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我正不知应该如何向楚酝开口,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然後身体被人扶住。韶华转过头,语气中有些责备,楚酝只是低著头听了,也不解释,末了,挪到我身边,喃喃地道歉:“小曦……下次再来找你玩……”
再次见到楚酝的时候,我已经休息了半月,身子已经大好,也正闲著无事。
他却不是为了消遣来的。
“惜若传了信来。”他道,面色凝重。
我一愣,随後忍不住站了起来,开口时带著激动:“是母妃麽?”我看他脸色,心下一颤,急忙又问:“可是出什麽事了?”
他凝眉看我,不同的表情在脸上变换,许久,才叹了一声,道:“你来了之後便联系了长姊向她报告你的行踪,这次是她的回信。”
我顺著他的目光看见他手上握著一个小竹筒,方才明了他们用的是信鸽,不然也不可能在短短半月里就联系了一个来回。
他却是没有要把信给我看的意思,只是闭了闭眼,再看向我的时候,眼神中已带上凌厉:“长姊说,她不知道是什麽事让你这麽急著离开,连她都不知会一声。”
“我……”下意识地想要解释,话到了嘴边却出不了口,总不能将与裴晨之间的纠葛讲出来,就算不顾忌著他还是个孩子,我也是难以启齿的。
他倒也并不在意,继续说道:“她还说,她都不知道你竟会讨厌那皇帝到如此地步,使得裴昕丧命。”
我一惊,不由自主地往後退,被椅子绊住了瘫坐回去。
母妃,终究是怨我的……
大哥……
“其实,你是能够拦住裴昕的。”楚酝仍旧站在那里,冷冷开口。
我突然有些慌乱,带著被人看穿心事的紧张。我抬头想要争辩一些什麽,却被他脸上与年龄不符的深沈与愤怒吓到,又躲开了视线。
“沧落告诉过我,你是被那皇帝欺辱了才逃了出来,这我可以理解。”他顿了一顿,“放心,这事我没和长姊说,我也怕她担心。不过,她倒是早就知道皇帝的心思,想护著你,却是力不足了……”我一脸惊讶,再次抬头看他,只看到他一脸戏谑,“别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麽?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後,自然是要生气了:“我该知道吗?我是他哥!我和他本没什麽交集,他参与夺嫡之後我更是处处躲他,怕与那争斗扯上关系。他登基之後我更加小心,只求保命,我只是个闲散到连一群新选进宫的秀女都看不起的王爷,哪里惹到他了?”我突然觉得有些莫名,还有委屈:“谁会知道他……”
楚酝冷笑一声,“你既然生性淡薄,又何必假惺惺做好人?”
“什麽意思?”我不解。
“你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帮他,他能不记得你麽?”他略微眯眼,却不像是在笑:“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这般,冷血?”
我倒吸一口凉气,一反常态地冲动回嘴:“我冷血?!”
他往前跨一步,竟然带来一股压力:“你不冷血麽?你让裴昕只带著两万人进京,这和亲手杀他有什麽区别?”
“两万?!”我叫了起来,“不是五万麽?”
楚酝冷笑一声,“皇帝登基三年,天下太平,他去哪找那麽多人陪他造反?”顿了顿,又冷下一分:“何况,即使真是五万人,也抵不了京城的十万禁军。”
“我……”还想狡辩些什麽?
其实那时候在军营中,我又何尝没有想过劝大哥放弃?说什麽知晓他的性子要做一定做到底之类,都是假的……
不过是因为鬼迷心窍了,竟是隐隐地希望他能赢,也好让我……
我低下头,咬住下唇,狠狠地。
大哥……
“後悔了?”
何止……
他又问:“知道自己自私了?”尾音突然往上调,似乎是脱不了他那个年纪特有的调皮,有些玩闹的意味。
我依旧咬著,嘴里一股腥味化了开来,嘴唇上是辣辣的痛。
他突然哼了一声,转身要离开,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在门口停了下来:“长姊还说,凡事小心。她让惜若打探过了,京城没什麽大动静,但你还是要小心些。”说完,也不等我回应,就关上了门离开。
我站了起来,松开一直紧握著的手,躺到床上。
“曦儿!我没事!不就是破了些皮麽……哎,你别咬嘴唇!我跟父皇说了,是我硬拉著你爬假山的,是我自己不小心滑了下来的!跟你没关系……”
“可是……”
“别咬了别咬了……哎!谁让你是我弟弟呢!放心吧,不管什麽事,哥都不会怨你的……”
我闭上了眼,恍惚中竟又想起了儿时。
大哥……你还是怨我吧……
再见楚酝,又是半月已过。
他冲进来时,我正吩咐侍女把剩下的饭菜端出去,他拦了下来,挥挥手让她退下。
气氛自然立时冷了下来,他开口,不带感情:“你是想死麽?”
我愣了一下,然後急忙摇头。
怎麽可能?
之前那麽辛苦的二十几年都熬过来了,现在那麽闲适,怎麽会想死呢?
“那为什麽不吃饭不喝药?”他又问,这次竟让我感觉到一丝关切。
我朝他微微笑了笑,解释:“我的病是要调理没错,但那药药性烈,所以一般只在冬天服。”言下之意,现在已经暮春,这药是该停了。
他皱眉,走过来看著我吃剩的饭菜,竟然开始跺脚:“你怎麽只吃这麽一些?!菜几乎没什麽动过,饭也只用了一两口……你不饿吗?”又走了过来,抓了我的手,伸出自己的来对比,“你看,都和我差不多粗细了!”
“我吃不下……”我往他脸上捏了一下,“何况你正在长身体,壮些是应该的,我这样也不算什麽啊。你看刚才那侍女,我手比她粗不少吧?”我不喜欢他老板著脸,分明只是一个孩子,於是语气里加了几分哄骗。
“别拿自己和女子比!”他急了,吼出声来。
我看著他,有些得逞的感觉,一转念,又道:“恩……也比七夜庄里那些小倌粗吧……”
他眼睛眯了眯,“你去过七夜庄了?”
“没有没有……”我连忙否认,“只在京城听过七夜庄的名声,据说是地灵人杰,可惜到了杭州一月,也还未去过。”
他冷哼一声,道:“你从来就没出过内院的门,把自己关得跟个大家闺秀似的,能去哪?”我不满他这个比喻,正想说些什麽,又听得他幽幽地叹了口气:“轩辕裴曦……我真弄不懂你在想些什麽。以前,听得关於你的事情,总以为你只是个窝囊王爷,可真见了你了,又发觉根本不是那回事……京城那麽多百姓,哪个不说你仁慈善良的?可真到了你跟前,却发现你根本就只是个没心没肺的主!”
我静静地听著,对於他给的评判不赞同也不否认,末了,我苦笑著抿一口茶,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什麽样的,伪装太久了,久到连自己都忘了……以前在京城,我千方百计,只想告诉别人一件事,我对那个皇位没有期盼没有渴求,你们要斗要杀,放过我吧……”我把茶杯放回桌上,不去看他,继续道:“现在,我只想告诉你们,我安安分分地,不求什麽,也不会动什麽心思……你们……可以对我放心。”
话刚说完,我就有些悔了。没事情和个孩子说这些做什麽?这个样子,倒像是我在怨他了……
果然,他只愣了一小会,就跨了过来,硬把我身体扳向他,然後坐到我腿上,头也在我怀里蹭,正如我初见他那般。
“小曦……你别生气……我,我那时只是被气昏了,竟然跑来吵你……”他抬了头,凄凄哀哀地看我,可仔细看那眼角,却是带了一分狡邪,“你别和我生气……”
我苦笑一声,想要与他解释,我哪有那麽容易生气,又不知道改如何开口,犹豫了会,只干咳了声,将他的注意力引了过来,再伸手去捏他的脸颊,然後往两边轻扯。他痛地呲牙咧嘴,若不是对自己用了多少力气辨得分明,倒是真要被他骗过去了。
他本就是孩子,这麽一闹,竟是起了兴头,硬拉著我要出门,“小曦!你都来杭州一个月了,也不见你去哪里逛逛!”他说著,使了大气力一路把我拉出内院,说话时转过头来,眼中闪烁著兴奋,“小曦,既然闻名已久,那不如今天就去吧!”
我反应过来他是指哪里,连忙阻止:“不行!你才几岁?怎麽能去那里……”
他的手丝毫没有放松,转过头去之後还在嘿嘿地笑著,“七夜庄嘛,我最熟了!”
虽说有些不情愿,我还是被楚酝扔上马车,然後又被拖进了七夜庄。
关於七夜庄的传闻总带著些神秘,从杭州开始,一路神秘地传到京城,惹得京城一群纨!子弟们恨不得刹那间赶到杭州来,会会所谓的红颜知己如玉美人。我自然也是听得她的大名已久,嘴上老说著想要来看看玩玩,却没往心里去过,本以为这辈子没机会出京城的,谁知道竟在这种情况下了了愿。
所以,直到进了雅间,又拥了一个美人在怀,我还浑浑噩噩的。
“小曦。”楚酝捧著茶杯,有一下没一下地啜著,唤了一声,忽地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几下,“还记得今夕何夕麽?”
我瞪了他一眼,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唐突了,连忙把美人放开,又看了看楚酝,见他似乎正等著看好戏,我有些无奈,只得先挥手让那人退下。
“公子……离儿不好麽?”他咬住下唇,“还是,公子希望找个姐姐来陪?”
我连忙摆手拒绝,“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本想解释些什麽,又突然觉得没有必要,正犹豫尴尬著,楚酝笑著插嘴:“小离,小曦让你退下,你就听话好了。莫非……舍不得?”
离儿一改神情,竟还嘴道:“舍不得又怎麽了?难得见个好看的,还没说上话呢,就赶人家走……”
“小离这样说可要有人伤心了,我不好看麽?”
“哼。”离儿白了他一眼,“哪比得上曦公子。”
楚酝也不恼,反而附和道:“那是,我侄子嘛。”一边说著,还仰起脸,问我:“是不是?”
我只能苦笑,没想到楚酝竟真是对这里十分熟悉的,现下这样聊著,倒让我有种被调戏的感觉了,可对著两个孩子又不好发作,只能不作声地把一脸期盼的楚酝瞪了回去。
他吐了吐舌,转头又和离儿聊了起来:“一会儿什麽节目?”
“戌时会有人奏琵琶。”离儿伸手,往楼下指了指,“前段时间来的一个清倌,霓裳曲奏得真绝了,楼下那些人都是捧场的,几乎天天来。”
我本刚端起茶杯准备喝茶,听得他的话,忍不住问道:“还弹过什麽?”
似乎没有想到我会问这个,离儿歪了头,带著些疑惑,但还是乖乖答了:“呃,还有六么。对了,她来了近半月,只听得过这两曲……可这弹得是真的好,公子不想听麽?”
“我只是问问而已。”淡淡地回了句,我将视线移到楼下,不算小的舞台上几个侍女正忙著布置,我看著她们动作,心里却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她也是只弹霓裳与六么的,似乎是因为一些往事。初次听她弹的时候,指法技艺仍是生涩的,她也不避讳,仍旧执著地只弹这两曲。久而久之,她的这两首曲子,倒也成了招牌,无人能及了。
“小离,你先下去吧。”楚酝晃了一会茶杯,不知在想些什麽。
离儿应下,起身又重新沏了壶茶来,道:“离儿在门口候著,公子有事唤离儿。”却是对著楚酝说的了。
待他出去,我终於忍不住问楚酝:“你一直来麽?”心想著虽然按辈分来说我是没资格管束他的,但到底也是比他虚长了几岁,总得劝几句才好。他才十四,小小年纪就沈迷於声色,怕是要误了一生的。
他看了看我,眼中似有光华流转,“小曦竟不知道麽?七夜庄是楚天教管理著的啊。”嘴边漾著一抹微笑,“我作为代理教主,自然是要常来的。”
我吃惊不小,更多的是为了後半句话。七夜庄属於楚天教旗下倒也不难理解,毕竟同是扎根在杭州的,何况以楚天教的势力,若是没这麽一两家摆在外人眼前的幌子,反倒会显得奇怪。只是……
“小曦很惊讶吗?”他有些得意,“楚天教自两年前起,就是由我全权打理的了。”又怕我不信似的,从腰间掏出一块玉牌,递给我看,“诺,这可是教主的信物。怎麽样?”
我有些哭笑不得,看著他近乎邀功的表情,只得附和道:“你很厉害。”见他笑得欢喜,眉眼间倒真和母妃有些相似,才想起了之前母妃老挂在嘴边的人,“你……两年前做教主的?那……舅舅呢?”
“不是教主,只是代理的。得再过几个月,满十五了才能正式接任。”他小心地把玉牌重新放好,然後又凑了过来抓住我的手,“我不就是小曦的舅舅吗?”
我被他说得无奈,又找不到理由反驳,一气恼,就抬脚往前一踩,又惊得他一声怪叫:“哎哟!小曦你真狠心……呜……我脚肿了,你赔我!”
“没事,我懂医,来,我给你揉揉。”说著,我作势要去拉他小腿。
“嘿嘿……嘿嘿……”他干笑著躲开,“不,不痛了……”侧过身去,竟是亲手倒了杯茶递给我,“小曦别恼,来,舅舅请你喝茶。”分明是玩笑的话,他却用极正经的语气说了出来,倒让我一时无措,也不知该不该接。
我还在犹豫,他就已经把手缩了回去,就著杯沿慢慢啜著,良久,才道:“大哥两年前失踪了,找了几个月也没踪影,就由我先管著了。”
我心下一惊,面上却不作声色,只轻轻应了一声。
楼下忽然喧闹了起来,伸了脖子往下望,才知原来是表演开始了。一个女子抱著琵琶上台,朝底下的人微微一福。许是离得远了,反而看不真切,只能模糊地辨个轮廓,直到琵琶声响起,我才意识到……
竟真是遇见了故人。
“王爷……”待婉儿演奏完,我便拜托楚酝将她唤了上来,小丫头一开始还低著头不敢见人,直到我出了声,她才猛地抬头,然後眼角开始泛红,大眼睛眨巴几下,泪就落下了。
我没有想到她会哭,而且还是刚见面就哭得满脸是水的,根本就没准备,正手足无措著,被她这一声王爷给喊醒了,忙问身边的楚酝借了帕子给她擦脸,又好言安慰著,近半个时辰後她才止了哭泣,断断续续地说起这半年的遭遇。
“那,那天晚上,奴家奏了两曲之後妈妈就开始著人叫价,其,其实奴家本也没指望王爷会来,可您既然来了,奴家也不知觉地期盼一下……可妈妈说了,王爷对哪个女子都好,但也没有一个是能得您真心的,所以她就想快些把这事结束了,怕烦到您更不好……”她说到这里,语气中隐隐地有些哀怨,我听出来了,边上的楚酝估计也听出来了,狠狠地剜我一眼。婉儿没注意我两间的小动作,自顾自说了下去,“可叫价还没完,王爷这边就闹了起来,妈妈火了,以为您存心的,但她还没来得及上楼,就有一个公子抱著您下来了,我们猜不准他的身份,又不敢随便去拦,只得眼睁睁地看著他抱著您上了轿子……”
“那轿子前脚刚走,後脚就来了一群官兵,手里拿的是禁卫军的牌子,把楼里的人都抓去了。房里一些客人被抓出来的时候连衣服都没穿,就直接被扔进囚车了……”
“他们怎麽能这样啊,好歹让人家穿好衣服嘛。”楚酝在一边道。他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根糖葫芦,舔著吃,这时候再插一句话,颇像在听故事。
“他们……他们说我们谋害皇室……”婉儿哽咽著,又有要哭的架势,“我们被关了好些天,妈妈把她私藏著的珠宝首饰都拿出来了,求了那些官兵把我们几个姐妹放了出来,可她自己却在里面出不来,钱不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