……臣不知!”
江朝彦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躲避那种如鲠在喉,芒刺在背的感觉。
朱棠微微一笑。
“其实朕知道,他那眼泪全都是装出来的——他袖子里藏着一块丝帕,上面事先抹了辣椒粉,只要趁别人不注意,在脸上轻轻一擦,要多少眼泪就有多少眼泪。”
江朝彦面带诧异地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光武帝。他怎么也想不到,朱槿的眼泪里居然还藏有这种玄机。
看到江朝彦脸上掩饰不住的惊讶神情,朱棠忽然觉得心情好了一点,虽然刚才被朱槿那么一闹,多少有些不痛快,不过……
他把手放在江朝彦的肩膀上,重重一按。掌心下是他年轻结实而有弹性的肌肤,那种感觉,隔着一层薄薄的盔甲透了出来。
“好了,朝彦,你也下去吧。传旨,让刑部画影图形,全国范围内通缉谢不凋,朕估计这么短的时间他不会出城的。你带领金吾卫的人严加搜索,至于那个龙千夷……如果碰巧遇到了他,看在襄平王的面子上,你就放他一马吧。”
朱槿闷闷不乐地回到王府,莫雪丹若都在水榭中等他开席,朱槿趁着左右无人,把谢不凋被人从牢中劫走的消息告诉了朱汶,当然,他并没有说这件事情是谁做的。
朱汶得知谢不凋被人救走,心中欢喜无限,数月以来积攒的忧愁一扫而光,多喝了几杯菊花酒,不觉倚着栏杆睡了过去,脸上还带着一丝甜甜的笑容。
莫雪想要去叫醒他,朱槿摇了摇手止住了,命丹若回屋里拿来一件氅衣,轻轻盖在朱汶身上,随后打了个手势,叫莫雪和自己一起到书房去。
莫雪知道他大概是有要事相商,二话不说就跟了过去。谁想朱槿第一句话,劈头就问道:“这几天王府里可有什么异常动静?”
莫雪不明所以,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反问道:“异常动静?殿下指的是什么?这几天府里好像很平静呀……对了,前天西院的管家说打算从外边买一批花木进来,不知道殿下喜欢什么颜色的牡丹,叫我得空问您一声——
还有,两天前皇上赐给你的那些美人们嫌住在东跨院太挤了,吵吵闹闹要求换房间……有两个为了一瓶法兰西香水差点打起来,嗯,我还听见她们抱怨说……殿下从来也不正眼瞧她们一眼,本以为出了宫就能沾几分阳光雨露,哪里想到又是独坐守夜,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留在宫里等待皇上的临幸呢……”
莫雪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看上去有几分怪模怪样的。
朱槿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耐烦地打断了莫雪的话,问道:“除了这些琐事以外,就没有其他的异常了吗?”
“还有什么异常?”莫雪摇了摇头,说道:“反正我是没有发现。不过,如果你连看门老王养的那只名叫阿黄的狗也算上,那可就有些古怪的地方了……”
“那只狗怎么了?”朱槿连忙追问道。
“前天半夜里,我好像听见它叫了两声——殿下,你也知道,阿黄一般是不会乱叫的,除非是有陌生人闯进来——”莫雪说道,“不过等我赶过去一看,什么动静也没有,阿黄在那里摇头摆尾的,好像很高兴,因为有人喂了它几个肉包子,所以后来它就不叫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朱槿皱眉说道,“说不定那包子是谁晚上没有吃完,随手扔给阿黄了——怎么,莫雪,你有意见?”
莫雪笑道:“你有所不知,殿下,如果不是熟人的话,阿黄不会轻易吃别人给它的东西——问题就出在这里,既然是熟人,那为什么一开始它又要叫唤呢?”
“你不用再绕弯子了,想到什么就直说。”朱槿往一张桃花心木椅中一倒,四肢懒洋洋地摊开,神情里却透出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之色,“本王现在没那个心思跟你玩猜谜游戏——你是不是怀疑千夷回来过?”
“是。”莫雪点头承认道,“当时我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又回来了。因为除了他以外,到目前为止,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么高明的轻功,可是……”下面的几句话不方便说出口,莫雪适时地打住了。
朱槿苦笑,替他把话接完:“可是他再也不肯见我了……莫雪,你还记得苍澜说过的话吗?他不会再见我的。只怕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连阿黄那只狗都不如。”
这最后一句话里自伤的情绪太过浓重,连莫雪都被吓了一跳。待要找些理由来安慰朱槿,却是一条也站不住脚,莫雪左右为难,只能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呢?”
“不管怎么说,我知道他曾经回来过,这也就够了……”
朱槿瞪着屋顶发了一会呆,然后有气无力地吩咐道,“莫雪,你不用管我了,去叫丹若……”
“咣当”一声巨响,书房的门被踢开,惊得朱槿和莫雪一起转过脸去——不用说,这么胆大妄为的人,眼下在整个王府里除了丹若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不,不好了!出事了!”丹若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句,冲进书房,拉起朱槿就往外跑,“殿下,莫雪,你们快点跟我去看看!”
“到底怎么了?”朱槿见他脸上神情严重,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心知一定大事不妙,边跑边问道:“丹若,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你们去水榭那边看看就明白了!”丹若说道,“朱汶他好像昏过去了,我怎么叫也叫不醒……”
“阿汶?”
此刻朱槿的心情,比早晨刚听到谢不凋被人劫走时更加惊慌,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水榭。只见席上残酒未收,朱汶斜倚在栏杆上,风动衣襟,长发委地,脸上的表情安详而恬静,似乎睡得正香。
朱槿伸手摇晃了他几下,同时口中不断地呼唤:“阿汶!阿汶!醒过来!醒一醒!”
但是,不管他怎么摇,怎么喊,朱汶始终没有醒来。
莫雪慢慢伸出手背,放在朱汶鼻子跟前试了一下,然后他像触到了滚水一般,猛地缩了回去。丹若看见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朱槿把手放在朱汶胸口上摸了摸,这才发现他连心跳也停止了。而且,朱汶的身体正在慢慢地变冷。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这一下,即使朱槿往常再镇定,也不由得彻底慌乱起来,连声问道:“丹若,他早晨起来有没有说过哪里不舒服?你看见他吃什么东西了没有?”
“没有啊……”丹若也慌了神,急忙说道:“他早上起来还好好的,跟平常一样,半点特殊的状况也没有!”
朱槿一转眼,看见桌子上摆着朱汶用过的酒杯,他拿过来闻了闻,酒杯里还剩一点点残酒,散发出淡雅的菊花清香。
“不可能是酒的问题。”莫雪猜到了朱槿的想法,解释道:“刚才我们喝的都是从一个壶里倒出来的酒,大家都没事啊,殿下,您不是也好好的?”
“可是为什么——”
朱槿还不死心,又去摸朱汶的胸口,仍然没有半点跳动的迹象。朱汶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一只胳膊软软地垂了下去,就好像真的睡着了一样,苍白的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只不过他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地,不可遏制地冷下去。
丹若惊恐地抓紧莫雪的袖子,小声问道:“朱汶他……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莫雪狠狠地蹬了他一眼。无语。
朱槿神色凝重,一只手轻轻拂过朱汶的脸颊,算是替他合上双眼——这个动作完全是多余的,但是朱槿心里觉得,作为一项仪式,它必不可少。
“你们都跪了吧。”朱槿转向莫雪和丹若,低声说道:“文德皇太孙已经薨了。”
他说的是朱汶未登基时的封号,莫雪和丹若一听就明白,这是正式的命令,不容玩笑,连忙一同跪下,哀声道:“送——文德皇太孙!”
朱汶不仅死得突然,而且还有几分蹊跷。
但是任凭朱槿想破了脑袋,他也弄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朱汶死前没有半点异常,不可能是自杀;他和大家吃的酒菜都是一样的,所以也不可能被人投毒,更何况他脸上的表情那么安详恬静,就像一个熟睡的婴儿,根本不是中毒的样子。
朱槿只能暗中猜测,或许是朱汶听到谢不凋被人从牢中救走的消息,过于激动和兴奋了,一向孱弱的身体无法承受,所以才导致了悲剧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