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微微点了点头,有些纳闷的看着花熬孑缓步走向李严,余光瞟到了歪着头打量他的花月楚,两人目光相触,他皱眉撇开脸,厌极了对方眼中闪动的那抹玩味魅光。
“李太傅抬起头来看着朕。”
“李严不敢。”苍老沙哑的声音透着慌张。
“李太傅想抗旨么?”花傲孑的声音轻缓却威严不容置疑。
“李严不敢。”一惊,忙抬起头,恰巧迎上花傲孑的双眸,和他冰冷的视线相触及,在那一瞬间,李严反射性的挺直腰板,连移开目光的勇气都没有了。
“李太傅可知,一个人不管如何费尽心思的改变容貌,眼睛始终是人的致命弱点?”
李严听了,浑身一颤,脸色突然变得铁青。
花傲孑只当没看见,又继续道:“东漓国有一种催速人老化的密药,前阵子朕闲来无事便问东漓王要了点来玩,发现不管男女老少,一旦少量服食都将催速老化六十年,一般可以维持一到两天。李太傅说,朕要不要关上你两天,看看朕的猜测是否有误?”
李严愣了多时,才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下一瞬又如遭大赦般松了口气,道:“不用了,陛下圣明,李严服了。只是此事与安贵妃毫无干系,都是李严一人之错,还望陛下明查,别冤枉了无辜之人。”
“李太傅……”安泞抬头看向李严,脸上早已惊成苍白色,显然还不知已有汗从她额角渗出。
“娘娘不必再说了。”李严打断她道:“自从小玲离开后,我的心从没像此刻这般平静过。这几年,我没吃过一顿安稳饭,没睡过一个整夜觉,我觉得自己丑恶,自私,罪恶,我无时无刻不受着良心的谴责,如今却感解脱,还望娘娘成全。”
“太傅这又是何必呢,唉——”安泞垂下了眼帘,带着无限惋惜摇头叹了口气。
“陛下,李严斗胆,敢问陛下是何时怀疑上李严的?”
“以朕对安贵妃的了解,她习惯把重要之人放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所谓反其道而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安盈宫什么人身边最安全,当属那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的二殿下身旁。朕本也没有把握,直到李太傅坐上太师椅,朕才证实了自己心中的猜测。首先安贵妃是何等心思敏捷,聪颖不凡之人,她向来疼惜孩子,注重教导,又怎可能放心安排个老态龙钟,走几步喘两喘的老者当二殿下的太傅;其次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老者,一沾上位子竟立马正襟危坐,连气都忘了喘一下,你说朕能不怀疑么?哦,对了,朕还忘了说一件事,朕并未向东漓王拿药,朕曾听过那老化药的传闻,便拿来随口胡诌了一番,没想到竟给朕蒙对了。”
“哈哈哈!李严这次是真服了。不过陛下说的也不全对,这催速人老化的药效只能维持两个时辰,不过都一样,一旦被关,李严也只有原形毕露的份。”李严爽朗的笑声却在接下来的一句话下瞬间冻结了。
第三十七章 甘如饴的爱情
“她的灵魂并没有得到解脱。”
“什么?”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李严只觉得心头像被人狠狠锤了一下似的,说不出的难受。
“她的灵魂并没有得到解脱。”花月痕只当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请六殿下不要随意拿已逝之人开玩笑。”激动的音调颤抖不平,澎湃的怒火在他心底激烈地燃烧着。他的话,他无法接受。
“朕的痕儿可没有闲情逸致跟李太傅开玩笑,李太傅请自重了。”花傲孑哪能容忍自家宝贝受到一星半点的委屈,几乎是本能的脱口而出,是人都看出了他的维护宠溺。
花月痕反而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平静的看着李严,淡淡道:“她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求救,我想帮她。”
“出现在你梦里……”像什么东西在心上沉沉的撞了一下,浓稠的血仿佛涌上喉咙,却又强逼着要咽回去。
李严眼神迷茫,神情绝望,嘴里默默念叨着:“她从没出现在我梦里过……一面也不愿意施舍给我……呵呵……我是糊涂了,她该恨我才是,又怎会想再见到我……真糊涂了……是我害死了她……她该恨我啊……是我自己造的孽……我对不起她……是我活该……我活该……”泪水从他眼角淌出,顺着白皙清秀脸颊流下,原来那满头的白发、满脸的皱纹早已在无声无息中消失于无形。不过此刻,并没有人为这变戏法般的画面发出任何声响,每个人都只是静静的看着悲痛凄惨的李严。
泪水一滴滴落到地上,跪在这里的李严就好像是一副行尸走肉的空躯壳般,不断的自语地说着。许久后,不知他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大厅内的人听,他喃喃道:“我是钱府的家奴,从我太祖爷爷那一代就开始了。身为家奴没有姓只有名,我父母没念过书,本着一个家奴的奴性为我取名 “严”,希望我能像我的名字一样,严于责已,自律规范,格守本分的当个好家奴。我自认我一直都做的很好,直到六岁那年碰到比我小三岁的小玲。”
“三岁的小玲很爱笑,对任何事物都充满好奇,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甚是讨人喜欢。我第一眼见到她就被她的笑容给迷住了,心想:原来人间真的有天使。”
“当我回过神来,她早已来到我跟前,睁大眼睛好奇的看着我,好似我是供人观赏的稀有动物般,让我顿感无地自容。羞愤的转身,却遇到一股阻力,原来是她拉住了我质料粗糙,还有补丁痕迹的上衣袖口,她笑着对我说,小哥哥,陪我一起读书吧。”
“十年后,在我要离开钱府的那一天,我问她为何选择我陪读?她对我说,她看到了我眼神中的倔强,看到了我内心对知识的渴望。我除了惊鄂,更多的是不安,我从没想过,一个三岁的女童竟已那般善解人意,洞人心腑,足见聪明慧颖非同一般。那一刻,她真正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那根弦,打开了我心中尘封已久的甘如饴的爱情,我的不安,正是因为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再回头了,我不得不承认,我爱上了眼前这个女孩,我无法放手!”
“因为钱家小姐的一句话,我由一个干苦力的家奴荣升为小姐的陪读。一个家奴对于知识的渴望与向往是无人能理解的,因为知识是改变我们命运的根本渠道。我爱看书,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夫子很疼爱我,破例收我为闭门弟子。十年后,他为我赎身,将我推荐给他的忘年之交,也是在那一年,我的父母因病逝世。我告诉自己,我不要向他们一样,我一定要出人头地。”
“与小玲的朝夕相处,我知道她虽是钱家小姐,跟她父母却是不同的,她没有高低贵贱的思想,对待下人、乞丐、流浪汉就像对待朋友一样,谁有困难她就帮助谁,她是世上最高贵、美丽、善良的女子。”
“我喜欢这个女孩,但只能是喜欢。”
“看着不断上门求亲的队伍,我嫉妒,愤怒,但我必须对得起她那一声“严哥哥”。我告诉我自己,我永远都是那个守护着妹妹的哥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可提亲的人开始频繁地出入钱府,我的心就像被吊到嗓子眼似的,心里有一种不知名的焦躁无处排遣,憋得难受,我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向师傅提出了想要提早离开的想法,他答应了。但事后我又后悔了,我不知该如何向小玲说我要离开的事。直到必须离开的那一天,我约她出来,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获。我几乎冲动的想要告诉她,我不走了,我要留在她身边。但理智告诉我,要给她幸福,就必须离开,必须成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强者。”
“我让她等我,她微笑着点头答应了。我忍不住惊喜的小小欢呼了一声。她垫起脚尖,闭着眼睛,生涩的亲了亲我的唇,凑着我耳朵悄悄说,这是订金,她等我回来接她。那一刻,我知道我们的心一直都是紧连在一起的,我们一直都是一样的。”
“我离开了,心却永远留在了她身上。”
“让我没想到的是,师傅的忘年之交竟是西湘国的宰相。有了师傅的推荐信,宰相大人对我很是器重,对我的能力也是赞赏有佳。”
“一年后,待我小有所成,便回到了钱府准备向钱老爷提亲,却得到钱老爷已私下将小玲许配给了太子湘翼的消息。湘翼是何等人物,即使我再努力的拼搏也不能与他相抗衡啊。无奈之下,我只有与小玲私奔。幸好钱老爷还不知我跟小玲的恋人关系,出逃也并非难事。我知道留在西湘国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能帮我们的也只有师傅,我与师傅道明一切,师傅向来疼惜我,受不住我的百般哀求便答应了我的请求,我永远也忘不了师傅对我的恩情。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我与小玲来到南轩国后,借住于雷音寺,她在寺内帮忙抄写经书,我则出外教书,日子过的还算可以。直到小玲碰到了安贵妃,她告诉我想入宫。”
“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当然不会同意。”
“可小玲的想法还是动摇了我。她说,虽然离开了西湘国,但她每天都在担惊受怕,虽然我们彼此都不愿提及万一被找到的敏感话题,但不提起不代表不存在,她必须为我们的将来考虑,若进了南轩国的皇宫,就无须再害怕,我们的身份将永远尸沉海底。我被说服了,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错误的决定之一。”
“我们以兄妹相称入了宫,我叫李严,她叫李玲。以安贵妃的才智,又怎会不知我与小玲并非真正的兄妹关系,她的没有揭穿,令我们感激不已。”
“一年后,安贵妃怀了小公主,小玲尽心侍奉左右,我则尽心教导着二殿下学业,以此来感激安贵妃对我们的恩德。”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直到小公主快满两岁那年,宫中传出湘翼要来南轩国看望皇姐的消息,小玲知道此次在劫难逃,眼中一片死灰。”
“我不忍心看她日复一日的消沉下去,便有了带她离开的打算。”
“那一晚,是我这辈子做的另一个错误决定。”
“我跟她说,我带她离开,带她去一个渺无人烟的地方隐居。她答应了,要我先跟她去一个地方,我当然不会拒绝。”
“我被她带到了内寺院后面的那口枯井前。她很平静的告诉我,普天之下莫非黄土,她认命了,不想再逃,她不逼我,若我愿意就随她而去,俩人谁也不喝梦婆汤,将今生未了的情留到下一世;若我不愿意,她也不怨我,她与我今生无缘,但愿来世还能相遇。”
“没有她,我又何必独活于世。我答应与她一起走。她笑了。那是我在她脸上见过的最美丽的笑容,温柔、纯真、甜美。”
“在我愣神的片刻,她已跳下了枯井,我看着她的毫不犹豫,怯步了,我的脚无法移动分毫,我做不到,原来我怕死,我根本没有勇气跟她一起徇情,我的允诺连个屁都不如,我懦弱、胆小、自私、丑陋。”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转身奔离那口枯井的,我只知道我不想死。脑中不断叫嚣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哼,死的还真不值。”玄冰冷笑一声,鄙夷的看着眼前的男人。怪不得查不出男人与钱玲失踪的具体时间,原来情报出错了,俩人根本不是被钱易撞破拆散,而是瞒着钱易私下逃出来的。
“是,确实不值,为了我这样一个卑鄙懦弱的男人,确实不值。”李严没有回头看玄冰,只是应着他的话意自嘲的点了点头。
“爱妃早就知道钱玲的身份了吧。”
“陛下,安贵妃确是那晚才得知我与小玲的真实身份。”
“哼,我倒是要看看等你知道了她对钱玲做的一切,还会不会这般维护她。”满意的看着李严疑惑、惊恐、呆愣,脸色变了又变的模样,随即又继续道:“爱妃,朕在问你话呢。”
“臣妾确是那晚才得知李玲就是钱玲的。”
“这话骗骗李太傅还行,骗朕就显的愚昧无知了。说,是谁帮你伪造了钱玲的字迹?”
“臣妾不知陛下在说什么。”安泞猛的抬起头看向花傲孑,他当真如此狠心,要破坏她多年来的努力?
“爱妃不愿说,朕也不逼你。冰,你即刻带人到内寺院那口枯井前做场超度亡灵的法事,记住将小公主花月灵一并带去。”
“不。”安泞尖叫着打断,脸色苍白,额头上浮起了一层冷汗,“你不能那么做,灵儿也是你的女儿,你为何要这般狠心?你就算不为我,也该为灵儿想想啊,你忍心看着她一辈子靠药物过活么?你忍心么?”安泞用手绢捂住的嘴角溢出压抑的哭声,字字句句都是泪。
他忍心么?他向来不过问后宫的事,若非为了小家伙,他这次同样不会过问,后宫本是如此,多一人不多,少一人不少,他又何来忍不忍心之说?
第三十八章 补魂
面对安泞一声声受伤的指控,花傲孑只是勾起一抹淡笑,目光如炬的锁住她的泪脸,直到捏紧的双拳被人轻轻的一一展开。
花傲孑低头对小家伙投以温柔一笑,道:“痕儿不用担心,父皇没事。”差点又失控杀人了。
原来花月痕一感觉到花傲孑周身的杀气就来到了他身边,及时阻止了他频临崩溃的怒气与杀意。
花傲孑是什么人,在他心里,这个后宫,除了自家宝贝外,其他人都入不了他的眼,他的心。面对安泞声声泪泪的指控,他不会觉得不忍,只会觉得不耐。若换至平日那个冷静自持的安泞,决不会做出此等愚蠢行为,但现在的她,只是个一心为女儿着想的母亲,往日的雍容沉着哪还能派的上用场。
一直坐在一旁不发一语的花月楚突然起身走到花傲孑面前跪下,道:“父皇,请容儿臣说一句。”
花傲孑瞥眼一笑,脸上带着耐人寻味的表情,道:“怎么?连你也要来插一脚?”
“儿臣不敢。儿臣虽不知母妃做了什么,但听起来一切都是为了七皇妹,既如此,父皇何不先听听母妃的解释再做定夺?”
“她肯么?朕可没忘记那一声声的不知。”花傲孑冷冷的挑眉,看向仍跪在原处嘤嘤低泣的安泞,俊美绝伦的脸上冰冷异常,黑眸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讥讽。
“父皇,请交给儿臣。”花月楚向花傲孑深深的鞠了一躬,低着头静静的等待答复。
“楚儿当知朕已无耐性在此多磨。”冰冷而沉静的声音,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儿臣明白。”
花傲孑满意的点了点头,弯身轻柔的将花月痕抱入怀中,走向汉白玉宝座。
花月楚见花傲孑已经默许了他的请求,站起身走向安泞,将哭的梨花带雨的母亲半扶半抱的从地上搀起来退到一边,柔声道:“母妃,事以至此,请不要再惹怒父皇。”随即用身形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以仅两人能听到的极小音量靠近安泞耳旁,道:“母妃,识时务者为俊杰,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千万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呐!冷静下来,想想平日您是如何教导儿子的。”
安泞听得心中一颤,抬头,看着已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儿子,猛然惊醒。她在做什么?如此没大脑,近似撒泼的愚妇举动,她也敢拿出来放肆,她一定是疯了。安泞忙眨去了卷睫上的泪珠,轻拍了下儿子的手,点了点头。花月楚见母亲眼神清明,笑容温婉,知母亲已冷静下来,便微笑着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