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江 上----妄起无明

作者:  录入:07-02

云七摆摆手,然后又比划了半天,陆长铭和宁长都没看懂。陈远说:“他的意思是等咱们走了,裴悫派来的人一定会去找李赴和胡箐,到时候知道他俩已经被咱们带走,很可能会想办法在路上杀他们灭口。而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不好防备。而且咱们人多,速度本来就慢, 再加上裴悫派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我们是不可能抢在他们前面赶回建康的。”
沉默了一会儿。宁长说:“裴悫知道李赴和胡箐在咱们手里又能怎样?他的大部分人马不是也应该在路上吗?他要是真的提前动手,跟皇上也应该是势均力敌吧?”
陈远摇摇头,“不能冒这个险。”
又是沉默。想到没有司马昀的任何消息,也许他正身处险境,陈远的眼睛里不禁蒙上一层阴云。
“咳——”一直不说话的徐焕之咳了一声,然后慢悠悠地说:“焕之到有一个办法。”
大家都看向他。
“可以让李赴亲笔写封信,就说之遥和我逼他逼得紧,他们挺不住了,让丞相照应他和胡箐的家人。然后让李赴派人把信给裴丞相送过去,咱们再找两个判了斩刑的犯人,砍了,换上衣服,就说是李赴和胡箐畏罪自杀了,人头被我们带走拿回去要给皇上复命。最后再由云七给丞相写封密信交给等消息的人,就说李赴和胡箐确实被我们逼死了,这样裴丞相一定会相信的。只要他不提前动兵,我们就一定可以赶在他的前面。”
陈远一拍方案,“好!此计甚妙!即明不愧是……”
这时有人来报说时琴回来了。
“快让他进来。”陈远很高兴。
时琴进屋拿出信来递给陈远。陈远迫不及待地把信打开。
司马昀的字如其人,清雅俊逸。看着满纸的宫中琐事,陈远眼前浮现出司马昀在袅袅烟雾中垂着眼帘斜倚在榻上的样子。看着看着,他脸上便不自觉的露出笑容来,看到最后那句“尽心查案,休作它想”,陈远想:还真是不可爱,就说想我又能怎样?但结尾落的“昱昌”两个字,还是让他的眼睛舍不得挪开,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陈远看信,其他的人就都不说话了。别人不知道是谁的信,徐焕之看着陈远的表情猜出个八九分来,便装作无心地问了一句:“皇上最近可还好啊?宫中无事吧?”
陈远随口答了句:“哦,没事。”之后才反应过来徐焕之是在试探是不是皇上的信。他抬起头朝徐焕之看过去,徐焕之却移开自己的目光,看向了时琴,“你累了吧?快去休息吧,过两天又要开始赶路了。”
裴悫处理完裴亶的后事,把调拨人马的密令都发出去之后,才重新上朝。他启奏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求司马昀赐裴亶谥号平武(上谥,意为克定祸乱,刚强直理),还要求以朝廷的名义风光厚葬裴亶,最后又提出要让裴亶长子做奉车都尉。司马昀心里明白,这是裴悫在告诉自己:他知道是皇上派人杀了他弟弟。而事实上裴亶根本不够平武二字不说,朝廷也没有理由为一个被暗杀的武将办什么隆重的葬礼,而奉车都尉更是历来专门封给皇家外戚的官职。可司马昀面不改色地全都答应下来了,因为现在不能让裴悫有任何借口跟自己翻脸,司马昀在等陈远回来。
第二天是腊日,祭祀完先祖和百神,小番儿刚给司马昀换下衮冕(天子祭祀时的穿戴),江灵便来禀报说裴丞相求见。司马昀正平抬着胳膊让小番儿给他系便服的袍带。系完之后司马昀放下手臂,在地上来回走了两趟,然后才说:“让他进来吧。”
裴悫见到司马昀之后拜了个空首,早在四年前裴悫私下里见司马昀就不再行君臣之礼了。司马昀扶起他之后又让小番儿给他搬来了一个独榻。一切礼遇都没有变,但二人心中都明白——今时已不同往日。
裴悫端正地跪坐到榻上,司马昀说:“爱卿久未来泰明宫,今日怎么有空闲?”
“臣听说万岁最近政务繁忙,故不敢擅扰。今日前来实在是有事,不得不向陛下讨个手谕。”
“哦?什么事?”
“臣已经知道舍弟是被何人所害了。”
“啊?是谁?!快告诉朕,朕这就派人去拿了他下到廷尉狱!”
“这……恐怕下不得廷尉狱了。”
“为何?”
“臣说的人正是惠廷尉的独子——惠长庭。”
“啊?!”司马昀做惊诧不已状,甚至把细长的眼睛都瞪圆了些,“怎么可能?!”
“不会错的,置舍弟于死地的箭正是惠校尉擅使的飞凫。”
“可是……这天下使用飞凫的也不止长庭一人啊!”
“但箭法如此精准,又擅使飞凫的恐怕就非他莫属了吧?”
“嗯……一时到的确想不出其他人来。可是这到底算不得确实的证据。”
“所以臣特来请万岁下一道旨意,让臣去捉拿惠长庭,臣自有办法让他说出真相。”
司马昀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紧接着他飞快地在心里盘算起来:这裴老贼果然够狠毒!让他去捉长庭,以长庭的个性他会承认人是他杀的,但一定不会供出是朕让他去的,但裴悫要的就是能证明他是‘君逼臣反’的口供,所以长庭如果落在他手里恐怕会生不如死,真若如此,国舅和母后那边也不好交代。可不下旨意,弄不好他也会以“包庇乱臣贼子”的借口现在就反。他之所以迟迟不动手是因为现在他兵马不够,又怕师出无名,不得人心,会败给朕。但以现在的情况来看,真若动起手来,朕恐怕会凶多吉少。
左右权衡,司马昀下定了决心,“小番儿,准备笔墨。”
裴悫拿着捉拿惠长庭的手谕走了。司马昀在心里想:长庭,朕也舍不得你,但能不能挺到之遥回来就看你的造化了!
裴悫走了之后,司马昀又发了会儿呆,然后他叫小番儿去拿围棋。小番儿说:“皇上,您饶了小的吧,小番儿的棋太烂,陪不了皇上。要不小番儿这就去给您找柏公子来?”
司马昀正愁眉不展,听小番儿这样一说,“噗哧”一声就乐了,“你做什么白日梦呢?!谁要跟你这个臭棋篓子下棋?!朕要棋子有用,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快去!”
小番儿赶紧去取棋,心里却很高兴。司马昀已经多久没这样毫无顾忌地跟他说过话了?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从六岁进了宫就跟司马昀在一起,之前有关父母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仿佛他的人生就是从陪伴司马昀开始的。司马昀幼年时的活泼可爱,少年时的日渐忧郁,到现在的深不可测,小番儿都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但他是如何做到让自己能喜怒不形于色的,小番儿想不明白。
有一次见司马昀闷闷不乐,小番儿问:“皇上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儿?”
司马昀却笑着说:“没有啊,朕整天锦衣玉食,美人常伴,过的神仙般的日子,怎么会有烦心事呢?”
小番儿把棋拿回来的时候,司马昀已经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长几上铺了一张他刚画的地形草图。他拿起小番儿放在旁边的棋,一颗颗地摆到图上。小番儿看得一头雾水,问了一句:“这是皇上想出来的新玩法儿吗?”
司马昀笑笑,“对,过几天你就能看见朕怎么跟裴丞相玩儿了。”
摆完后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就收了棋子,揉了地图。接着从几下拿出几封信来,递给小番儿,“去,交给小顺儿(李顺)。”
小番儿低头看了一眼,三封信上分别写着淮远王、太尉和卫尉。
陈远归心似箭,仅用三天就带着三万大军走到了磨城东郊。当晚在城外扎营的时候,陈远看着东南方,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按他们现在的走法儿,到建康最快也还要四天。四天,变数太多。最后陈远决定兵分两路,他和云七先带五千青衫军精兵先行一步赶往建康。
前夜
裴悫没有直接到廷尉府去抓人,而是派了一个早被他收买了的内侍去,说皇上有要事,宣惠长庭进宫。惠长庭出了廷尉府就被裴悫提前派去埋伏好的人抓了。
被摘掉头上的黑布之后,惠长庭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了裴悫。
“裴丞相?”
“长庭贤侄,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惠长庭看看四周,以他的经验来看,自己正身处地牢。而且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绑了,动弹不得,他心里明白,一定是因为裴亶的事。他不说话,只是看着裴悫,看他怎么说。
“长庭知道老夫为什么要请贤侄来吗?”
“丞相这叫‘请’吗?”
“贤侄莫怪,老夫可是奉了皇上的旨意。”
裴悫拿出司马昀的手谕给惠长庭看。司马昀的笔迹惠长庭自然认得,他看了一眼,说:“丞相,假传圣旨可是死罪啊。”
“这圣旨是真的。”
“你手里这个当然是真的,但宣长庭进宫的旨意恐怕不是皇上下的吧?”
“不是又怎么样?你现在在我的手里。只要你能老实告诉我……”
“裴将军是我杀的。”
“这个我知道。我想问的是是不是皇上派你去的?”
“不是。”
“你想清楚了再……”
“不是。”惠长庭回答地斩钉截铁。
“你就不怕吗?”
“怕什么?要杀要砍,还是想严刑逼供都随便你。”
“长庭,老夫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待你可一向不薄啊!两年前,钰儿指明要你做她的夫婿,老夫几次让你们派人到丞相府来提亲,都被你和太序拒绝了。结果没出半月钰儿便病死家中,老夫可曾埋怨过你半句?虽然现在你又杀了舍弟,可我还是不想为难你,老夫答应,只要你承认是皇上指使你做的,立刻就放你回去。”
惠长庭皱了皱眉,“我承认对不起钰儿小姐,可那跟我射死裴将军是两回事。更与皇上无关。”
“好,不提钰儿。”裴悫眯起眼睛看着惠长庭,“不知长庭可还记得云介这个人?”
听到“云介”两个字惠长庭猛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云介。”
“无介?”
“对。他是我的义子,你忘了吗?”
“可是……我问过你,你不是说不知他去了哪儿吗?”
“哼哼!实话告诉你吧,我不仅知道他在哪儿,而且对于我来说,现在让人杀死他就跟能让你见到他一样容易。”
“他在哪?!”
“你应该知道我要什么?”
惠长庭慢慢低下头去,裴悫胸有成竹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惠长庭下定了决心似地抬起头,“也罢,活着不能相见,死了就轮不到裴丞相来管了吧?”
“你说什么?”裴悫没明白他的意思。
“哼!早晚都是一死,不过是在奈何桥边多等个几十年罢了,我能做到,相信无介也能。想怎么样随丞相的便吧,杀他?杀我?还是一起杀了?悉听尊便。”
“你……你的嘴真硬啊!好!我知道你不怕死,也不怕打,可有人怕!”说完裴悫气呼呼地走了。
裴悫刚从地牢里走出来,下人便送来三份密报。一个是李赴的,一个是云七的。本来云七的密信应该比李赴的晚一天到,但因为云七的信是伏虎门的人送回来的,所以比较快。另一封密信是曹允的,说曹公达的人马最迟明天天黑之前就能到建康了。裴悫算了一下,他的两个儿子:裴齐、裴铰和侄儿裴景应该也会在差不多的时间赶到。
接到这三封信裴悫的心里踏实了,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他想:李赴和胡箐死了,看皇上你用什么罪名拿我?等明天人马到齐了,陈远带回的一万青衫军又能奈我何!
惠长庭被捆了手脚,动弹不得,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给他准备的一把胡床上。虽然自己正身处险境,可他现在却满脑子里都是云介。他永远也忘不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那是五年前,惠长庭十九岁。
一个初夏的午后,风和日丽,花香弥漫。惠长庭一个人在廷尉府花园里练习射箭,他把弓拉满,屏住呼吸,瞄准了靶心,就在他准备射出手里的箭时,忽然听见的一声长啸,却令他没有射中。紧接着那一声声婉转起伏、清丽悠远的啸声便似淙淙山泉,连绵不绝地从不远处传了过来。惠长庭心中纳昧儿:家中无人善啸啊?于是他顺着啸声的方向找过去。
转了几圈,惠长庭终于在一座假山石的后面找到了声音的来源。他远远地从石头的空隙里看见一位穿着青沧深衣的年轻公子正撮着好看的朱唇仰天长啸,一只鸟儿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很快另一只鸟儿也飞了过来。不一会儿,两只鸟儿便互相梳理起羽毛来,那公子却始终纹丝不动地继续着口里的长啸。如此清俊的公子,如此美妙的画面,在惠长庭的记忆里只有少年时心如清泉的司马昀垂着眼帘、似梦似醒地斜倚在竹林里的情景能与之媲美。
惠长庭不知不觉地看痴了,手里的弓突然滑落,掉在石头上,发出了些声响,啸声戛然而止,鸟儿扑楞楞地飞走了。惠长庭只好捡起弓从石头后面走了出来。那公子打量了一下惠长庭,然后看着他手里的弓一抱拳说:“见谅,打扰公子练箭了。”说完他便转身要走。惠长庭急忙叫住了他,“等等!”
他站住,回过头看着惠长庭。
“阁下是……”
“在下云介,是跟裴丞相来的。他跟廷尉大人在前厅说朝事,介不便在旁,就出来走走。看到园中鸟语花香,便情不自禁啸歌而行。还请公子见谅。”说完他又一抱拳便转身走了,剩下惠长庭一个人愣在那儿。
那一面,便是二人注定的缘分。每当想到这儿,惠长庭都会先微笑着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内心深处隐隐约约的痛便会越来越清晰,并逐渐蔓延到全身,直到最后每一寸肌肤都锥心刺骨地痛起来……两年前,云介突然在惠长庭的世界里消失。惠长庭用尽了所有的办法,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可就是没有云介的半点消息,就连他那能穿越千山万水的啸声惠长庭也再没有能够听见。
惠长庭闭上眼睛想:找了这么久,煎熬了这么久,如今知道他还活着,我便死也知足了。这时牢门响了。
惠长庭睁开眼睛,“父亲?!”
“长庭?!”惠仑回过头看着身后的裴悫,“你说让我见的‘贵客’就是长庭?”
“正是。”
“你……你为什么要把长庭关在这儿?”
“哼!太序不要再演戏了,别说你不知道他去刺杀家弟的事。”
“父亲当然不知道!”惠长庭急了。
裴悫说:“听说家弟被杀之前太序常去宫中。那么,很多事想必你是知道的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本章奏,“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太序只需盖上官印就行。其余的人我都已做好安排,只差太序这一份。”
惠仑接过章奏,是说皇上杀兄灭子,派人刺杀忠臣良将,早已天怒人怨,要求皇上让位给裴悫的折子。惠仑将章奏扔到地上,“丞相,此等大逆不道的奏疏下官不能递。”
“好!”裴悫咬着牙说:“长庭做过什么你心里清楚,我要不要他给家弟偿命,就看太序你怎么做了。我不逼你,给你们两个时辰考虑,到时候可别说我心狠手毒!”说完裴悫就往外走。
惠仑在后面喊:“丞相!丞相!裴悫!你胆敢私押三品朝廷命官?!”
听到这句话,已经走上台阶的裴悫停下来,回过头冷笑了一声:“哼!过了明晚天下就是我的了。不!应该说就是朕的了!你说我有什么不敢的?!”说完裴悫一甩长袖,出了牢门。
裴悫拿着手谕走了之后,司马昀就派了人去打探惠长庭的消息。天色渐渐转黑,还没有人回来向他报信儿。司马昀强作镇定地端坐在泰明宫里,心里却已经急得跟火煎一样。
这时小番儿带着李顺进来了。
“皇上!不好了!听丞相府传出来的消息说惠校尉(惠长庭)被裴丞相抓走关进了地牢,好象是他不肯招认,后来裴丞相又派人把廷尉大人骗进了丞相府,已经一个多时辰了,还没有动静……”
“什么?!”司马昀一下子站了起来,“国舅也被裴悫抓去了?”
“是。”
司马昀咬住下唇,在心里狠狠地想:好你个竖子老儿!竟然敢私自抓捕朝廷命官!他还有这一手!天下哪有老子受得了儿子受刑的?
司马昀坐回去想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不再等了。他拿出自己的剑对李顺说:“你立刻去把朕的剑交给子云(慕子云),让他带上自己的人去廷尉狱,用这把剑调集太序的全部人马,一起去丞相府救人。让他务必把国舅和长庭给朕救出来!然后你再去太尉府,让张太尉立刻调集部分京师守军进宫护驾,不得有误!”
推书 20234-07-02 :契约(第一部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