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于心里补上一句,只那时,这法令还行不行,我还在这汐阑不在,谁说得准。
待花轿过了,复行。
尹赜随着马儿身子一晃一晃的:“说实在的,下官觉得王爷行这婚法,还有别的意思。”
“哦?”我望他一眼,“说说看。”
“皇上后宫遴选也快近了。”尹赜目视如前,“虽说前几年的皇上用国有战事推了,大臣里却有议论的。毕竟皇上的家,不是一般人家啊。”
我摇首道:“这与我何干?”
尹赜轻道:“三王爷心里明白,今年内,定要将陈越二国收了,到时候,定有些个奸猾之臣上书再提此事。王爷是不想…”
我叹口气。一入侯门深似海,又有几人得见君颜?就算一夕之欢,徒惹半生嗟叹,何苦?何苦!自怨自艾倒也罢了,若是有些野心的,弄出些个手段,岂不是搅得宫里不宁?父皇与长公主…总算是蹉跎半生,好容易清静几日,竟要扰了麽?我确是于心不忍。别的地儿如何,我管不了,只这汐阑,务必要干干净净,此其一也。
至于其二,也是替我自个儿打算。好歹是大婚方罢立即出仕,按规矩又不能携家眷,难免叫有心人揣测。还记得上任头日,就有大户送了银子一万并着美人十人。我将那银子转交府衙,只云大户捐了助民的,退了他的美人,修书一封,言辞颇厉。可其后仍有此类事宜,遂想一劳永逸。摆出这架势来,看谁还敢往我府上送美人的!
只这些,说来实在不雅,也难以启齿,故而不答为上。
尹赜见我不语,也就不提这茬儿。待过了几条街,方扬鞭一指:“王爷,绕过前面小街,就是开元寺了。”
颇有些踌躇,子敬见状轻道:“爷要去?”
不由想到那日浴佛,阴差阳错作个甚麽了佛子,稀里糊涂淋了一身凉水,那老和尚倒会说话,甚麽“今日舍身,定有善报”,我怎地没看出来?
遂摇首道:“出来好一阵子了,还是回吧。”
尹赜掩口轻道:“今儿开元寺也要作水陆道场,算的上盛事,不过终究晦气些,王爷还是避一避的好。”
我心里一动,横他一眼:“祭祀先祖,哪儿算晦气,有何好避。”遂行到庙前,翻身下马,将马缰递于小沙弥,抬腿入寺。
宝相庄严,素香告慰,愿求佛组,永出苦海。
我燃上三炷香,子敬替我插于香案上,自跪下闭目。
寒衣告冬之将至,镱哥,天上凌霄殿亦多寒气,你可自个儿当心,莫要损了身体。文思,你身子弱,还是多穿些,莫要怕臃肿,你那身板儿,再穿多少也是瘦精精的…
有些抑郁,遂磕下头去。心里默念,愿佛祖有灵,保佑当佑之人。若已往生,不妨平淡快活些,莫如今生,惊险刺激又有何用,我宁可他们一生平淡,一生安康。
有的人,一生只求太平,却偏偏不能如愿…
我睁眼起身,本想唤子敬买个长生牌位,却又觉不妥,只得罢了。
子敬倒手里取了些纸衣帽及纸钱等物,小声道:“也不知爷要不要,奴才擅自买了些来。”
我接过一笑:“多谢,子敬。”
行至殿前,正欲点燃,却听耳侧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抬首望时,却是住持。
也就回了一礼:“大师有礼。”
他望我一眼:“这位施主好生面善…”
我朗笑道:“大师莫要取笑,我乃俗人也,大师莫说甚麽与佛有缘之类。”
住持一愣,方道:“与佛无缘,老衲又怎会与施主相会于此?”
我一指外面善男信女:“大师请看,这些俱是与佛有缘之人。”
住持双手合十:“既如此,倒要请教施主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我着子敬先行焚化那些物件,方道:“今日寒衣节,自该告慰亲友。何况,这开元宝刹,名震南北。”
“那施主是要问佛,还是求佛?”
“几人敢问佛?”我轻笑道,“自是求佛。”
“那麽,施主请。”住持躬身合十。
我回了一礼,方折回大殿,亲上了一柱香。住持替我请了签筒,念过经文,方递至手中。
我跪下合目,静思片刻,方睁眼摇签筒。
稍顷,一签自出,正待伸手拾,已有僧人拾了,口里道:“第七签,枯木逢春,上上——”
枯木逢春
小沙弥取了签条,我接过一看,面上倒笑了:“难得难得,我竟有这运气。”
尹赜笑道:“恭喜三…公子。”
我一笑,回身对子敬道:“替我敬香油二斤。”
子敬躬身去了,自有小沙弥引路。
我望眼住持:“大师能否替在下指点一二?”
住持口呼佛号:“还请施主予老衲看看签条。”
遂递了过去,住持轻念道:“总断为,枯木逢春色更鲜,顷然枝盛长新芽。时人莫把作柴砍,等待春来又吐花。”
我微颔首:“听来倒是不错。”
“岂止不错,是时来运转之签。”住持含笑道,“不知施主求的甚麽?”
“今日寒衣节,自当求家宅。”我谨慎道。
“家宅?”住持望我一眼方缓道:“烟障消除福自来,吉星一点照汝家。不须乱听旁人话,树正何愁日影斜。”
我默默念了一遍,笑道:“这倒是个活话儿。”
住持道:“施主家原有不少杂务,扰人心神,但云开月现,复有晴天。”
“那‘旁人话’,说得还挺贴切。”我呵呵一笑,自有计较。
住持又道:“这签若是求功名也甚好。”
我微愣:“功名?”
“自然。”住持颔首道,“又待山中待好音,无人揪采说知音。如今喜得东风力,叶茂枝繁遍地春。”
“听来倒是喜气洋洋的。”我面上一笑。
“无人揪采说知音”一句,待颇合前几年的情势,至于那“东风力”,倒有些意思,不知东风何在,又如何“叶茂枝繁遍地春”。
“施主早遇贵人,只不晓得罢了。”住持想了一阵又道,“自签条来看,是上上大吉,先贺喜施主!”
“不敢不敢。”我忙躬身回了一礼。
尹赜却突地一笑:“大师,您还是替我家公子看看姻缘吧。”
我一愣,住持却笑道:“这签求姻缘也极好。”
我正欲推了,尹赜却抢道:“何如个好法?”
住持道:“岁年久坐无人了,今日枯木长嫩芽。两下有缘千里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我不由笑了:“这听来不似好签啊。”
住持缓缓道:“这位施主面相极贵,却是清寡之人,自有知心人,何需挂牵?”
我默想一阵,方道:“既是‘久坐无人了’,在下不求‘有人了’。既说‘枯木长嫩芽’,为何又是‘对面不相识’。岂非是自相矛盾。”
住持摇首轻笑:“人世苍茫,一日间可见百千之人,又怎会人人皆有善缘。”
“那如何晓得谁是那个有缘人?”尹赜瞅我一眼,掩口偷笑。
“这还要施主自个儿斟酌了。”住持望我一眼。
我不觉好笑,遂道:“可惜在下已娶妻了,可算找着有缘人,何需再看。”
住持皱眉不语,半晌方道:“缘法际会,自有因由。施主且保重吧。”言罢双手合十,口呼佛号而去。
尹赜替我接了签纸,见我定定望着,不由笑道:“三王爷信这些?”
我伸手接了签纸,纳入怀中:“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那三王爷是想灵,还是不灵呢?”
我呵呵一笑:“那签上其实我只看一条。”
“除却家宅,王爷看哪个?”
我一笑摇首道:“投神作福保安康,保汝平安把愿还。虽然保脱无灾祸,过了前滩防后滩。”
尹赜一愣,我已出的寺去。
今日倒是有趣,这“本身”一项,自是除却家宅最为要紧的,那甚麽“有缘”“无缘”的,于我眼中,怎及“前滩”“后滩”来的要命!
这个老和尚,古怪得紧,还是叫亓塘查一查妥当。
如此想着,与子敬尹赜缓缓回府,一路无话。
刚进府,小厮来报:“三王爷,方才有位公子给王爷送了份礼物。”
“公子?”我倒一奇,“没说名字?”
小厮递上一物:“只给了这个东西,并不曾言姓名,还说王爷见了,就晓得他是谁了。”
我瞅眼一看,一方锦盒。
子敬替我拿了来,我轻轻一掂,不由笑了:“不沉,想来不是金银财宝。”
尹赜道:“看规制,也不似玩物。”
我颔首道:“我倒真猜不着,横竖打开看看就晓得了。”说着扬手要开。
子敬却一把拦住:“爷,还是小心些吧。”
尹赜一愣,忙道:“正是!这盒子不大不小,不轻不重,正是装暗器的架势。王爷小心!”
我哭笑不得:“暗器?我又不曾招惹江湖人士…”心里一动,后头儿的话儿自是说不下去了。遂沉声问那小厮,“那公子甚麽模样,多大年纪?”
小厮躬身道:“回王爷的话,那公子快二十的年纪,斯斯文文,白白净净,长得倒是一般,也没甚麽惹眼之处。”
换言之,不过是个普通人?不,是个想让人记不住的人。
我淡淡道:“我没告诉他,我立了规矩,不收礼的麽?”
那小厮忙道:“回王爷,奴才说了,可那公子只是笑笑,放下这盒子就走。等奴才追出去,早不见人影儿了。”
我与子敬对望一眼,各有思量。
“那公子可说他会再来?”尹赜想了一阵方道。
“那倒不曾。”小厮忙道。
“如此倒也有趣,横竖是甚麽,总得打开来看看。”我伸手拿了盒子,叫下人拿了几层棉布来裹在外头儿,又取了手套来带上,这才摸索着扣动开启处。
并无想象中暗器射出的细碎之声。
我解开一看,只不过是个寻常的盒子,里头有一封信。取来一看,只有提头,上书“谨拜卫三王爷锶万安”,并未封口。字迹却不认得,许不是平日相熟之人。
打开看时,两页纸。一张仅七字,另一却多些。可惜字多未必要紧,不过是张三百两的银票。
再看另一页,愈发有趣,遂念道:“陃都共饮分冬酒。”
尹赜皱眉道:“陃都?那不是陈国都城?”
我默想一阵,此时何人会请我至陈都,为何要请我去陈都,为何料定我定会去陈都?
倒也有些想法儿,却难以自圆其说,不免有些憋气,随手将盒子扔在桌上,却不想盒子一歪,倒在地上。
子敬替我捡起时,却嘴里咦了一声。
“怎麽?”
“爷,这是…”子敬忙道。
我一看,原来盒子被这一摔,方显出个暗格来,里面还有一封信,衬个什物。
子敬小心将信递来,我一看,莫说落款,此回连提头也无。
里面却只有两句诗。
得失荣枯总在天,续后人情已不常。
我念了两遍,毫无头绪,遂又问:“子敬,下面是甚麽?”
子敬道:“看来是件衣衫…”
“衣衫?”我更奇了,子敬递了过来,我细细一看,登时愣在那里。
深衣。
男子着的深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