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在威协你的上司吗?」
拉开对方的手,尽管头发是令人遐想的凌乱,但禾学序那张脸还是威严的。澄六牙看了,没辄,不忿地按熄了香烟,终于找回真正的发泄对象:
「我受够了那无聊的卫警集团!难道你觉得他们这年来不停纠缠着那批隐形军火有点过了份吗?其他大好可以逮捕琉亨直的机会,怎么不好好把握?」
「上级自有安排。」
「上级?今时今日以你禾学序的地位还有什么人可以是你上级?别告诉我这些计划是克童一个人想出来的,还是那些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人性的政治家?」
「命令既已下达了,你还想怎样?」
「我想要你!」
话题急转,禾学序吃惊的脸来不及整顿,干脆别开,却被澄六牙强行扳回来。
「我不想再理这些累人的东西!你辞职吧,也把我的卫警档案给删除了,然后我们一起去香格里拉,那是目前世上最中立的国家,真正的世外桃源。」
天蓝色的眼睛,包含着无垠情愫的看着禾学序,似汪汪大海向自己涌来一般。那个认真的表情,那一看就知是期待了很久很久的目光,差点就让禾学序答应了。
「你当初是为什么跑去当卫警的?你不再爱桃源了吗?」
结果禾学序还是选择了责备,并慢慢拉下了澄六牙黏在他下巴的手。
「我爱桃源,所以我才当卫警。」澄六牙眼也不眨地说:「可我是因为爱你,才会当卧底的。」
禾学序的心脏承受了一下冲击……一下甜蜜的冲击。
「由当日在卫警学园第一眼看见你开始,我的心跳就跟你的表情挂钩上,你一直是我一个远在云端的梦想。你是一切美好的原因,你是我原谅丑陋的理由。你可以想像我有多爱你,才能支撑着卧底这种非人生活吗?」
澄六牙疼惜地用手背揩上禾学序瓷器一样的脸颊。
「我经常想,如果只有死亡才是我们可以永远待在一块的归宿,我宁可把你杀掉再自杀。我这种心情,你会明白吗?」
你绝不会吧?--表情仿佛是如此说着的澄六牙,无力地垂下手,并冷漠地倚回床板上去,失去焦点的目光再没有看着禾学序。
「『不是你无情,只是我太爱你,你承受不住也是应该的。』你是不是想如此可怜兮兮地讽刺我?」盛怒--看见澄六牙那无辜的模样就感到急怒攻心的禾学序,挑衅般道。
刹那,澄六牙凝定了想再去取烟的手,视线再加到禾学序身上,却见那张鲜烈的美貌,添了几分更有姿色的怒意。
「你一直以来都认为我不够爱你,对不对?你一直在心的暗处责怪我不对你的爱倾情回应,是不是?」
绿色的眼神,产生着冷凌凌的光,澄六牙仿佛被点穴地不能说话、不能动弹。
「随你喜欢吧。」禾学序满不在乎地轻叱,但眼皮却居然红起来,「尽管责怪我无情无义,我就是冷酷,是一个只会享受被爱的自私鬼。对于亲手把我心中那柄乌托邦的血刃拿走的人,也不会付出半点感情。」
尽管说得再漠然,如像在白荷面累积得太重的晨雾终于滴下来一样,禾学序的泪也还是沿着他的脸滑下……渗进了被单。
--乌托邦的血脉毁了我的家,而我竟能爱着乌托邦的贵族,这是不是俗语说的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
--如果一辈子也要与那个病奉陪下去,这种人生不要算了。还好……有你出现。
过去的一点一滴,那不轻易透露的感情,随着禾学序在被单中化开的泪,才被澄六牙记起来。他怎可以忘记?那一句句弥足珍贵、偶尔才会出自酷酷的恋人口中的恍惚情话。他怎么……他凭什么去怀疑对方的爱?他明明是这么这么幸福地,被对方的爱像空气般包围着!但他为何要因看不见、摸不着,而怀疑空气那么真实、重要的存在?为何要为那么一点琐碎的事闹起那般不懂事的别扭来?!
现在刻下,澄六牙简直想把自己的心挖出来送给对方谢罪!
「对不起……」再没有犹豫地把禾学序纳入怀内,把脸埋在他的黑发当中,不住地沉吟着道歉。
决定了,他要一天一天爱着这个人……直到不知还可以怎样才能更爱,直至觉得只有这一辈子已不够容纳他的爱!
「我的心情、一直以来都跟你一样……是真的……」禾学序像受到气氛感染的说着,「不同的只是,除了你,我同时亦无法放弃桃源,无法放弃这个世界。」
「就算是相信我一次,我保证所有事情很快会有一个了结。在那之后……」禾学序的嗓子变得像魔咒一样魅惑,半断的话余音袅袅。
澄六牙没有说话,只是贪婪地接受了禾学序奉上来的吻。反正怀中这家伙一穿回西装,灵魂就会像换了人一样,所以有温柔就必定要尽享。
然后,一个吻,一丝温柔,又骗了他接受任务。
不断的互相纠缠的过去,纵横交错地编织着桃源和乌托邦、澄六牙和禾学序的未来。
七
现在(和平世界历567年)--
澄六牙踩着二十岁的人早不该有的孩子气轻快步伐,横越了一条街又一条街,慢慢接近着目标。
想起刚才在幽暗的街角吻着禾学序欲拒还迎的唇瓣,刺激的犯罪感又袭向他而来。他是第一次在公众的场合(虽然是没人)跟禾学序亲热,如果不是还仅有一丝理智的话,早就把人推倒那里了--谁中那平日穿着西装就冷酷到连个吻都不给的恋人上司,今天突然露出那么无戒备的神情,还一直说着「一定要活命回来」那些可爱的话。
想着,澄六牙又不禁扬起嘴角了。他怎会舍得死?给他一百万也不死!尽管这是首次要潜入怀疑收藏军火的秘点--一个根据情报是有重重陷阱的地方。
「牙哥。」
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招呼,在澄六牙两步之外响起。然后他就见两个小弟弟守在他今晚的目标--曾是迪斯可的地铺入口。
「你们两个怎么在这?」
「直哥今天说要来看看,让我们站在这儿守着。」
「……直哥在里面?」
澄六牙不敢太露迹地咽了咽。不会真的这么巧吧,找了数年的「临时军火库」,真的在这个地铺里?还要派人把守耶!
「直哥有没有说你们两个也不能进去?」
「他说没事就不要骚扰。」
「那你给我下去,就站在门口别进去,大声问直哥可否让我进。」
以澄六牙奇迹地在「域联」内飙升的地位,他已经不包括在「没事就别骚扰」中的「没事」里。
其中一个小弟听吩咐的照办,过了没多久对澄六牙说:
「牙哥,直哥说你可以进去。」
「嗯。」
澄六牙点点头,就走上那条像没有尽头的地牢楼梯……
「六牙,正好你来找我。」
只是听见脚步声,琉亨直就说了。
「直哥。」
澄六牙正式走进来,看见只剩下柜凳和琉亨直自己带来的一瓶酒的迪斯可,完全不觉得有任何军火可藏着,看来又扑空了。
「你突然跑来干嘛的?」琉亨直拍拍身旁的椅子示意澄六牙坐下。
「我是路过,看见两个小弟在守着,才好奇走过来的。直哥又来干嘛?」
「我偶尔也会来,你不知罢了。」
「哦。」
琉亨直给自己倒了一杯满满的酒,然后就整瓶塞给澄六牙。后者接过手时,才知道原来只剩下不足十分之一了。
「六牙,我今天收到一个很有趣的消息,你先猜我是怎么得到消息的,然后再猜那是什么消息。」
怎么猜呀,白痴……
澄六牙心里咕噜,但嘴角还是要附和:「哪儿收到的消息吗……从女人口中吧?上完床女人的口最易开了。」
「哈哈哈……」
琉亨直笑得前合后仰,还用力拍着澄六牙的大腿。到他笑够了,才抹着泪水的道:
「哈,我是……嘻嘻哈……我是从乌托邦军方人士口中得知的。」
煞时,陪笑的脸僵掉了……
「乌托邦……军方?」
心跳有停顿吗?呼吸还在继续吗?--觉得体温不断在下降的澄六牙,生怕会从椅子上掉到地上。不能置信琉亨直如此容易地把桃源卫警虎视眈眈多年的秘密轻易说出,但他还是谨慎地演绎着一个不知情人士适度的惊讶。
「是,『域联』一直都是乌托邦军方在桃源的秘密立脚点,不少军火也经由这个组织秘密在桃源境内收藏或转运,为将来的入侵作准备。所以,你知道为什么那个跟乌托邦有血海深仇的副总警司,总是咬着我们不放了吧?」
「不会吧……」越听下去,澄六牙的专业逼迫他更冷静下来。
为什么要跟他说这样的话?又是试探他?他的毛管又竖起来。
「嗳,我还以为你的反应会更可爱一点。」琉亨直暧昧地瞄一瞄澄六牙,后者演得再强也还是不自然地直了一直背。
「直哥,你跟我说这些是……」
「我跟你说这都没什么意思的,但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不要告诉任何人,然后卫警还是可以得知消息的话,我就一定会是那个背叛者吗?
「六牙,自那次你替我在那姓禾的身上开了一枪,我最信任的小弟就是你了,好好地跟我混,明白了吗?嗯?」
琉亨直的脸非常平静,没有一丝皱纹。澄六牙从未见过如此令人心寒的表情,他只能像个木偶般点头。
「好了啦,把这是个什么消息也猜出来吧。」
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琉亨直咧齿而笑。
澄六牙还不知道,这将会是个颇漫长的夜晚。
「美丽新世界」的老地方,五年如一日的--荒废、寂寞。
俯视璀璨的夜色,澄六牙抚梳着柔软的发丝。
为什么要约在这儿?在这儿什么也不能对禾学序做,可是……这儿是他第一次斗胆拥抱对方的地方--就是在除他以外最后一个少年卧底也殉职的那一次。
「六牙。」
晚上格外有神秘气质的脸迎了上来,那双眼神中有一丝看见对方平安无事的庆幸想浮上来,却一直被按下。
「没……」想了一想,他还是把原来想问的「没事吧?」换成:「有没有发现?」
澄六牙坐上了窗边,以慵懒的眼神瞄瞄他,然后故意令人着急似地松牙关、抽口烟,一番磨蹭才慢吞吞地道:「没有发现军火,但我从琉亨直口中收到新的重要情报。」
「是什么?」禾学序交抱了臂,认真地听着。
「桃源卫警有内鬼,一直跟乌托邦军方有秘密联系。」澄六牙又抽一口烟,他每需要力量时就会这么做,接着他用一点没变调的声线道:
「那个内鬼……好像叫禾学序。」
终于回头瞥禾学序一眼,对方的脸色是想像中的难看……不,美人不会有难看的脸色,那是一种让人看了就会心痛、并搂住他大喊「当我什么也没说过算了!」的脸色。
不过,那只是对于迷恋他美色的小伙子来说。澄六牙却是与他享有共同的生死秘密、有切不断的牵绊的恋人。
「我为什么会没怀疑呢?」澄六牙敲敲自己的额头当作惩罚,「自那次克童命令你把本已关到口供房的琉亨直放走开始,你的眼神就变了。而且你还突然多了很多管道似的收到一大堆奇怪的情报,更莫名其妙地突然揭发我的真正身份。这些全都是乌托邦皇军的帮忙吧?嘿,他们居然还记得我。」
一连串的句子,没打算等待回复。他望向窗外,「看来你隐瞒我的事也不少。你能爱的乌托邦人不是只有我吗?他们不是你的仇人吗?为什么帮他们?」
声音很平静,但世上没有别个人会比禾学序更清楚他此刻的痛楚,是被心爱的人长期欺骗着,然后亲自揭发的痛楚。情形就跟当天他揭发澄六牙是乌托帮的贵族一样。他们两个,总是这么公平地相爱,和伤害。
「我说过……我不是为复仇而来。」禾学序没有退缩,反而走近了澄六牙,看清他许久没再为自己而细心打扮的外貌。那是因为时间告诉澄六牙,对方的爱和自己的外表从来都是两回事……「我不是要毁了乌托邦,亦不仅想保护桃源的人而置其他生灵于不顾。这两种行径都是自私而无知的。」
「你明知道桃源要抵抗乌托邦的话就一定会引起战争,涂炭生灵,所以宁可出卖桃源?」澄六牙抽一口烟。
「桃源政府根本无能力解决这件事,上下议院都搅着自己的经济利益不放,但又要保卫疆土?那本来就是鱼与熊掌。」禾学序的神色开始有些紧张,说话有些急速。
「……就是那样,你牺牲桃源的疆界,把她拱手让给乌托邦?」全天下,本应没有比自己和禾学序更不信任乌托邦的人,但今天,他才发现这种想法与事实有出入。他又要抽一口烟。
「要分国分界只是政治家的游戏!人民只是想安居乐业,被谁统治都没关系!」禾学序焦急地提高了声线。如果澄六牙肯回头看他一眼的话,一定看见现下他眼中的说话--求你明白我、无论怎样也支持我!
可惜他的希望彻底落空。
「禾学序,你以为乌托邦真是那么简单吗?」你为什么会不明白?你是受害最深的人!澄六牙挥开脑海中这些质问,只余下痛心的声音:「你到底知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禾学序盯着在黑暗中,澄六牙那因灯光微弱而变了透明灰色的眼瞳。这双平日总是含着浪荡微笑的眼睛,只要非常仔细的看就会察见……在瞳孔最中心处的凛然。那是由心发出、从至终没有改变过的忠善气质,亦是真正令禾学序爱上他的核心原因。
正因如此,禾学序很明白自己本应是最容易被这样一双明目收服的人,可惜……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亦也于告诉你。我是在以最有效的办法,拯救最多的人命。人民没有义务,为了政治家的把戏而牺牲。」眉头也没皱一下,他坚决不动摇,发出那犹像修道院钟声般沉重而正气,坚定又悠扬的声音。反正事已至此,不论错对他也只有坚持下去一途,对他来说,分别只是……得到、或得不到恋人的支持。
而澄六牙本来一直落在自己膝盖上的目光,还是被那天籁般的嗓音吸引了……徐徐停留在大天使仍如十四五岁少年的、巴掌大的脸,正经的浏海梳在额前,知性的眼瞳,在昏暗之中无惧地发射着绿芒……明明就仍是他心中莹然屹立天际的大天使。
「……这样的话,你为桃源付出得再多,总统也不会感激你的。」
「宝贵的并不是总统的感激,而是生命。」
澄六牙闻言,眯细了眼。是还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是在某程序上令人难以认同,然而却不能否认,他依然看见大天使的羽翅发着光芒。
此刻的禾学序不再是澄六牙心中的模范桃源卫警……却是不惜牺牲个人荣辱去换取真正和平的--伟人。
香烟,从指间无声掉下。
澄六牙不再想追赶他,不再想超越他,此时此地……澄六牙只想好好的跟在他身后,为他付出自己所有的力量,哪怕自己只够资格当整个「旷世伟业」中的一只棋子,只要可以一直徘徊在他附近,一直站在最接近他的地方,一直把所有目光花在他身上……澄六牙就会满足了。
他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爱上这个人。
「六牙,你会不会帮我?」禾学序战战兢兢的。
「……如果你答应我的条件,我会全面跟你合作。」
「什么条件?」
「成事之后,放弃一切,跟我移民到香格里拉。」
当「伟大的事业」完成,澄六牙希望禾学序真正只属于他一个。
「六牙……」
「我早就放弃了桃源卫警这个身份,我只记得自己是禾学序的卧底。我根本一直在为你而活,不要骗我说……你一点也感觉不到。」没了香烟的手,拉起了禾学序冰冷的手指,深深亲吻了一下,「所以,完成你所有未竟之志后,请你跟我走。」
「……我答应你。」
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绝,又或是只要有一个理由去答应就好,禾学序毫不犹豫地把从窗上跳下来的澄六牙拥抱住了。
为什么当天第一眼就觉得是你了?为什么上天要安排我挑选了你?也许……为的就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