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应欢眼眸一转,正欲追问,却恰巧瞥见一个青衫书生从远处走了过来。他低呼一声,急急迎了上去,非常自然的握住了那人的手,勾唇浅笑。
两个人低声耳语,很快就笑成了一团。
陆铁音远远见了,只觉胸口一阵发闷,费了好大的功夫,方才趋上前去,拱手为礼:"江大侠。"
"陆贤侄,你可算是平安回来了。这几个月来,应欢不知为你担了多少心思。"江勉说着,特意朝何应欢望了望,眼角眉梢,尽是柔情。
何应欢则嘻嘻笑几声,愈发往江勉身边靠过去。
陆铁音眼见他们十指交扣、态度亲昵,自然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虽然早知道师弟并不喜欢自己,但亲眼瞧见那两人卿卿我我的模样,总难免觉得心头微窒,酸涩不已。他嘴里虽在跟江勉寒暄,一双眼睛却始终望向何应欢,明显的心不在焉。末了,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一句:"师弟,你近来可好?"
"我每日里跟勤之朝夕相对,实在是再好也没有了。"顿了顿,秀眉微蹙,"只不过,师父他却不怎么好。"
"啊?"陆铁音愣了愣,直到这时才清醒几分,忙问,"师父他老人家出什么事了?他武功这样高强,应该不会遇上麻烦才是。"
"还不都是二师兄害的!"何应欢一手挽着江勉的胳膊,另一手则牵了陆铁音的衣袖,继续往前走,"他不过难得下一次山,谁知竟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为此跟师父大吵了一架,两个人打得你死我活、天昏地暗,把我家勤之的书房都给砸了。"
"后来怎样?谁输谁赢?"
"二师兄功夫再好,又怎么会是师父的对手?最后当然被打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可他竟仍旧不肯服输,又是割发又是断剑的,一直嚷着要跟师父断绝关系,还说从今往后,再也不回山上去了。"
陆铁音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问:"结果呢?"
"结果就是二师兄一去无踪,师父则从早到晚的躲在房里喝酒。"何应欢翻了翻白眼,摇头叹气,"师父本来就已经够疯疯癫癫的了,如今更是醉生梦死,谁劝也不听。"
陆铁音点点头,也跟着叹一口气,心中感慨良多。往前走出几步之后,忽的想起一件事来,问:"你知不知道二师弟喜欢上的是什么人?"
"不清楚,只隐约听见师父骂他大逆不道、鬼迷心窍。不过,二师兄生了这样一张脸,又是那样一副臭脾气,想来不会喜欢上什么正经人。"
"师弟......"
"唉,我说得可都是实话。"何应欢偏了偏头,轻轻哼道,"二师兄从小就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连师父也制不住他,如今一个人闯荡江湖,不知会惹出多少祸事来。只怕过不了几年,这武林中就又要出一个大魔头了。"
闻言,陆铁音心头微震,眼前陡然闪过宋玉声的身影,那人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却偏偏对自己一往情深。
"大师兄,你还好吧?"
"啊?"
"你的脸红得好厉害。"
"呃......"陆铁音抬手往脸上摸了摸,果然触到一片滚烫,连忙收敛心神,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但是没过多久,思绪便又飘了开去,情不自禁的想道:他若回应了宋玉声的一片情意,从此与那个人厮守终生,又会怎样?大抵......也会把师父气个半死吧?
第二十五章
"师弟既然未死,宋教主就不算是我的仇家,我即使跟他在一起也没什么关系。啊,不行,我若当真选了这条路,师父可绝对不会饶我。"
"大师兄,你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在说什么?"
"啊?不,什么也没有......"陆铁音呆了呆,这才想起师弟就在身边,自己竟还莫名其妙的挂念着别人,实在荒唐。
"奇怪,大师兄你这次回来,好像变了许多。"
"哈哈,怎么可能?"
说话间,一行人已走到了吴笑杰的卧房门口。
"大师兄你快进去吧。"何应欢抬手敲了敲门板,笑道,"师父见你平安回来,或许一高兴,气便全消了。"
陆铁音干笑几声,自认没这么大的本事,但与其见着何应欢跟江勉甜甜蜜蜜的模样,他倒情愿陪伴师父。于是将门一推,抬脚走了进去。
屋内尽是酒味。
放眼望去,只见地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坛,桌旁则坐了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正一口一口的往嘴里灌着酒,摇头晃脑、醉态可掬。
陆铁音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在那人身边坐下了,轻轻唤一声:"师父。"
"嗯?"吴笑杰抬了抬眼,迷迷糊糊的盯住他看,隔了好一会儿,方才伸手一指,道,"小音?"
"师父,我回来了。"
"好!来得好!"吴笑杰击了击手掌,将酒杯往陆铁音面前一推,笑道,"快,陪为师一起喝酒。"
"师父,我素来不胜酒力......"
"笨小子,一醉解千愁。你喝了这坛酒,再好好的睡上一觉,才能忘掉伤心之事啊。"
"啊?什么事?"
"哼,你不是一直喜欢你师弟吗?如今见他跟江勉黏在一块,难道就一点也不痛苦?"
闻言,陆铁音面上红了红,结结巴巴的问:"师父,你、你早就知道了?"
"当然。"吴笑杰伸手在他额上弹了弹,仰头,继续喝酒,"为师从小看着你长大,怎么会不明白你的心思?你这孩子向来就是一根筋通到底,认定了某件事就绝对不肯放手,明知道你师弟不喜欢你,却还傻傻的对他付出感情。"
"师父......"陆铁音困窘的低了低头,脸红得更加厉害。
吴笑杰哈哈大笑一声,干脆端起桌上的酒坛来,将里头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懒洋洋的打个哈欠,眯着眼睛说:"小音,你记住师父一句话,一开始喜欢,可不代表一辈子都要喜欢。"
"哎?"
"你从小在山里长大,来来回回就见过这么几个人,自然而然的对你师弟产生好感,以为自己很喜欢他,其实......这一切都只是错觉。"顿了顿,轻轻叹气,"待你在江湖中历练几年,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之后,迟早会喜欢上别人的。"
陆铁音听了这一番话,虽然有些似懂非懂,脑海里却情不自禁的浮现出宋玉声的身影。他使劲摇了摇头,心底诧异万分,自己从来没有刻意去想过那个人,可为什么每次一回过神来,心中想的却全是他?
就在陆铁音发呆的当儿,吴杰笑又从地上搬起了一坛酒来,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喃喃低语道:"说来说去,全都是为师我的错。当初若非我一时差了主意,命你师兄弟二人来临安贺喜,小欢就不会被姓江的给骗走了,小玉也不会鬼迷心窍,干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听到此处,陆铁音忍不住插嘴问一句:"师父,二师弟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不过随口问问,不料向来温和可亲的师父竟突然变了脸色,连手中的酒杯也"砰"一声砸在地上,咬牙切齿的说:"那个孽徒......为师这辈子再不会认他了!"
陆铁音从来没见师父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当即吓得闭了嘴巴,再不敢开口多言。而吴笑杰亦不再多说,只重重叹一口气,醉熏熏的咕哝几句,喝酒喝得更猛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小音,你怎么不喝?"
"师父,你醉啦。"
"错。"吴笑杰摇了摇手指,声音含糊不清,"我喝得越多,就越是觉得清醒,想忘的忘不掉,该记的又记不住。双月,双月,你怎么不入我梦来?"
陆铁音听了这满嘴疯话,便知道师父已经醉得不轻了,但又劝他不住,只得勉强陪着喝了几杯酒,心不在焉的想些闲事。
他初见何应欢与江勉在一起之时,确实觉得胸中酸涩、疼痛难忍,但是却远不若想象中那么痛苦。除了感到心头空荡荡的,全身虚脱无力之外,竟隐隐还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难道师父说的没错,他对师弟的喜欢......当真只是错觉?
正想着,却见吴笑杰拿头撞了撞桌面,又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什么喜欢不喜欢,通通都是骗人的!待他在江湖中闯荡几年,自然就会移情别恋,改变心意喜欢上别人,再不会想着我了......"
"啊?"陆铁音呆了呆,一头雾水,"师父,你究竟在说什么?"
吴笑杰却不理他,仅是瞪大了眼睛,双眸直勾勾的注视前方。片刻后,猛得站起身来,一掌在桌子上拍出了个大窟窿。
他原本东倒西歪、满嘴胡言,一副醉生梦死的模样,此刻却好似突然清醒了过来,眸光悠然似水,面上微微含笑,沉声道:"不行,我要去找他回来!"
"啊?师父,你要去找谁?"
吴笑杰仍不应话,只足下一点,飞快地施展轻功,从窗口跃了出去。
"师父,你去哪里啊?"
陆铁音愣了一下,糊里糊涂的追上几步,开口大喊。但是只一转眼的功夫,吴笑杰就已去得远了,踪迹全无。
第二十六章
陆铁音呆呆立在原地,心中甚是困惑。师父刚才还跟自己聊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变了脸色,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思来想去,怎么也寻不出个答案,只得这件事告诉了师弟,岂料何应欢也一样茫然不解。所幸他二人素来知道自家师父性情古怪,喝了酒之后更是疯疯癫癫,所以并没有太过担心。
吴笑杰一去不回,陆铁音又不愿日日对着师弟的面孔,于是只好学师父的样子,将自己从早到晚的关在了屋子里。不过他倒并不喝酒,仅是备好了刻刀跟玉石,闷声不响的雕刻出一只只栩栩如生的兔子来。
虽然隔了十多年之久,陆铁音却始终记得初见何应欢时的情景。
那一日,雪下得极大。
师父牵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的手,一步一步从山下走上来。那娃娃穿一件深色的棉袄,怀里抱着只瑟瑟发抖的小白兔,笑容甜甜的,声音又轻又软。
只一眼,那如花笑靥便深深烙进了他心里。
一晃十年,如今连二师弟都已有了心上人,他却依然停在原处,连喜欢两个字也没勇气说出口,白白错过了许多机会。
"师弟......"陆铁音轻轻唤一声,垂眸叹气,"罢了,只要你一直开开心心的,纵使心中永远没有我这个人,亦是无妨。"
想着,手中刻刀微微一转,又开始雕刻起来。
他平日向来都只是刻兔子的,这会儿却不知着了什么魔,掌心里的玉石渐渐现出一副熟悉的轮廓--细长的眉眼,挺直的鼻梁,薄唇,浅笑。
容颜如玉。
陆铁音呆了呆,怔怔望住那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孔,背后陡然腾起一股寒意。那眉目,那眼神,那笑容,丝毫不像他心心念念的师弟,却反而似极了另一个人。
......宋玉声......
这三个字从唇边逸出来的时候,陆铁音只觉全身微震,手中的玉石直直跌落下去,"砰"得摔了个粉碎。
为什么又是他?
自己明明已经回到了师弟身边,为什么仍旧想着那个人?
陆铁音使劲摇了摇头,试图镇定心神,却反而愈发烦躁起来,连胸口也开始隐隐作痛。他嘴里"师弟师弟"的乱叫着,一颗心却逐渐被另一个人占据。
死命挣扎。
无力脱身。
直到此刻才猛然醒悟到,早在自己犹豫着该不该喜欢上那个人的之前,就已经......彻底陷进去了。
或许是在宋玉声展颜微笑的时候,或许是在宋玉声舍命相救的时候,或许......或许没有或许,就仅仅是喜欢而已。
只因有太多迟疑,只因不够坚定,所以才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真心吧?
然而,已经太晚了。
陆铁音静静坐了一会儿,弯腰将地上的玉石碎片捡起来,结果却不小心弄伤了自己的手指。
殷红的血立刻涌出来。
曾几何时,某人唇边亦淌下过相同颜色的血痕。
一瞬间,心如刀割。
接下来的几天里,陆铁音变得更加沉默了。即使是跟何应欢聊天的时候,也动不动就神游天外,虽然人在此地,心却不知飘去了何处。
何应欢旁敲侧击,费了好些力气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想尽办法逗大师兄开心。但饶是他使出了看家本领,陆铁音却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转眼间,两个月的光景就这么过去了。
某日天气极好,何应欢硬拖了陆铁音去园中赏花。两个人刚转过那长长的回廊,就远远瞥见吴笑杰从门外走了进来,身旁还跟着个相貌俊美的年轻男子。
何应欢与陆铁音对视一眼,急急迎了上去,一个挽胳膊,一个扯衣袖,吵吵嚷嚷的说个不停。
"师父,你这回又跑去哪里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师父,你果然把二师兄找回来了。他认过错了吗?你们不会再打架了吧?"
吴笑杰笑盈盈的立在原地,待他们俩人把话问完了,方才慢条斯理的答道:"为师不过在外头逛了两个月而已,哪里算得上久?至于段明玉这个臭小子嘛......欺师灭祖、大逆不道,我已将他逐出师门了。"
"啊?"陆铁音愣了愣,脱口就问,"那你们为什么一起回来?"
吴笑杰并不答话,只微微笑一笑,毫不犹豫的拉起身旁那人的右手,紧紧握在掌心里,大摇大摆的往前走去。那青年男子段明玉则始终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连自家师兄弟也不招呼一声,就这么径直走了过去。
陆铁音蹙了眉,万分惊愕的盯住那两人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何应欢心思灵活,倒是隐约看出了些端倪,却又不敢胡乱猜测,只得扯了陆铁音的胳膊,快步追上。
四个人一前一后的到了江勉的书房。
吴笑杰与江勉是知己好友,有十几年的旧交情,因而一进房门,就把段明玉介绍给他认识,同时将人大大夸赞了一番。一会儿说他武功如何如何高,一会又言他相貌如何如何好,总之就是把段明玉吹嘘得天上有地下无,全天下再寻不出第二个来。
陆铁音在旁听得目瞪口呆。他虽素知师父偏心又护短,但这么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却当真见所未见。
师父该不会又喝醉了吧?
尽管面上瞧起来神清气爽,但兴许骨子里早已是烂醉如泥了。
如此想着,随意低头一瞥,却发现吴笑杰腰间的酒壶竟然不见了!
熟识吴笑杰的人都知道他爱酒如命,每日酒不离身,更是把个酒壶当成宝贝似的拴在腰间,可如今......那伴了他十几年的酒壶竟不见了踪影。
陆铁音惊得下巴都快掉了,明知师父尚在跟江勉叙话,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师、师父,你的酒壶怎么不见了?"
"哎?那个啊......"吴笑杰眨了眨眼睛,手指在唇上轻轻一按,笑道,"秘密。"
随后便朝段明玉望了望,但笑不语。
第二十七章
何应欢最擅察言观色,见了此情此景,立刻就确定了心中的猜测,因而上前一步,笑道:"我敢打赌,师父一定是戒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