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脚冰凉。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起来,不该喝那凉水的。他蜷起身子,忽然想到另外一个问题,靳倾再一次找到自己了。
罢了罢了,这也是意料中事。翻身下床去倒热水。踩着木质楼梯走到楼下,他转头看了看紧闭着的正门,好像下一刻就要在自己的眼前大开——心里一片悲凉。亲兄弟,却连对方的瞳孔里残存有自己的影像都不允许,十几年的时间,他们怎么会走到现在这一步的呢?
他扶住桌子,左眼刺痛起来。
——总之,唯一的朋友,是不在了。
那么至少要回去参加他的葬礼。
这样想着,莫边城鬼使神差的一步步走到门前,拉开了门。眼前只有冰凉的雨水和黑漆漆的夜幕,冷风直灌进来。
回去,然后呢……?已经没有莫存尚,没有林家明,没有莫老太爷……自己的身边只剩下靳倾。
还有逃避的余地,和坚持的必要……吗?
第二天早晨起床,从邮箱里取出东南时报,仍然是习惯性的先翻到广告栏。
他看到了林家明给他的最后的信息:保重。
沉默了半晌,合上报纸,又意外地注意到首页下角的新闻照片。
青莫集团与王氏联姻,将于今日举办订婚晚宴。
第四十二章
事实上,我们很难简单地断定靳倾订婚的消息对莫边城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不,不像你们想的那样只是沮丧——沮丧的同时是有那么一点点松了口气的感觉的,至少回去之后不用去立刻去面对一双等待着答案的殷殷的眼。尤其是当那份感情产生了不见得更好,抹灭了绝不会更糟——当自己处于彷徨之中时,就会下意识的希望对方犯错,这样的心理我并不是第一次提起。
但是,当天深夜,当回到A城的莫边城所乘的车辆经过仍然灯火通明的帝王酒店时,车上的乘客用艳羡的口气提起那对刚刚缔结关系的金童玉女,他的心里还是升起一股苦涩。不是为了和20年前有所不同的心态,而是为了和20年前完全相同的结果。
决定先不去找靳倾,自行安顿一晚上再说——所以不能住旅店。但自己在A城也再没有可去的居所了,考虑再三,他想起了离开之前暂住的那栋南郊别墅。
那里现在一定闲置,并且他还记得那里大块大块的落地玻璃,每当月满西楼,满地都是清亮的月光。
月半中天的时候他潜进了那栋别墅。只有警卫室和佣人房还亮着灯,他轻轻推开了主卧室的门——果然是铺陈了半室的月银,室内的陈设格局丝毫未变——却意外的发现正对着月光的大床上和衣躺着一个人影,头低低的耷拉在床尾,正对这门的方向。
莫边城握着门把站在黑暗中,脊背稍稍僵硬了那么一下,然后轻轻的向后退。床上的人轻微的哼唧了两声,显然睡得很不安稳。
他嗅到了室内飘荡的淡淡酒香,摇了摇头——喝醉了就这么乱七八糟的和衣睡下,他是想生病么?
进房从躺椅上拿过一条毛毯给他盖上,又试了试额头的温度,正常,于是转过身。走到门边的时候忽然又听到身后那声音在轻轻的喊:“边城。”
莫边城在原地沉默了半晌,平静的转过身。
月光里,靳倾维持着趴卧的姿势,向他抬起头来。但是很难说他是否清醒……那直视过来的眼神太过坦荡,没有任何预想中的情绪波动。
只是贪婪地看了又看。忽然又眉心一动,整张脸显现出脆弱的表情;他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失望着说:“我总是梦见你回来了……”
是的,在醉酒的夜,魂牵梦绕的人踏着月色来到床前,这难道不是一场美梦么?
莫边城心里一酸,慢慢地,走到床前。那满月一般明亮的年轻脸庞在只及自己腿部的高度高高仰起来,视线专注的,纯真的,停留在自己脸上。
那一瞬间他心里的感动忽然让自己无法去思考。这是一个孩子,而自己那么强烈的被需要。
月光太明亮了,他不得不闭上眼。腰间又传来被拥抱的紧实感。
想起来很好笑,他犹豫过那么久思量过那么久,最终做出选择的却不过就是这一瞬的直觉——
伸出手,弯下腰。
他回抱了他。
——只有当自己像个孩子,这就是后来靳倾总结和领悟出的诀窍。当他像个大人,莫边城只会不断逃离;但是他无法抗拒一个孩子。
在他感到寂寞想要挣扎的时候,他更希望自己身边的是一个孩子,而不是爱人。自己所不喜欢的这种差距和身份,反而可以成为拯救自己的命门。这虽然仍不能让靳倾完全满意,但是假如双方各让一步,他不去压制年龄差距而硬作强势;莫边城在接受“需要”的同时也接受爱——
这样形成的关系,应该也称得上是“爱人”……了吧?
第四十三章
那天晚上之后靳倾到底还是感冒了。所以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蜷缩着睡在同样和衣的莫边城怀里,腾地坐起身来,睁大眼睛:“你、你、你……”
你了半天,终于等到莫边城也睡眼惺忪的睁开眼睛,正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张口却是一个响亮的喷嚏:“哈啾!”
口水直喷到莫边城脸上。
面面相觑半天,莫边城先苦笑着拿袖口去擦脸,靳倾指着他大笑起来。
然后跑去拧了毛巾细细给他擦了一遍。擦到一半就忍不住把嘴唇覆上去亲吻,莫边城僵硬了一下,推了一把没推开,就再没抗拒。
外面的阳光穿过玻璃墙壁洒在他们身上,看起来还是很暖和的。
他们的第二次同居生活只好在两个人的共同感冒中开始。
然后就是林家明的葬礼。办得简单仓促,并且场面冷清。他身后没有亲人,生前也没有几个交情好到可以来吊唁的朋友。最关键的是,他的死在众人眼中是不明不白的悬疑——靳倾极力压制了他被杀的风声,连警察都没有介入就匆忙的葬了——并且不在莫家的家族墓地中,虽然这是按他自己生前的意思。
“你说,我是不是很自私。”靳倾和莫边城单独站在新造的墓前时,轻轻的自言自语。
“我把它变成了我自己的事,而不是按规矩交给帮派复仇,或至少让警察来找回公道。就是因为和容有关,我把他被杀的事实——给消抹了。”
“他会怨恨我吗?”
“——不会吧。”莫边城深深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说,“他和叶恩容之间的事不是我们能介入的,他会因此感激你也说不定。”
“但是有一件事他一定会不高兴。”
靳倾伸出双臂从后面抱住莫边城,头搭在前者的肩膀上往墓碑上看过去,“他一直觉得我对你不好,配不上你。”
莫边城垂下眼没说话。靳倾的手臂收紧了些,神色坚定:“但是现在我就是要让他看见——我们会在一起,你死的时候不会像他一样孤苦伶仃。”
“我会让你幸福,这是回报你最终回到我这里。”
“……傻瓜。”莫边城抬起头,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心里空落落的,“其实那天晚上……其实我自己并没想到我会回来。”
“不管怎么样,回来了就好……”靳倾轻轻的叹了口气,“再不回来,也许我真的就要放弃你了。”
“——你是真的想要放弃过,是不是?”莫边城绷紧了表情,轻轻从他怀里转出来,转过身。
两个人默默地对望。
清风席卷而过,墓园的松柏被拖曳着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靳倾最终回答说:“是。”
“所以我在心里定下了期限,三个月内你不回来,我就不再坚持。”深沉认真的脸上忽然绽放出温和的笑,好像是在暗夜里看一朵花开,“但是你回来了,这就说明上天不让我放弃你。”
莫边城低下头,呼出一口气,抽动嘴角笑了笑。
“这样的话,就真的没有意思了,你既然对我已经有不满意,那些念头会一直在你脑子里——所以,我还是来错了。”
“我不满意的是你为了那样的理由就把自己困起来这么多年,我以为会有深刻的背叛和无法容许的过失——”
“——你不觉得那样卑微的、平常的缺点,才是可耻和无法推脱的吗?”
靳倾的鼻息停顿了两三秒,又摇摇头:“不,不要再说这些。就算没有那个故事我对你的不满意也够多的了。”
“也不要再想着让我放弃你,晚了。我不逼你,等你回来,就是想要你认清一件事——这次是你自己选择了我。”他伸出双手抓住莫边城的肩膀,把自己的头颅向他压过去,“这次没有人逼你,没有人强迫,你的选择是你自己做出的,该是你有些担当的时候了——”
他慢慢地,慢慢地看着莫边城的眼睛说:
“我需要你,而你凭你自己回应了我。你要对我负责。”
没有借口可以推脱逃避——这就是成年人最大的苦处。自己要为自己负责,只有这样的认真和勇气,才担得起自由的重量,不然最好还是把自己绑定在某些位置上装作被害的脸孔,看似心不甘情不愿,一举一动都是被迫。
是莫边城自己放弃了这样的优待,所以现在他和靳倾对等了,靳倾于是有要自己负责的权利了。
无言以对。这就是令人惧怕,但又令人向往的……自由。
他要受这自由的束缚,虽然他的本意不是为着自由本身——只不过是寂寞。寂寞惯了,于是怕去爱;最后终于怕寂寞了。
曾经顾虑过自己的想法,在即将面临的蚀骨的寂寞面前,都退让了。
他偏开脸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转回头来,双手抓住靳倾的衣襟。
“好吧,是你赢了。”
他被靳倾高高地抱了起来。如果不是随即顾忌到这是在公共墓园,那家伙估计是要跑两圈跳几下的吧——明明比自己还紧张,刚才却能装得一幅运筹帷幄的样子。莫边城温和又宠溺地笑起来。
不管怎么样,就是这个人了,不管他是有怎么样让人却步的身份。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最多把心一横,生活还是要继续。
话虽然这样说,接下来去家族墓地看望莫老太爷和莫存尚的时候,靳倾还是体贴的放了他一个人去。
墓碑上莫存尚熟悉的笑容已经有些模糊了。莫边城站立良久,蹲下来伸出手,触手只是一片平板的冰凉。应该是有很多话想说的,但是脑子里始终一片空白。
索性靠着墓碑坐了下来,他想,这么多年始终都没好好来看过他,这次就多坐一会吧。
他闭上眼睛。
在昏昏沉沉即将入眠的那一刻,墓园清冷的风扑打在脸上,他猛地回过神来,睁开眼睛。
莫存尚不在这里。是的,他向来比自己看得透彻,自己怎么会以为他会有和自己一样的执念呢。
爬起身来,直起腰板。莫边城最后摸了摸灰白色的墓碑,说:“我走了。”
只有风声给他回应。
于是他转身离开。
第四十四章
怎么摆放莫边城,这是一个问题。
回青帮几乎不可能,明枪暗箭哪样都够受的;但是把他闲置在家中供养起来更不现实,他无法忍受自己变成笼里的金丝雀。考虑再三,靳倾借着公司网络系统更新换代的机会,在居所和莫氏之间开通了一条专线。这样莫边城就可以以影子顾问的身份辅助靳倾,参与一些公司事务的处理。当然这条专线在莫氏内部也是严格保密的。
这就同时满足了莫边城的自尊和靳倾的雄性荷尔蒙——他在办公室里也能时时看到莫边城啦。
可毕竟是天干物燥的时节,年轻人又总是精力旺盛,再加上他等了这么久——所以望梅止渴在某些方面没有什么效果的,小心火烛的警示牌不得不高高悬挂——谁让莫边城的感冒比他好得慢呢?
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典型。莫边城的年岁也不小了,经不起大的折腾,而爱他就要珍惜他。为此靳倾无比的懊恼了好几天,若是刚回来那天他动作别这么快,现在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把人家压倒了么!
在他欲求不满的当口,叶恩容的调查报告送上来了。
锁着眉头回到家。莫边城坐在电脑前面回过头来向他微笑,然后露出询问的神色。他默默地走上前去弯下腰,从背后抱住他。
“林家明和容是兄弟,你已经知道了么?”
莫边城靠在他怀里,迟疑着,点点头。
“秦桑呢?”
“他是谁?”
“容当年出逃时的拍挡,当时我见过他。”
“我只知道很少的事情,而且仅限于找到你之前。”莫边城沉吟着,抬起头看靳倾的脸,“查到什么了?”
“不知道。查不确切他们反目至此的原因,除非以后我们问本人。”靳倾摘下莫边城的眼睛,轻轻的啄了啄他的脸,然后直起身,拉起他去餐厅吃饭。“算了,毕竟他们是另外一个故事,与我们现在没有多少关系。”
“真的会没有关系吗?”莫边城站在原地,拉住靳倾的手,“容的线索是在红帮的地界断的吧?当年他们跟红帮的关系就已经很不简单。”
“现在他重见天日了,如果他再与朱家取得联系呢?”
靳倾微笑起来:“你是在为我担心吗?”
“傻瓜。”这是当然的吧。
靳倾笑着把莫边城拉到怀里来,揉乱他柔软的头发。他简直要对这个动作上瘾,把爱人紧紧抱在怀里,感觉他由一开始的不知所措到现在的顺服配合。满满的充实感,他们的皮肤都很渴。
是的,莫边城的直觉是精准的。他得到的线报全都指向一个结论——黑狐将要复出,并且带着由林家明延展至青帮的仇恨,这次他接过了红帮递出的橄榄枝。
那天晚上临睡前,莫边城在昏暗中路经靳倾的卧室,被后者若有所思的沉默表情吸引了进去。当时靳倾整个人斜倚在床头,侧影被台灯昏黄的光影拖得很长很长。看到莫边城进来,绽放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就着倚床的姿势向他打开双臂。
莫边城站在门边问:“还不睡,在想什么?”
“想你啊。”靳倾收回双手,撑着自己坐起来。头颅于是离开了台灯的光线所能照耀的范围,眼睛里却有闪闪的光亮:“过来一点,那里太黑,我看不清你。”
被子滑落下去,胸前睡衣的开口也有意无意的扩大了一些,精壮的胸脯在灯光下显现出健康的光泽。
莫边城在黑暗里扬起了嘴角:“你是在诱惑我吗,靳倾?”
后者把头歪向另一侧,眨眨眼:“你的感冒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不是吗。”
“还没好全。”莫边城转身欲走,却听见背后刷的一声,靳倾掀开了被子。高大漂亮的身体轮廓全部呈现在眼前,包括那薄薄的睡衣底下遮掩不住的反应。
靳倾换上有些天真的语气,声音偏又低低的,哑哑的,像是羽毛在莫边城的耳边轻挠:“我是真的想你呀。”
触电一般的感觉从感官直向全身冲去,莫边城几乎是在一瞬间被这声音烫到了,热度全集中在了脸上。第一反应就是转过身去,然后双脚却怎么也迈不开。
背后的声音仍然戏谑着,却有些抖了:“看来是没办法等到你扑过来了——还是我真的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好伤心啊~~~”
然后就是难熬的沉默。
沉默的最后,卧室的门“啪哒”一声关上了,隔绝了里面昏黄的灯光。
隐隐的有脚步声从门后往里面走,走到一半忽然一声惊呼,然后是重物落在柔软物体上的沉闷声响。
“你看,我连你从门走到这里都等不及,却还是忍了这么多天——你不奖励我?”
“——把灯关上。”
把灯关上。然后就再没有完整的语言——调不成调。
那天晚上对于莫边城来说真的不能说是好过。几次在眩晕和疼痛中昏厥过去,又在疼痛和快感交加的感觉中苏醒过来。每次醒来身边都是恍恍惚惚的昏暗,他并不费力去看清什么,闭上眼睛,就又陷入那律动的节奏中去了。
时间感完全丧失,整个人像是被托在棉花絮上,浮浮沉沉没有尽头。
事实上那段时间远没有他以为的那么长,只不过他的身体沉寂太久,一时习惯不了这样激烈的行为,尽管靳倾其实已经非常克制。他在潜意识中经历的那么悠长的漫游对于靳倾来说,不过是一次温和的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