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无戒,水。"李求凰果真醒了,还没下床就先使唤人。
他是贴身护卫,不是贴身小厮!
"无戒,快一点。"李求凰的嗓音闷闷哑哑的,像还埋在软枕里。
小宫女看著无戒,这种眼神让无戒觉得难堪,他当然可以继续杵在门口一动也不动地当
门神,只是他更清楚,李求凰比他更拗,他会一直赖在床上呼唤著他的名字,一直叫一
直叫一直叫,叫到他狼狈地在全府里人的目光中为李求凰奉上一杯水为止。
无戒推开房门,屋里几扇窗子透进白亮的阳光,照射在一排澄澈琉璃圆珠串成的珠帘,
有浅浅七彩的晕华成形。越过偌大的前厅,无戒倒杯温茶,挥开珠帘,玎玎清脆的珠玉
琅瑺煞是好听,他却无心欣赏,跨出半圆形的雕饰花门,进入另一处同样宽敞无比的内
室,这内室几乎是戒门习武场的一半大小,足以让人在屋子里俐落耍满一套拳法。
瞟见满地散落的书籍,无戒举足迈过,向来总是习惯干净整序的他在这些时日的"调教"
下,竟也已经能对屋里的凌乱做到视而不见,不再像之前有几回忍不住动手替李求凰整
理,然后不到半刻又让李求凰弄得更乱,将他的心情也弄得恶劣。
他直挺挺走近床前,高大的阴影覆住趴卧在床的李求凰身上,李求凰闭著双眼,唇畔带
笑,明明醒了还是赖在枕上,比女人更柔亮的黑绸长发披散在他脑后及臂膀间,惊人的
细腻远胜过他身上的薄丝被。
贴在软枕上的那张面容,稚气的一点也瞧不出来醒时会变得多轻率放纵。
一直等到李求凰缓睁黑睫,瞳仁里净是笑意地瞅无戒,无戒才惊觉自己竟看著他有些发
傻了。
无戒窘迫地撇开目光,将茶杯递上。
"无戒,你真可爱,脸红了呐。"李求凰趴著不动,只有活灵灵的眸子最有活力,其他全
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是清醒的。
"胡说,我脸红什么?!"无戒知道自己不可能脸红,也没道理会脸红......吧?
"我怎么知道你瞧我瞧到脸红是怎么回事呢?"一大早就先戏弄戏弄无戒,神清气爽!这是
这些日子来李求凰找到的另一项乐子,尤其是将无戒撩拨到怒目横眉,打破那张无波无
绪的冷颜,他就有得胜的快感。"是因为我的美貌吗?"
无戒瞪他,默不作声。他一点也不想回答这种烂问题,可惜李求凰的兴致全绕在这上头
打转。
"拥有我这种俊王子,你在众师弟妹面前很能抬头挺胸,是吧。光我一根指头就将大伙
都比下去了,是吧。主子完美、下人沾光,这干古不变的道理我懂我明白,不过你不要
太兴奋,逢人便夸我好,这样我会羞赧的--"
会说出这番话的人,绝对不懂羞赧这两个字怎么写!
无戒从不在师弟妹面前提及李求凰这名主子,不像他的小师妹,好不容易众师兄弟相聚
片刻,她便兴奋难耐地说她的主子多温雅多体贴多善解人意,几名师弟也都跟了不赖的
主子,独独他,以李求凰为耻,师弟妹吵著要听他描述主子的大概,他也说不出口。
至少他无法说:我的主子以贪污敲诈索贿为荣。
"你到底要不要喝水?"无戒掌里的茶杯已经握上好久,吵著要喝水的人是他,现在不急
著暍的人也是他,说这么多自褒的无耻话,也该渴了吧!
"呀,我正渴著呢。"李求凰为无戒的"体贴"而轻笑,微微挺身,唇办微张,等著无戒喂
来。
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行径已经懒惰得令人唾弃,李求凰更高一段,连喝口茶都不肯伸
来贵手。
无戒绷著脸,将杯缘抵在李求凰唇间,方便他一口一口缓啜。
明知道这种行为只会让李求凰更无法无天,他却拒绝不了......不,不是拒绝不了,绝
对不是,是因为无法拒绝。对,他是身不由己的,谁教李求凰是他的主人,他才不是心
甘情愿为李求凰作牛作马,他是不得不!
无戒说服完自己,说服完他喂水给李求凰的举止都是迫于无奈,才放松了脸庞线条,注
视李求凰饮水的模样。
不说话的李求凰,可爱许多......这是无戒看著他时,心里浮上来的念头。
李求凰每回一开口都让他无言以对,想反驳他却又没有好口才,只能暗暗吞忍,而面对
他的吞忍,李求凰不懂适可而止,反倒更得寸进尺。
说著话的李求凰太骄傲,即使口气佣懒仍然掩饰不了,尤其他说话时的眼神,总给人格
格不入的深沉--嘴里说著笑,唇边漾著弧,那双眼偏偏就带著冰冷的疏远,更显得他看
待任何事都不够真心。无论那时的李求凰说著多自以为有趣的话,他的眼都不曾真正在
笑。
"十七爷,要更衣了吗?"小宫女豆儿清脆的娇嗓在帘外恭敬问。
"要,让无戒来就行了。"李求凰说这话时故意冲著无戒甜笑。
"我不是婢女。"无戒立即寒声拒绝,双臂环胸,反抗地甩开头。
"万一有人趁更衣时捅我一刀,我哪可能避得掉,而你又哪可能来得及救我,到时岂不
是呜呼哀哉?所以如此近身的著衣工作,当然由你接手最是恰当。无戒,这整座府里,
我只信任你一个呐。"李求凰轻声说,虽然口气诚恳,但是有多少真心诚意有待商榷。
无戒不是那么好哄诱的人,他不会傻到相信李求凰只信任他一个,况且这番话,李求凰
定是对不少人都说过,所以才会脱口得如此麻利--摆明就是训练有素,常常练习。
小宫女董儿将一整套繁琐华丽的衣裳端至无戒面前,他瞪著衣裳像在瞪妖物一般。李求
凰已经从床上坐起,赤裸无瑕,只剩丝被盖住下身,一脸兴味地等待无戒听话。
瞪眼并不能让那件华裳被烧成灰烬,它还是在无戒的面前,腰带上缀点的颗颗珍珠都反
照出他铁青的脸庞。
蓦地,早晨一阵料峭凉风从窗口拂进,床幔吹得翻飞如浪,李求凰喉头一痒,咳了两声
,肩头随即多出一件白绸衫:就在他微微发怔,挑动削细剑眉的同时,自己的双手已然
被套进袖里,系绳飞快扎妥,无戒眉心锁皱得好似他正被人拿几百把利剑架在脖上,做
著不情愿的事儿,但偏偏十指俐落为李求凰整理衣领、拉平衣摆,再披上绣金锦纹服,
一切动作是那么一气呵成。
与其说李求凰在享受无戒的服侍,倒不如说李求凰像个被娘亲一边叨念天气冷、一边努
力添衣的无辜孩童更贴切。
才短短工夫,李求凰已打扮得妥妥当当,无戒将蹀躞带缠在他的腰际,蹀躞带上悬挂著
一串贝珠,一块晶莹通透的福寿白玉,及一块金牌御令,再增添数分贵气。
"无戒,你很得心应手嘛。"李求凰不吝啬赞美人,不过听在无戒耳里却没有被夸奖的喜
悦,这句话反而像猛雷突降,轰得无戒无地自容--
他一点也不想得心应手,真的......
他一点也不想因为这种事被夸赞,真的......
小宫女董儿正要为李求凰梳发,李求凰扬手阻止,一记眼神让豆儿聪明意会,双手捧上
象牙梳到无戒鼻前。
"你--"无戒也明白此举所代表的意思!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李求凰压根是打算拿他当小厮用!
"快些,我们还得上国丈爷府里用早膳,没闲工夫拖磨。"李求凰透过铜镜与无戒目光交
会,明白无戒眸里浮现的不解,李求凰笑道:"收了满满两桌的金块,也不好真的啥事
也不做,总得做做样子,骗骗范将军一家,所以咱们上国丈爷那儿去暍喝茶,再假意回
覆范将军府,说国丈爷不放人,如此一来,既已为人费心奔波,但力不从心,相信范将
军在九泉之下也是会体谅我的。"
不,无戒认为范将军做鬼也会来找这等丧尽天良的家伙索命。
"你的意思是,你收了范将军家人的贿,却不想替他们出力救人?"无戒已经眯起双眸,
脸色难看。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道理连五岁孩童都知道!
"救人很累呐。"李求凰说得冠冕堂皇,仿彿这个理由就足以掩盖任何丧尽天良的坏事。
李求凰侧身拉过无戒的手放在自己的发际,带领他以象牙梳梳顺长发,无戒一心只想责
备李求凰的歹行,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开始动手替李求凰梳起一头黑长发。
"既然如此,你一开始就不该答应人!"
"是他们苦苦哀求我,我才勉为其难答应。"李求凰继续理直气壮,一点也没有反省或歉
疚。
明明就是被金砖块收买得很快乐好不好!哪里有什么勉为其难?!
"你答应范将军家人会尽最大心力为范将军洗脱罪名,那日你是如何拍胸脯撂豪语,我
听得一清二楚。"他是活生生的人证。
"会说大话的人多得是,还不都是嘴上说说,你还当真呀?"李求凰真不敢相信无戒的单
纯。"再说,国丈爷与范将军,谁权贵谁势微,一眼就瞧得明白,我犯得著为了一个老
将军得罪高高在上的国丈爷吗?我放著好日于不过,与自个儿过不去,又不是傻了--无
戒,你生气啦?"他瞄见无戒嗤之以鼻。
当然生气,李求凰对他来说是异类!李求凰的思想、李求凰的行径,甚至是李求凰的歪
理,都与他的处世风格大相迳庭,换成是他无戒,只要是应妥了救人之事,即使得冒生
命危险也在所不辞,哪像李求凰,收钱收得比谁都干脆,推托也推托得比谁都干净。
"属下不敢。"明明连声音都在鄙视人。
"不敢就好,但不要拿我的头发出气,梳这么用力,很疼的,无戒。"
闻言,无戒才看到自己正握著象牙梳在替他梳头,而且因为拿捏不好力道而微微扯红了
他的头皮。
无戒暗自咒骂自己,但是咒骂声音太含糊,连他也分辨不出来他究竟是咒骂自己不由自
主当起下人为他梳发,还是咒骂自己太过粗鲁地弄伤了他。
李求凰率先从铜镜桌前站身,满意地撩过自己的长发,赏给无戒一抹浅笑,那笑容竟有
几分的不同以往,只是当他再度开口时,笑容又变了质--
"走吧,准备去和国丈爷‘嘘寒问暖'一番。"
国丈府的早膳由一碗珍贵的鲍鱼粥开始,不请自来的李求凰胃口极好地吃掉两碗,还顺
便逼无戒也吃掉两碗,吃完还不忘再讨一杯参茶漱漱口,自然的神态摆明就是将别人家
当自己家。
一个是当今皇后的亲爹,身分崇高不在话下。
一个是圣上最最宠爱的十七儿,周遭巴著多少想贪求青睐,盼著一步登天的达官贵人,
气焰绝不比人削弱半分。
李求凰与国丈爷就这么隔桌对望,两人眼中都有算计,两人唇角都带阴谋,只是两人都
在等待对方沉不住气。
"十七皇子还没告诉老夫,你一早上我国丈府所为何事?"国丈爷最后还是略逊一筹的那
方,因为他若再不开口,李求凰几乎已经打算在他家的太师椅上补顿好眠了。
"叫十七皇子不是太生疏了吗?论辈分,求凰还得敬您一声外公呐,算算咱们都是一家人
,热络点吧。"李求凰反客为主,笑得如蜜一般甜香。
"有理,那老夫便恭敬不如从命。求凰,既是一家人,你有话直说。"
"那我也叫您一声外公可好?我娘是孤女,出世就不知道爹娘是谁,我这辈子奢望有个外
公疼我,这心愿当然已是无法达成,如果您不嫌弃我--"
国丈爷先是精明打量李求凰,在朝为官数十载,他深知扩张势力的重要,李求凰虽不是
左右朝纲的重官,但皇上待他的好,是任何一名皇于也不及,若能与李求凰交好,岂不
如虎添翼?
眼下李求凰放下身段,与他攀亲,他何不顺水推舟?
"哪儿的话,老夫一直拿你当孙子看待,你是圣上最宠爱的孩子,我是圣上的岳丈,算
来我们本来就是爷孙俩呀!"国丈爷态度立即热络起来,仿彿前一刻对李求凰的防备全是
伪装出来的。
"外公。"马上甜甜一唤。
"好、好,我的好孙子......"
只有无戒冷眼旁观,他觉得这一老一少都好假。
"外公,我听说你逮到机会诬陷范添那老家伙,是不?真是大快人心呐!"
"呃......我没有诬陷范添,是他罪证确凿。"提到这事儿,国丈爷心生谨慎。
"你冠给他的罪名是卖国通敌嘛。"李求凰挥挥手,"什么罪名都可以,重点在于能除掉
他就好。"
"求凰,你与范添不合?"国丈爷知道李求凰得罪过不少人,但不知道范添也在名单之内
。
"姓范的老家伙和任何人都不合。我与他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他竟向我父皇参了我一本
,我老早就在策画该如何教训教训他,没料到外公先下手为强,省了我好大的工夫,求
凰正是来道谢的!"
"原来如此!"范添的刚硬性子确实是会做出在圣上面前数落李求凰的傻举,难怪李求凰
一提范添就咬牙切齿......国丈爷更加确信李求凰会站在他这边,也对李求凰更加放心
了。
"他死了没?没死的话让我捅他几刀,好泄心头之恨,若死了,鞭鞭尸我也畅快畅快。"
李求凰一提及范添,脸上闪过肃杀之气。
"还剩一口气,不过外公可以让你泄泄恨。"
"哦?"李求凰兴味盎然。
"要杀要剐都任凭你处置。"
"我迫不及待了。"
无戒发觉李求凰眯笑的眼眸里,有著深沉的冰冷,但弄不明白李求凰打的是什么主意,
只能亦步亦趋地随著李求凰的脚步,与国丈爷一并前往地牢。
地牢深处,范添被人绑在刑架上,披头散发,陷入半昏迷状态。
"将牢门打开。"国丈爷交代左右。
"是。"
李求凰走进牢内,一脸兴味地靠近范添,笑看著范添身上无数道的血口。
"有没有烧红的铁烙?我想在老家伙胸前烙个‘奸'字。"李求凰伸指,点上范添胸口的伤
,逐渐加入力道。
范添突地暴眼圆瞠,清醒过来。"--是你?!"
"就是我。"李求凰退至范添无法触碰到的安全地带,凉凉唰扇。
"你与他......好!好一个狼狈为奸!"范添唾他一口,李求凰闪身避过,笑容敛去。
"无戒,掌他嘴。"李求凰斜仰著颚,神态倨傲。但等了良久,无戒没有动静,李求凰回
身觑他,掀开长袖,露出金镯,再道:"掌他嘴、"
无戒眼里满满全是对李求凰所下命令的下服从,他可以轻易察觉范添与国丈爷孰正孰邪
,在眼前的摆明就是邪恶欺压良善,但一见到双龙金镯也无法抵抗,箭步上前,刮了范
添一耳光,打完便紧抡住右掌,退回李求凰身后。
李求凰满意一笑,重新走回范添面前。"老家伙,这一巴掌是在教训你这嘴巴,不会说
话就少说话。瞧你,爱打抱不平吧?落得什么下场了."
"老夫说的每句话都是出自肺腑,绝不像你们,口蜜腹剑!"
"啧,真教不乖。无戒,再打,没打光他牙齿之前不许停。"李求凰下完命令,迳自走出
牢门,还不忘挥挥衣袖,省得脏东西添上。
"求凰,你果然与范添有仇。"国丈爷抚著胡,笑意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