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我尽力握住自己的手,掐住颤抖,“我的酒,你若胆敢散出半滴,看我打爆你的头!”
…… ……
帐中一片死寂。
我喝了口腌梅酒,深切呼吸,然后将酒瓮向后递去,十二接过,迟疑片刻,也皱眉灌了半嘴。
“十方儿……”
“大少爷,奴才在。”
“你说皇帝已罢去老爹的官位,让他养老?”
望向云阳,他正皱眉沉吟,也是万分惊奇。
我垂下眼,以为家老爹的个性同为官准则来看,这倒是个必然的结局,本也没什么好坏,不过,时间却不对。
四方未平,为望城军权仍然在握,为奇初获封赏领旨西行,这样的形势下,是什么原因趋势那皇帝胆敢下如此命令,总觉得好似在心虚。
那个隐蔽的弯折点,到底在何处!!!
我突然长身而起,“为奇呢?他可回京了?”
十方儿颤抖,“大……大少爷!奴才万死前来,您……您一定要冷静,二少爷,他……他……他……”
云阳跺足,“他怎样!你倒是快说呀!”
“他……他被卖了!”
身后立刻传来酒瓮碎裂的呜鸣,火红色的浓稠液体缓缓流出,有红叶的气息,也有隔年死去的梅子的气息。
云阳前纵,攥牢十方儿连着脖颈提起,一连串急吼,“你说什么,说清楚,他不是被封作副将,护送宫女和亲去了么?怎么被卖,又被谁买了?”
“大少爷!”十方儿涕泪齐下,恨恨道:“王室答应送予番王和亲的对象,从来都没有别人,正是二少爷啊!”
十二惊叫。
我回头看她,有丝迷惑。
王昭君和亲,公主和亲,宫女和亲,就算全天下旁的男人女人们统统可能去和亲,怎么……怎么……又多了个为奇。
“皇帝老头李代桃僵把为奇骗到番邦,难道是为了给番王……”云阳抓着自己已然横散的长发,仿佛遭遇晴天霹雳,“啊?那番王,是女人?”
我冷笑,贵族向来有养男宠的恶癖,摩罗燕王,那个也曾精赤着身体同我火并的战鬼,怎可能是女人。
好啊,好得很啊!
天朝国主,你竟敢将我的弟弟,作此用途!
所以,才要将我调离重兵,引至此处棘手的强盗窝,又所以,才处心积虑将老爹的文臣势力连根拔去。
真是好得令人叹为观止啊!
我摇摇欲坠,栽后便倒。
十二大急:“将军,”飞身来扶,我借力使力,抬脚揣翻了虎背座椅。
“十方儿!”抚摸着腰间长鞭,我缓缓道,“京城发生的事情,你一件不漏,统统讲一遍!”
然后,便是我颤抖着立在帐篷正中,一字一句听十方儿讲述。
从三易圣旨的最初,到为奇的一去无期音讯皆无,从权倾天下风云半世的首辅,到如今仇敌环伺如履薄冰。
统治者已打定了牺牲为氏的主意,却又贪我的战功,惧我的战功,于是才有了那出副将送宫女的闹剧!
十方儿说为家上下所有人的行动已被秘密监视了起来,老爹为了不让我担心,才写下那“一切安好,勿念”的家书。
十方儿还说,八公主千辛万苦避开耳目送出书信告知内幕,再加上文氏旧臣的鼎立相护,他十方儿才可能瞒天过海,施展快脚来此军营见我。
十方儿说……
他说,他说,他一直不停在说,滔滔不绝地说,说着我为望城唯有的那两个血亲,是如何圄于权网,挣扎沉沦。
我静静听着,自己也不知道迷惘视线落下的方向。
神灵在上,举头三尺的地方,除了利用,就是背叛,周而复始,始而复周。
从来都是如此,帝王的恩宠只活在民间歌谣里,真正于现世左开右弓所向披靡的,是皇权,至高又至自私的皇权。
我应该知道的,我也一直是知道的,却始终被可笑的家国情绪所蒙蔽。
摊开手掌细细看着,回想自己从记事起便开始拿刀,满身厚茧一意杀敌,举刀向佛于杀人场,从年少气盛直到心境凋零,如今,却直觉自己如一张已作废的银票,表面上看虽绝顶美好,实则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
于是,所有往昔炽热的信仰,都从胸中溜走,深深埋入河底。
现实的狰狞惊散温柔拥抱着我的轻梦,三十年荣光,我为报国而杀敌,我视杀敌为感官游戏,却也在游戏中成就了别人的权力欲。
如此轻浮。
如此糊涂……
“公主一介女流,文氏犹无力自救,又怎能保我为家。”我扶起十方儿,“纵然你累了,却仍无法让你休息。”
十方儿泣不成声,似此等回肠恨怎平。
就连车云阳也开始混乱,“将军,现在如何是好?”
我说,“牵我的马来,拔营回京!”接着脱下顶盔,恨恨掼在了一旁。
云阳大惊:“耐重几山的战约怎么办?”
我眯目回首:“那又关我什么事。”
云阳与我对视,良久叹息,他说:“只平白便宜了那群强盗。”
我冷笑不止,正好!唯有强敌愈多,我为望城的存在价值才会愈多。
环顾四周,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着帐中的心腹们交代,“天朝兵士千里行军,早已困乏,又于耐重几山脉遭遇悍匪伏击,受重创不敌,在偷袭无果后,我为了保存戍边的精英兵力,才未及请旨即刻撤兵,至于和番的那些异变,我不知道,老爹也不知道,明白了没有!”
…… ……
那日清晨,距离与铁扇捏捏红定下赌胜之约后的两个时辰,我下令撤销前命,军队重新归拢,并以最快的速度无声无息撤出了小腰村。
顷刻之间,原先剽悍煞气的黑衣军驻扎的所在,便只余下了小腰村天下闻名的美女。
跨上紫叱拔,奔在最前方,并十二、云阳同十方,星夜折返京城。
七天之后,我回到天朝中心。
然后第四道圣旨下,说为望城剿匪不力,官降三级之外抽去七成兵权。
从此后,于身于心,我都再不是那天朝的破军将了。
第三章异变
2.折翅
重新梦见黄金般的过往
弟弟与十二一同转首微笑
带着种纯净的欢娱
梦醒后惶然四顾
时光啊时光
为何不放我回返。
原先车音马迹相杂,罗绮焕耀,状貌瑰玮的京都卫门,一旦颓败起来,甚至速于秋草。有时候,欲望正如同佛法,求之愈勤,则离之愈远。
我与老爹于密室中共议长谈,他面色甚差,白发斑斑,佝偻着握牢我的肩说,“望城啊……”竟至哽咽。
想起初拜将时他曾教过我,官宦之途,无论文武,都是人鬼各半,谁想如今真的经历,却还是很难慷慨。
事已至此,我也无力叹息,现实要紧,“老爹,京都危机重重,实非久留之地。”
他寂寞咳嗽,揪住我的袖摆,“望城,你弟弟,他……”
“我知道,我知道,”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安慰,“阿爹,先把您安顿好了,我才能去救为奇。”否则两手都是致命弱点,如何兼顾舞圆。
为老爹点头,突然道:“望城,你可还记得文叔叔?”
文正清公!!!
我当然记得。
他与老爹师出同门,又一起入官场,互相扶持,情比手足,文正清育有二女一子,二十年前全家退隐,两位女婿文武各半,这次异变,朝中向着我为家的,也就只有文氏一族了。
“当年我与正清有曾有过约定,老来定要寻个好去处,比邻而居,所以当年文家主脉离京的时候,我曾托付你文三哥声容侄儿,也为着我找个养老所在,所以,望城,”他一遍一遍珍而又惜地抚摸着阿娘的灵位,“你无需替我们担心。”
…… ……
车云阳长身而起,大惊失色,“什……什么!”
我挑眉强笑,“是的是的,明日一早出发,拜托你了,云阳。”
只见他凸目呆立瞪我半晌,突然烦躁,大叫着耙乱长发,“不会吧,你说你老爹要去耐重几山养老?”
我也头痛无力,“没办法,谁教文家硬选中了那块地方。”
云阳脚步虚浮,踉跄走几步扑上来,一把兜住我的肩长叹,“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翻着白眼,说话像在呻吟:“虽然如此,不过,你们为家行事,也……也太符合兵法了吧……”
我推开他,摊在床脚,凶眼穷跳。
沉默良久,后头有人凑过来轻轻扯我的头发,“好!好!好!”他大力叹气,“我车云阳拍胸脯保证,赴汤蹈火,也会将你家老小秘密底、安全底送回那个鬼地方,行了吧!!!”
我回首,见那厮真的轰冬冬在拍胸,刹那恍惚,云阳为着我的自私,已然断了前途,现在竟还肯如此,冒险往赴。
“谢谢你了,云阳。”
他摸着鼻子没好气,“得得!谁让我倒霉喜欢你!”
我大笑,更具体地说,应该是喜欢我家十二吧。
…… ……
是夜整理行装,阿爹关在房中冥思苦想,倾尽文采两个时辰后,才总算写血书般写好了给小弟的家书。
我略略看了一遍,无非是上天入地骂了两页,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训斥之词,从头到尾,对为家矢尽弓折的现状,只字未提。
老爹一定不想让小弟担心,才会如此做作的吧,我想。
唤来十方儿,将老爹、我连同公主的三封密信统统交给他,让他即刻起身赶赴摩罗。
“十方儿,我交代你的事情,可都记全了?”
“是,大少爷!”
“尽量多雇些人散布消息,摩罗国基原就未稳,皇族心也不齐,只要稍稍煽风,就能起火。”顿一顿,我继续吩咐,“曼陀罗丸贴身藏好,这药性子烈,未到紧要关头,勿要使用。”
“是,大少爷!”
“还有!还有……”我说,“见到小弟,千万不要多嘴!”
十方儿一一都答应了,他屈膝伏地,向我辞行。
我立于西风中目送他远去,心中冷笑。
摩罗王啊摩罗王!你得为你肮脏的欲望付出代价!
转回身,老爹正白发飘扬,“望城……”
我走过去,解下披风围住他,“放心,阿爹,不出一个月,就能带着小弟去找您。”
他定定仰首看我,面上每一道褶皱,都似在风霜中痛苦,“可是……望城,还有十日,就又到中秋了……”
想我为家,团圆节令不得团圆,已是第几年!
…… ……
车队秘密潜道而去,云阳缀行在队伍最后。
“将军,烦你替我照顾十二!”经过我身旁时,他低声这样说。
而我则回应他,“为望城拍胸脯保证,赴汤蹈火!”
他大笑,抬手向后挥了挥,策马扬鞭。
…… ……
为家一下子走成了空壳,上头也不能不怀疑了,于是我暂时无法脱身,必须每日上朝以定君心,扎在中下级武官堆里头,向正中皇座上那人叩首呼赞。
心里也不免觉得好笑,想我为望城身入行伍十几年间,从来未得如此清闲,只要早睡早起,规规矩矩回答些无聊的问题,然后再应景般一遍遍讲我是如何在耐重几山狼狈败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