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是,……
三伯,你难道要我真的死无葬身之地吗?
大人,可苦到这一步?不做了,辞官回乡好了,……
我摇了摇头,三伯,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话呀。快去好了。现在要是辞官,我都不敢保证我们是否可以活着出的了京城。
拔除敌人的最好办法不是逼着他退步,而是,真正的消灭他。我树敌太多了,我都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仇恨又是怎样的深重。劝服三伯这样做并不容易,他不单单只是担心我的身体,更重要的是,他不想我再背上更加沉重的罪恶。有的时候我在想父亲让三伯过来是为了什么呢?
清晨的时候苏袖来过,看了一下我的病情,让我好好休息,还带来了后宫御医的药。而我在他走了之后也出门了,不完成这件事情,我根本没有心思养病。
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是在京郊的一个湖的边上。虽说我可以瞒住很多人但是她到底是钦犯的家人,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我只想和她说一句话而已,不用那样的大张旗鼓。
夫人,在下周离。
简单的一句话把正在湖边看着远方的女人的目光完全吸引到我的身上,她甚至向后退了一步。
她很漂亮,是那种名门闺秀的婉约美丽,让我想起了当年的那个年轻的官员,也就是眼前女子的丈夫,也曾经拥有一份干净的书生气质,这才让我接下了那份本来没有任何必要的礼物。
虽然我尽量装成是游湖巧遇,可是她眼中的戒备却连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再靠近她一步,于是寻了棵垂柳,靠在了它的身上。
今天真的很热,……,天气很好,夫人也有心情出来赏花游湖?
……,周大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夫人何故如此惧怕在下?难道夫人知道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她反而有些镇定了下来,静静的看着我,然后仿佛下了一种决心一样抬起了头,也同时转向看着湖面,不再理睬我。
这水今天是难得的平静,往天的时候都因为有些风而显得狂躁一些,……
夫人,我直接说明来意好了。
相信夫人既然可以以罪臣之妻的身份而自由在京城行走,就已经得到了什么人的承诺了,……,可是,……,你们要付出的代价,夫人可曾认真想过,是否可以接受?
他依然没有看我。
我接着说,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说给什么人在听。
世间的事情都不是一定的,很多都能更改,可是有一种事情只要定了就无法回头。我们都有过往,很多往事我们都不想回顾,那些事情有的错了,有的又岂是对错可以说的清楚,……
我有个朋友说过,但凡有一条活路,又有谁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可是夫人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自己认了罪,那是谁都无法更改的了。
你以为到时候那些个现在说的天花乱坠的人还会保护你吗?到时候他们躲都来不及。不要让眼前的一时好处蒙蔽了你的眼睛,……
她一笑。
说来说去,周大人还是为了自己吧。如果不是彦卿手中握有对周大人不利的证据,大人会来吗?
还有,周大人称呼我为夫人,其实大人您连我的丈夫的姓名都不知道吧。
她比我想象中的要锋利很多,看样子这些事情她都明白,就是因为一些原因而无法下定决心,这才造成直到现在她的丈夫还没有出来指证我的罪过。
夫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过是在我们共同的利益下而劝您选择一条对我们都有利的道路。如果您丈夫贿赂朝廷重臣的罪名坐实了,您以为,您和您的家人可以逃脱这样的惩罚吗?
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不,彦卿做错了很多事情,这是他应该为了自己的过错承担后果的时候了。世间还是有正道的,他赎了罪,这才能走的安心,……
然后她用她那双晶莹的眸子看着我。
周大人,虽然说您位及人臣,也许有很多的事情不得已,可是您想过没有,错了就是错了,无论任何原因,错了就是错了。
我一笑。
想过,……,不过,可惜的是,我无法找到对错的标准。所以,也许有的时候我做的事情让我很难受,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是对的?
就拿你说好了,难道承认了罪名,判了自己的罪过,这就可以说是对的吗?那你的家人怎么办,你的孩子呢?你难道想要他们一辈子背着逆臣之子的罪名开始这个本就苦难深重的人生吗?
她哭了,虽然没有声音,可那眼泪的确从美丽的眼睛中滑落。孩子,女人最大的弱点不是他们的丈夫,而是孩子。因为孩子是她们在失去很多后依然可以活下去的希望。
他熬不过了,刑部的刑法太严酷了,……,他真是个读书人,身子如纸一样的单薄,他无法熬过那些恐怖的折磨,……
那就让他永远的沉睡下去吧,这是他为了你们而应该承担的责任,……
听了我的话,那个女人的反应是立即的。她恐怖的看着我,我知道,她不能想象眼前这样一个病弱的连站立都无法站立的病人,是如此心平气和的说出那样的话,其实那才是我的真正目的。
我如何相信你?
你不用相信我,因为你早已经知道了答案。世间的事情,模棱两可的时候才是最完美的时刻,因为那不会是绝地,那会有很多的可能。
一阵清风吹过,撩起了我的衣服。我笑了一下,从柳树旁边重新站好身子,转身走了。一丝笑容凝固在了我的脸上,我知道我已经达到了我的目的,可是我在我的前方居然看见了一个不应该出现的人,是子蹊。
难道,我终究棋差一招?是谁告诉他我的行踪?
子蹊一身长衫,手中拿着一柄折扇,就这样站在那里,他的身边没有人,如此的突兀,仿佛都是我的幻觉一样。不是我心虚了?于是走上前了两步。而此时他笑了一下,向我这里走了过来。
永离,原想着你病了,不想在这里遇见了。永离携美游湖?
话虽这样说,可他到底赶了两步,拉住了我。
还没好呢,怎么就乱跑出来,让我很担心呢。
子蹊,如果有一天我们单单就是我们,该多好,……
怎么说这话,我们一直是我们呀。……,那个女人是谁?
大家同在湖边,遇见了,互相点了一下头。
我笑了一下,却感觉他扶着我的手力气加大了,随即放松了下来。
永离真是雅致。……,那边有个凉亭,去坐坐,等一下苏袖他们。也让他们给你找个凉轿,这样走回去太伤元气了。
我忽然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他的眼睛。虽然清澈依然,可是其中却透着无法改变的疲倦,和伤感。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呢,抑或是什么都不说比较好?
子蹊,我走不动了,抱我过去?
丝丝转转的一句话,让我说的有些柔媚,而我看见了他嫣红色的脸颊和低垂的看不见眼睛的头。
他没有说什么,揽住了我的腰,手一抬,抱我在胸前。
我将脸送入他的怀中,他身上的丝料柔柔滑滑的,还有一种夏天难有的冰凉感觉。
子蹊,这两天过的好不好?
……,还好。
看不见我也还好吗?
他在我的额上轻轻吻了一下。
就是想着今天可以看见你,所以才还好呀。
哦,你真会说话,不过,我喜欢。
闭上了眼睛,清风就从身边拂过,黄昏的落日余晖好像把这片天地尽染成了金橙色,不是燥热而是一种柔软的温暖,仿若记忆最深处那种经过了很久,可是依然清晰的甜美往事。
他放下了我,我们都坐在那里的栏杆上,我侧眼看了一眼那个女子,她,……,竟然被迟来的苏袖带到了一旁。
永离,在看什么?
子蹊,其实你知道那个女人的真正身份,是吗?……,那为什么还要问我呢?
我只想听你说,……,不过你,……,竟然是骗我的,……
永离,……,你身子太弱了,歇歇吧,不然秋天来的时候真的会落下病根的。
听到这里,我闭上了眼睛。
子蹊,你来就是和我说这些的?还是,谁告诉了你什么,所以你过来看看。看看我是如何挣扎,如何陷落的?
我知道他想问,可他不能问,因为我骗他或者是说实话他同样的为难。
半晌,他来到我的身后,让我轻轻的靠在他的身上,他的手指还按住了我的太阳穴,微微用力按住,这个时候我确实感觉到一种力量缓解了我欲裂的头疼。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子蹊,你也不想失去风毅的,是吗?
他笑了,我更不想失去对人的信任,……
可是你们居然如此的辜负我?
最后一句相当的严厉,可他的手指却依然温柔,我知道他在竭力忍耐,于是我握住了他的手,转身站了起来。
子蹊,我的心,你不知道吗?
他的眼睛看着旁处,而我握住了他尖尖的下巴,把他的眼睛终于转了过来。
什么话看着我说,我保证不再瞒着你了,恩?
他忽然像一个委屈的孩子,听到我这样说再也无法抑制,猛的甩开了我的手,明明声音中有很浓烈的潮湿,可依然强忍住那股眼泪,不让它们滴落,或者仅仅是不在我的面前落下。
你知道陆风毅在新州做了什么吗?你知道第一次新州兵变为了什么吗?我可以为了你,为了徐肃而真正的相信他,可是他做了什么?藩库早就空了,各地的军饷我是怎么筹出来的你知道吗?他前后两次的请旨我甚至都没有问他就准了,可是他都做了什么?到了这一步我不在乎他是否真的贪了那一百万两的银子,反正现在都这样,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可是他不能这样欺君妄上,拿了藩库的银子去造反!你知道吗,当时陆风毅杀的那个军士不是因为他带头闹事,而是当时的新州城要陆风毅自立为王,他要谋朝篡位!
陆风毅杀了他是要杀人灭口,……,仅仅是杀人灭口而已,……
我原本打定了主意,就是文璐廷说出什么来我都不会相信的,可是,这次,居然连陆风毅自己都承认了,……,让我还怎么说,……
在亲自去问的,他就这样说的,……
他的声音喃喃的,越来越小,可他的手猛然捶到了凉亭的柱子上,再离开的时候赫然已是殷红色的一片。
可是他毕竟没有反,他回来了。
我的声音异常的平静。
当时的情况是,前后都是死路,也许反了可以延得几日的残命,可是他还是没有反,终究回来了,……
子蹊,你不信任你自己。
你不相信有人在那样的恶劣中对你依然是忠诚的,可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宁愿死都不会背叛你,相信我。
子蹊,你还说为了徐肃,为了我,你会相信他的。徐肃四朝老臣,先王帝师,公正廉明朝野皆知,如此的功勋值得任何人尊重。为了他,也不能让他再伤心了,仅仅留下陆风毅一条命而已,……,要是让徐肃看着陆风毅死,……,徐肃已是风烛残年,不堪此伤了,……
徐肃,……,他死了,……
他死了!
所以不要再在我的面前用他当挡箭牌了,你的徐肃死了!
今天我去徐相府中,就为了看他最后一面,……,真奇怪,……
看看这个吧,是他让相府的管家给我的,……
说完他从袖子中扔出了一张猩红色的礼单,风把它吹开了,露出了里面的字:雪狐披风,南海珍珠,……,作价白银五万两,……
这件雪狐披风是轩辕王族的传世珍宝,虽历经百年却依旧光鲜,那是王叔的父王赏赐徐肃的,不过大家都不知道而已,……
五万两银子,永离,我没有想到,你居然有这样大的手笔?
永离,你自己想想,我问了你几次新州的问题,你都说没有问题,现在居然,……,居然是你,……,你让我拿什么相信你,拿什么相信徐肃,拿什么相信陆风毅?
原来,原来我还是棋差一招,我还是败了。璐廷说的独一无二的东西不是那个玉版十三行,而是先王的披风,还是徐肃送我的,……
讽刺,当真是讽刺。
我一直陷入了一个虚幻的迷宫中,我以为自己找到了方向,可是到了最后终究被人算计了去。
我还没有来得及去动那几个从西疆回来的流放军士,不过有璐廷这个兵部尚书坐镇,那几个人留不留都问题不大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了,可我知道自己居然走到了徐肃的府邸,在一片白茫茫的颜色中看到了那个老仆人哀伤而熟悉的面目。他看见我过来了,拿了一封信给我。
相爷临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把这个交给周大人。
我打开后,里面有苍劲有力的正楷写了一行字。
两害相权取其轻,永离,明哲保身。
权衡,又是权衡。徐肃的心是为了我。他把那个礼单给子蹊其实为了制止我,让我及早抽身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无法原谅他。
两天后,徐肃发丧,及近哀荣。
七天后,内阁大学士周离,辅政有失,被六部弹劾,引咎辞职。
不是我想如此,不是我想放弃,也许这也是对的,不过我很难接受就是了,……
这一年的雨水很多,从暮春一直连绵到了凉秋,还是下个不停。无官一身轻,可是内有大内御医的天天叨扰,外有禁宫御林军的仔细护卫,说出自己不在乎,骗得了,……
谁也骗不了,三伯的眼睛和明镜一样,什么都照了出来。
整个夏天,后面池子中的莲花开的艳如烈火,我却感觉它们在燃烧我最后的一丝热情和生命,所以没有等到花期的结束我就让人拔了这满池子的花,现在这里只剩下一汪沉淀后的清水和几棵残败的荷叶。
今天下起了下雨,真正是进入秋天了,一场一场雨过后,彻底抹杀了初秋残留的一些温热,现在的天气已经让人感觉到透入骨髓的冷意。
苏袖上午过来了,他宣旨来的。陆风毅判斩监候,在过几日估计就要行刑了,郑王准许我可以去探监。
周大人,这可是别人都无法期望的恩典,你不要再如此了。
末了,他还说了一句,大人的病一直拖到了现在,其实郑王心里也很苦,也许,从现在开始,您以后就真的离不了这几味药了。
都是一条心,何苦自己难为自己?
我看着他消瘦苍白的面孔,自失的笑了一下。
其实是我对不起他,我心里难受。他何苦来着?
他再也没有说话就走了。
陆风毅已经被关押在刑部大牢,我是夜里去找的他。除了一壶陈酒之外什么也没有带。这里的士兵都接到了命令全部退到了外面,只余我们两个人,甚至连牢门都打开了。
他,却没有出来,我也没有进去,我们就隔着这层木栏,互相看着,然后我递给他酒,他借了过去。
风毅,你为什么承认,为什么对子蹊承认?
这是我这几个月来一直想问的。
他笑了,伸手撕开了封印,灌了一口。清澈的水酒顺着他的喉咙滑下。
这不是状元红?
不是。
我一直以为你只喝那样的清冽的酒。
其实我早就不喝了。我害怕,每次看见这样的酒我都感觉到恐惧。为了我拥有无法追回的过往,所以,我打算,在你上路之后,我会毁了所有的状元红。
这是什么酒,我没有尝过。
我一笑。
不过是最普通的烧刀子,藏了快五十年了,所以味道肯定会不同。
它是我的老师给我的,不是徐肃,是一个很久以前就离开这里的人。也曾经在红尘中翻滚了几十年,最后还是走了,……
这酒,是他除了诗文之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认了?
因为我有罪,当时我的确存了这样的心思。
当我发现生命生死一线的时候,原来一直坚持的忠诚曾经有一瞬间的渺小,为了这个可耻的念头,我不会原谅我自己的。
我一直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