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遇见叶恩容的事告诉靳倾。
“……我一直试图只看着眼前,不去管以后会怎样,但是他精准的逼我去想我最怕的事情。而我明知道这是个陷阱,却还是跳进去了。”
他们两个人的年纪,纠葛,中间夹着的那个人,他接受这引诱就必须承担的罪孽。他好不容易任性了一次把这些驱赶开,它们却又跑回来纠缠他。精神压力是由此而生。
“现在这只眼睛出了问题——其实我觉得这很好,”他伸出一只手盖住左眼,另一只眼在月光下无辜的张着:“这左眼就是我的过去,它若是坏掉了,我便能真的一了百了,你说是不是?”
靳倾张口欲言,被莫边城的手指挡住嘴唇:
“我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很认真,虽然我们没有多少年好过。”
“有时候早上醒过来看着你的脸,心里想着,等我走后你还有那么多的时间,你会不会为现在的选择而后悔?就在刚才看着你高潮时激动地连我还在这么想——其实是有些希望你后悔,这样的话你的罪就会被赦免——如果我们在一起确实是一种罪的话。不要露出责怪的眼神,最重要的事实是——即使有这些不自信的、想逃避的念头,即使有叶恩容那样尖锐的指责,我还是决定无论如何要留在你身边,我打定了这样的念头。”
“这就是我爱你的方式了。”
这是莫边城首次声明他爱他,靳倾又激动又哀伤,张口结舌,涨红着脸不知该怎么反应。
激动的是这个老男人的爱的宣言,哀伤的是他还是不能抛开这些顾虑。但这可能也确实是这个龟毛的老男人的能做到的最高尺度了。
“……我不会后悔的。”
“不会后悔的。”
“真的不会后悔的……”
莫边城把呢喃着的年轻人揽入怀里,“好吧,我相信你。”
“你不要不自信,不要临阵脱逃。”
“我不会不自信,不会临阵脱逃。”
“你是真的值得被爱的,而爱情没有错。”
“我是值得被人爱的,爱情没有错。”
“要有勇气,要信任我。”
“有勇气,信任你。”
“你的左眼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月色的清辉混杂在潮湿的海风和细碎的海浪之中,莫边城把爱人的重量放在胸口上,静静地看着盐渍一般的天色。
爱情给了我相信这些孩子话的勇气,我是真的爱你了。不知不觉间爱情就成长起来了。
虽然我这只左眼,还在注视着过去。
第五十一章
车外骤然响起沉闷的爆炸声时,靳倾和莫边城正在去约好的诊所复查眼睛的半路上。如果不是为了那台新引进的仪器,他们就不会由满怀希望而变成遭遇前所未有的危险。
同一时刻车身猛然震荡到几乎要完全被掀翻过来,离开地面的那一侧足足构成了几乎45度的角度——那爆炸声是埋于路中心环岛土地之下的机簧将一块极为尖利的钢板瞬间弹出的声响,钢板如同疾风一般垂直切入了他们所在的车身——一点点。策划者精心计算了能使两者的速度和时机,但低估了特别加强过的车面钢板的牢固程度。
不过这只是奇袭的信号。
尚未落地的车厢里靳倾和莫边城在大作的枪火声里努力分辨着,局势是怎么样?后面的车已经就地瘫痪,激烈的交火声传过来;前面则是长长的尖锐的刹车声,紧接着一声轰然的爆炸,前方街道被火海堵塞。
靳倾把枪塞到莫边城手里,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探身抢进驾驶座把有些惊慌的司机扔到一边,靳倾猛打方向盘——四个轮子重重的全部落在地面上的那一瞬间立刻就拐出一个大S向前方爆裂着的火幕冲过去——该死的!车轮中弹了!S一下变成了L,继续猛打方向盘——车身整个横过来擦着大火穿了过去,带着火星直直冲向路边的建筑物。
猛刹车,打开车门,跳——
车子瞬间爆炸,好像焰火一样,两个人在这烟火的掩护之下往街巷里飞奔。
真是狼狈啊,他的弟兄被人围困在路中间剿杀,他却只能抓住自己爱人的手仓皇逃生——若能逃脱,决不放过!!
——从现在起请想象着通过电影镜头来看这场戏。
我们的镜头始终跟在两个主人公的背后,随着他们的身形起伏他们的背肌跳跃而晃动。那么首先给他们紧紧攥在一起的那两只手一个特写,然后稍微往后拉开一点来拍摄背景。
地形对他们很有利,A城市沿河而建,因而街道巷陌纠缠复杂,完全不是横平竖直的通透。那天又是个阴天,所以我们的镜头里的背景,是阴郁但干燥的缺少光线的灰色调。
背后传来零零落落的枪响。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就是一个岔路口,跑在左边的莫边城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他说:“分头走!”但是靳倾猛地拉低他的身体,抱着他用滑行的姿势低跃过路口,顺势射杀了两个埋伏在左边巷子里的偷袭者。
他们倒在地上,靳倾顾不得自己垫在下方,把莫边城的脸捧到眼前:“你的左眼又发作了吗?!”
莫边城不说话。但若不是左眼眼前发黑,他怎么会连刚刚那么明显的危险都看不见!——但他却要分头走。
靳倾瞪了他一眼,抓着他继续向前跑。
蒋平南已经在赶来了,被惊动的警察很快也会赶到,他们只需要坚持到那个时候不死掉,这应该,不算太难吧?
一个偷袭者冒冒失失的从前方巷口冲了出来。莫边城一枪打碎持枪的手腕,靳倾顺手把那身体沿着巷口拉直,紧接着射过来的子弹全招呼到了他身上。
一股追兵追到了他们身后。靳倾看也不看回身扔下一颗小型炸弹,身后立刻是一片烟尘弥漫。
最危险的一次是跟四个人近距离撞上,双方都没来得及开枪就开始肉搏。巷子太窄,混战中对方有人开枪,子弹又是打在自己人身上。
路越走越崎岖,身体越来越疲惫。我们摇晃着的镜头前面,两个人的汗水不是一滴滴,而是一片片的挥洒在空气里面。猫躲老鼠的游戏里面莫边城是最先撑不住的,他的年龄,他的身体底子都不再适宜高强度的运动了,更何况左眼的伤一阵阵轰击着他的大脑。他感觉到自己对周围环境的敏锐感正在一点点消失。但是靳倾拉着他狂奔那么拼命,他死命跟着忍着脸上沉着着。
但是他心里有一种蠢蠢欲动的预感,他在压抑左眼一阵阵的晕眩的同时也死命压抑着它——心爱之人身陷险境自己虽在一旁却帮不到忙,自己是一直被自己想保护的人保护着的……累赘,到最后结果平安无事的只是自己。不,绝不能再发生这种事,这一次,一定要跟他到最后。
生一起,死一起。
远方传来隐约的警笛声,两人精神大振——他们这时已经跑到街区的边缘地带,再拐几道弯就能看到公路,几分钟后那里就会有接应的兄弟和车辆。这时也是最危险的时候,这巴掌大的区域内,各个方向追逐而来的杀手正在聚集。
这是一场消耗战,双方都在损失弹药和鲜血,看谁熬得到最后。已经用不到什么头脑了,也做不了什么圈套和躲闪了,守着巷口的两人只要视线内出现不是对方的身影就一概扫射过去,那凶猛的气势着实把对手盖过去了。但是他们的火力越稀疏,莫边城越觉得不踏实……他们不可能最后关头放弃的,那么会怎么做呢?
当时太阳稍稍出来了一点,但是街巷里枪火崩裂,鲜血和哀号遍野,一切声音都在弯弯曲曲的空间里震荡扩散,连光影都是惨淡淡的支离破碎的……莫边城的眼前完全看不到这些,他已经完全麻木了。
无数发动机一起轰鸣的喧嚣声响越来越近,他们用更强的火力掩护着往公路的方向后退,然后低下头更换弹匣的靳倾发现了地上那不同寻常的影子。
猛地抬起头——“边城!”
现在我们的电影已经到了高潮之处,考验的是场务的智慧,观众的眼睛,导演的灵魂,和演员的身体。我们把这一部分用慢镜头回放来仔细观摩——
——靳倾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雪白,地上阴影的轮廓分明是有人从屋顶上包抄过来正要狙击,而仍在冲着巷口疯狂射击的莫边城,他的整个后背是完全暴露着的。
下一刻我们的年轻人脸色又涨得通红,他的眉毛激烈的蜷缩起来,漂亮的睫毛之下眼睛瞪得大大的,同时瞳孔剧烈缩小,两腮的肌肉随着话语抖动:“边——城————”
——慢镜头之下,声音自然也是拉长了的。
镜头转换,下一个特写是我们的大叔的:
莫边城慢慢的转过了头,他并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但是眼中已经有了沉底的预感。他的肩膀更加缩紧,他的嘴唇微张,他的眼神空洞但明亮——本来那身后便是光明的出口啊;紧接着那亮光被别的什么阴影覆盖住了,他被结结实实的扑倒了。
——这是最恶俗的剧情。一个主角为另一个主角挡枪,不管另一个主角心里是想要自己活下去还是想要对方活下去还是想要两个人都活不下去。那另一个主角莫边城,被扑倒的当时还是侧立,到了半空中,便转到与靳倾相对的位置了。
他没有时间去考虑是要自己死还是对方死还是两个人都死,顾不得了,两个人的枪械全部脱手,理智的想一想这冲动过后其实大概会是无人存活的结局吧,又有什么意义呢。但是在他们重叠着以优美而又充满力度的弧度飞出去的时候,莫边城还记得下意识用流着鲜血的左手回抱对方的肩膀,肌肉柔软结实。
他的右眼被靳倾的头发挡住了,于是屋顶上探出脑袋和枪管的景象都进入了他空洞的左眼,而他的瞳孔麻木着,并未对此做出任何反应。
到此时为止——我说的是转身之后的这一两秒,莫边城的耳朵里只充斥着一片空茫,那些枪响那些嚎叫全都被一种低低的、高频率的波音所取代,好像是风在耳朵里鸣叫(具体情形请参考《拯救大兵瑞恩》中的诺曼底登陆一节);但是下一个瞬间——他听到“扑哧”一声轻响。
一个虫子钻进了眼前轮廓肌理匀称漂亮的肩膀。如同石子掉落水面激起跳跃的水花——漂亮的红色水花扬起——优雅的形状和流线——过了最高点之后忽然变成惊人的速度恶狠狠的朝自己直扑过来。
我说过这是慢镜头回放。但是在莫边城的记忆里,时钟在那个瞬间恢复,甚至加快了。
眼前一片血红。
——对于莫边城而言,世界在那一个瞬间恢复了。喧嚣的枪声,人声,车声,和已经很近的警笛声猛地灌进耳朵里,他张了张嘴巴,挪动眼珠想看看靳倾的脸,但是做不到。然后他发现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难道我不是张着嘴巴在尖叫吗?!
他惶恐着。但是世界在下一瞬忽然又由现实进入了他的意识,一切声音都没有了,风的鸣叫也没有了,一切的一切只有沉默的寂静,和漫天的血红。
——在现实世界里他那时确实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连一个鲜明的表情都没有做出。
但他清醒着。
那么我们回到现实的世界。警察已经从另一个方向进入了街区,但是来不及;丢掉了枪支又肩膀中弹的靳倾把莫边城护在身下,闭上眼睛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但是没有。他听到几声短促的枪响,周围有人在哀号,或者连哀号都没有就重重的倒在地上。他抬起头,看见前方不远处瘦削的双腿,往上是稳稳的持枪的手,俊秀的似曾相识的五官。那人带着一种睥睨的眼神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靳倾血迹斑斑的抱着莫边城坐起身来,大吼:“容!!”
身后传来急刹车的声音,蒋平南赶在警察之前赶到了。他被靳倾吓了一跳,他身上满是自己和别人的鲜血,偏偏看不出伤得有多严重。他把怀里平安无事的莫边城交给他,叮嘱了一句:“看好他!”便追着容离开的方向跑了起来,一跑就是一个踉跄。
蒋平南焦急的大喊:“少爷,那边有警察!我们得赶快走!”
他把莫边城交给身边的人,跑过去追。眼看着几十米外靳倾踉踉跄跄的跌倒在路中央,被旁边巷口里冲出的警察扭住了双臂。
只好先带着鲜血浸染了半边脸的莫边城和一干兄弟撤退了。
——但是在莫边城的意识里,对这一切完全没有感知。他好像想到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他好像听到很多声音,但四周又确实是一片安静。
他的脑中,他透过左眼所看到的全部世界里,只剩下一片刺目的血红。
第五十二章
从警局里出来的时候,靳倾吊着一只手臂,抬起眼看向一脸凝重迎上来的蒋平南。
他的伤没有大碍,虽是在肩膀上,但并没打到骨头。
他问:“莫边城怎么样了?”
蒋平南张开嘴巴,又合上。
那个人在医院里,自己剜出了自己的左眼。
靳倾走进病房的时候医护人员正在焦头烂额的为莫边城进行各项检查。只剩下一只眼睛的莫边城空洞的望着窗外,四肢被固定在床上。
他保持这样的状态已经很久了。除了那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突发的癫狂,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柔顺的,对外界没有感应的。
但是靳倾走到他床前的那一刻,他转过头,像孩子一样冲他笑了。
“阿倾。”
剩下的那只眼睛弯弯的眯起来。
“我们回家吧。”
靳倾沉默着弯下腰,把他抱进怀里。
“你……你还记得你说过要跟我到最后的吧。”
靳倾抓着他的肩膀问。
莫边城动弹不了,只是躺在那里冲靳倾温柔的笑。
靳倾手底下越来越用力。
莫边城只是笑。
“你抱抱我吧。”许久之后他笑着说。
——他眼睛里的亮光呢,哪去了。
靳倾的脸上渐渐没有了表情。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莫边城又说:
“阿倾,我要回家。我不要呆在这里。”
靳倾像被惊醒一样轻轻转了一下头,这一转,眼里就好像多出了些水光。他喃喃地说,“好啊,我们回家。”
他把所有的束缚都解开,扶着莫边城坐起来,和他一起换掉那刺眼的病号服。莫边城的腿好像还是软的,一触地先微微有些发抖,他拽住靳倾的袖口:“我不要别人跟着。”
“我要和你一起走回去。”
靳倾微微偏着头,只是说,
好,好。
莫边城挽上他的臂弯。
他从来没有把情人间亲昵的动作做得如此自然过,更何况是在熙来熙攘的人群中。他对着靳倾笑,靳倾有点呆呆的看他。
两个人像普通情侣一样依偎着在街道上行走。
一个个路口,一幢幢街区。
走到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处,被红灯阻了下来。他们站在拥挤的人群里,莫边城轻轻把头靠上了靳倾的肩膀。
时间若能停在这一刻的温情该有多好。
但是红灯停,绿灯行,人潮纷涌推挤着他们不能停留。两个人只是随着人潮向前走,却不知怎么的,就失散了。
肩膀有一点点潮,臂弯里也残存着那温暖轻轻抽离的触感。是微暖,也是微凉。靳倾站在巨大的十字路口中央,停下来往四周望。
心里大概能想象得到这场景,这巨大的城市行色匆匆的千百张脸孔中,有一张正站在某处温柔的向他微笑,同他说再见。
但是这么多张脸,晃啊晃啊全部都模糊了,弄花了……我如何能在这其中认得出你来?
靳倾觉得自己心里会很疼,但却是麻木更多一些。或许是疼痛还没到达心扉,或者是——他觉得他能了解。
你曾积聚了那么多的勇气那么多的为了新生的力量却那么容易——就轰然倒塌了吗。
是尽了力的,还是没有办法,我可以这样安慰自己吗。
靳倾眼里的水珠一不小心漏了一滴下来。
医生莫边城,兄长莫边城,爱人莫边城,就这样走出了他的整个生命。
再见莫边城。
永不再见莫边城。
尾声
青莫集团的年轻总裁今晚在A城最著名的酒店举行婚礼,宾客云集,满城艳羡,皆称莫氏掌门和王氏小姐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正是天造地设的佳偶。
夜光美酒,觥筹交错间不知又催红了谁的眉梢,晕开了谁的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