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早有伶俐的家丁背了药箱出来,管家慌忙打开来,转眼就冲着知府喊道:“老爷,药,药又没啦。”
知府老爷登时浑身发抖,自从家里的药被人偷过一次后,药箱就经常换地方放着,原本寻思着怎么着也偷不了吧,结果还是回回都让人偷了去。
真是,无法无天!知府老爷气得重重敲了几下拐杖。
10.纤云弄巧
银蛇没想到因为自己一时疏忽,竟然生出这么多事端。因为每次过来拿药的时候都是火烧眉毛迫在眉睫,一着急总是忘了留下银子,结果居然被人误会成小偷,银蛇觉得必须恢复自己的名誉,也省得城里到处抓人,连累他的茶寮也鸡犬不宁。
于是这次银蛇拿了药之后很有准备地丢了一大块银子在药箱里。
可惜都没有人注意到,所有人都只注意究竟少了什么东西,而忽略了多出来的东西。
银蛇听到知府老爷对管家说:“快,立刻派人去药店买药。”一个小厮就箭一般地奔远了,银蛇立刻紧飘在后。
银蛇是想,知府老爷未免小题大做,既然他家不方便,那就换个地方取药。
银蛇跟着那小厮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巷,来到一家名为“行乐堂”的药店门口,店铺里的伙计看到那小厮立刻就放下手里的算盘,乐呵呵迎上去。银蛇站在一边听他们交谈,然后瞅准那伙计开柜拿药给那小厮的工夫,顺走了柜子里其余的药瓶。
银蛇的意思,有备无患。
当然也不忘留下一锭银子。
飘走前银蛇听到药店里传出伙计的嘶吼:“娘啊——”不由窃喜地加快了脚步。
银蛇回到茶寮的时候已经是傍晚,红红的夕阳躲在山后,悄悄探出半个头来,照得安静的茶寮暖意融融。萧清正在抹桌子,银蛇走了以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客人,因为还是春天,下午还有些人行走,若是到了夏天,应当就没那么多人了。萧清有些憧憬地想,不知道这个茶寮能不能开到夏天。
银蛇老远就向萧清打招呼:“我回来了。”
萧清抬头遮眼,见空中慢慢落下一个布袋形状的人物,不由讶道:“你,你去哪啦?”
银蛇衣兜鼓鼓地走过来,献宝似地把兜里的东西一个一个掏出来:“给你。”
一个白瓷瓶,两个白瓷瓶,三个白瓷瓶……萧清站在一旁默默数着,见银蛇连翻了十几个小白瓷瓶出来,那形状那大小是再熟悉不过,当下腿一软,慢慢坐到凳子上,不敢置信地问道:“这些,这些,都是,给我……用的么?”
“当然。”银蛇怡然自得地答道,“我觉得这种还挺好用,就多拿了些。”
“恩……”萧清僵硬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银蛇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着这些瓶子的来龙去脉,萧清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因为如此有备无患,所以银蛇就没有了后顾之忧。第二天晨光透过窗子照得屋内一片朦胧,床上两人尚在熟睡,屋外喧闹声却渐渐大起来,被子微动了动,床上一个人翻过身将另一个搂进怀里,口齿不清地说道:“不用理他们,进不来。”
被子略略起伏两下,便又平静下来,一室宁谧,渐渐听见熟睡的呼吸声响起。
屋外的喧闹声却越发嘈杂起来,萧清忍不住掀开被子:“我还是出去吧。”不意外又“嘶”了一声,银蛇忙跟着坐起来,紧张道:“还痛?快趴下,再上点药。”萧清红了脸,却还是顺从地趴下。
银蛇伸手在床头摸了瓶药,一边给萧清抹药一边自言自语:“怎么次次都要上药,一定哪里出了问题。哎,要是师父还在就好了。”萧清只埋着头不吭声。银蛇抹了几圈药,手又开始不安分起来,萧清忙挣扎着下地,银蛇好笑地收住手,按着他道:“躺着躺着,我去外面看看。”萧清红着脸躺回床上小声“恩”了一声。
茶寮于是照旧开张,抛头露面的却换了个人,萧清坐在凳子上烧水,银蛇在外面招呼客人。只是脸色实在吓人,偶尔几个客人坐下,也是匆匆吃完立马走人,一天下来生意冷冷清清,倒是遂了银蛇一直以来的愿望,只是……银蛇回头望望屋子,他要的冷清,不是这样的冷清法。
晚上萧清和银蛇并排躺在床上,一个蜷成一团昏昏欲睡,一个头枕双手满腹心事。银蛇原想着自己留了银子事情就了结了,结果好像闹得没完没了,不就几瓶药,那小气知府也太当回事了,早知道他当时就换个大方的人家偷药。银蛇有些后悔。
“睡了没?”银蛇小声问萧清。
萧清背对着他迷迷糊糊地“恩”了一声。
银蛇看着那个缩成一团犹自防备的身形,微微叹了口气,帮萧清掖好被子,悄悄下地。
一室昏蓝幽暗,寂静无声。
这天夜里,知府家的小公子做了个梦。梦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有一束金光引着他向前走去。他走啊走啊,眼前忽然出现一条银色大蟒蛇,张着血盆大口盘坐在地。他吓得立刻就往回跑,却怎么也跑不动。他看到那大蟒蛇嘴巴张了张,接着就听到他说:“我就是偷药的蟒蛇精,叫你爹不要再乱抓人了,他再乱抓人,我就来抓你。”
怕小公子记不住,那蟒蛇还让小公子重复了一遍,这才狰狞地朝小公子扑过来。小公子的惊叫声陆续点亮了知府大宅的烛火和灯笼。片刻间,小公子的房里就站满了人,黑漆漆的房间一时亮如白昼。
“出了什么事?”知府老爷披了件外套匆匆忙忙赶来。
小公子跳出被子扑进知府老爷的怀里抽抽噎噎。
“不怕不怕,出了什么事跟爹说。”知府老爷拉着小公子坐回床上,用被子裹紧。
小公子在众人的注目下泪光盈盈地把梦境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知府老爷神色凝重地听完,摸着山羊胡子沉吟道:“原来是条蛇精。”
却再没有下文。
天光渐亮,鸟语声声,一室尽明,萧清摸了摸身边空荡荡的床,不知那人又去了哪里,正疑惑间,银蛇掀开帘子走进来,神清气爽地冲他打招呼:“醒啦。”不待萧清回答又径自道:“今天天气真好,快起来吧。”听口气,心情甚好。
萧清洗漱完毕,将桌椅搬出茶寮,陆陆续续有客人经过,却不停留,银蛇笑容满面地在一旁帮忙,殷勤得让萧清甚是过意不去。到了巳时,人渐渐多起来,而且越来越多,萧清有些忙不过来,银蛇却黑着脸进屋去了。萧清无法,只得进屋请银蛇,却愕然发现银蛇居然,又不见了。
萧清看着满室空荡,只有桌椅床榻依旧,一时怔仲,直到外面有人大喊了一声“小二哥——”,他才猛然惊醒快步掀帘而出,大声答应着“来了——”。
却说银蛇此刻正在知府家的屋顶上迎风而立,不是他不想下去,而是他发现知府家从门到柱到窗到犄角缝隙里都贴满了照妖镜和驱妖符,数量之多,在整个知府大宅外形成了一层防妖罩。他原以为托个梦就万事大吉了,没想到那知府老爷居然变本加厉!
银蛇冷冷看着身下,知府家的小公子依旧在院子里欢快地踢蹴鞠,银蛇重重“哼”了一声:“竖子!未免太小瞧我。”说着便怒气冲冲地一跃而下。
11.杏花烟雨
小公子犹在咯咯咯笑着,银蛇俯冲而下伸手向小公子抓去,这一下去银蛇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身形毕现,两把桃木剑不知从何处刺出,逼得他半空一个翻身,向后落定。
小公子被人一把抱起向廊内跑去,银蛇只来得及施展定身法将小公子定住,面前两个老道士已经挥剑向他砍来,听得身后也有动静,银蛇急忙旋身而起,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不知廊上何时竟摆起香案,站了一排家丁各端了一盆狗血向他泼来。
银蛇踏柱而奔,急忙避开,非是他怕了这些狗血,只是不想染得一身血腥气,何况还是狗血!两个老道士只当他不敌,齐喝一声“妖孽,哪里走!”,复又向他袭来。别个家丁趁乱又抱起小公子继续往后跑去。
银蛇一面架住老道士的双剑,得空又施了个定身法将那家丁和小公子齐齐定在走廊。
两个老道士分别用桃木剑从香案上挑起香灰洒在烛火上,又刺起一张咒符向银蛇刺来,银蛇玩心大起,一手抓过一张咒符揉成两团向老道士砸去。
老道士脸色大变,对视一眼丢掉木剑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银蛇哪里管他们,大步追上另一个抱着小公子的家丁,往他面前一站,那家丁吓得两腿哆嗦,银蛇凌厉地伸手抓去,却听“指”的一声,忽然手上一痛,却是那两个老道士不知道使了什么道法。
银蛇大怒,挥手刮起一阵黑风,只听得砰砰一阵乱响,老道士和家丁们急忙挥开黑雾,一看发现院子里的花盆,走廊上的香案统统倒地,半空摇摇晃晃飘下一张纸,上面只写着“放人”两个人字,登时白了脸。
知府老爷还在书房等消息,听得外面风声大作,立刻起身,却不敢出门,背着手踱来踱去,猛地有人推门而入,知府老爷张口就问:“如何?”
管家直摇着头,断断续续道:“老,老,老爷……”
“快点说重点!”
“小,小,小公子……”
“小公子怎么了?”知府老爷揪起管家的领子大声问道。
“被,被,被……”
“被怎么了!”
“被,被,被……”
知府老爷恶狠狠踹了管家一脚:“被怎么了你他妈倒是说啊!”
“抓走了。”管家终于一气呵成,又道,“抓走了。”
“彭”一声知府老爷一巴掌拍在桌上,把茶杯吓了一跳。
“让那两个老匹夫给我进来!”
两个老道士早就在书房门口候着,一听传就战战兢兢地走进来。
知府老爷一人踹了一脚:“恩?不是说上山抓妖下海抓龙?恩?不是说瓮中捉鳖他有去无回?恩?人呢?不把人给我救回来你们统统都别想活了。”
“老,老,老,老爷……”管家硬着头皮开口。
“说。”
“那蛇精说,要小公子安全,就放了那些人。”
“放!放!统统都给我放了!”知府老爷气急败坏地说道,指着两个老道士,“给我再找几个厉害点的,人救不回来我要你们狗命!”
“是,是……”老道士诺诺应着。
正是下午,山脚下往来的人少了许多,萧清正在给客人倒茶,一眼瞥见银蛇正施施然从官道上走来,悠闲自得,满面春风地笑着,不知道又去哪里玩了一圈回来。
“小二哥,小二哥……”连唤几声,萧清才清醒过来,低头一看,茶水已经溢出杯子,慌忙拿抹布擦了,万分愧疚地向客人道歉,“对不起啊,对不起啊。”
“算了算了。”那客人却是那樵夫,大手一挥,也不跟他计较,等萧清擦干净了又坐下。见萧清心不在焉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银蛇,便打趣道:“哟,今天掌柜的瞧着挺高兴的啊,是不是捡着宝拉?”
“啊?”萧清尴尬应着,“大,大概吧,我不知道。”
说话间银蛇已经直直向他走来,笑呵呵说道:“进来,给你看样东西。”
那樵夫便笑道:“去看看,捡了什么宝贝。”
萧清腼腆地笑笑:“那您随意。”便跟着银蛇进屋。
一放下门帘银蛇便拉着萧清坐到床上,说:“闭上眼。”
“做,做什么?”萧清挣开他的手低声问道。
“给你看样东西,闭眼。”银蛇笑道。
“哦。”萧清抖着睫毛认命地闭上眼,感觉到银蛇拽着他的手,使劲掰开他紧握的拳头,放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上面,萧清吓得立刻就抽回手,睁开眼站起来,四周看了看,见银蛇怀里居然抱着一只……小白狗,通体都是白的,一丝杂毛也没有,两只小狗腿挂在银蛇腿上,脑袋瑟缩在两只前爪里,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害怕。
“哇!”萧清展颜而笑,不由自主地伸手摸摸小白狗的头。
“喜欢吗?”银蛇摸摸萧清的头。
萧清点点头,把小白狗抱到腿上,爱不释手地摸个没完,对银蛇笑道:“谢谢。”
“我就想你会喜欢。”银蛇微微笑着。
萧清忽又想起一个问题,问道:“多少钱?”
“白来的。”银蛇随口道,一见萧清疑惑地看他,又马上补充道,“路上捡的。”
见那小白狗直往他怀里缩,萧清不禁有些心疼:“这么小就没了妈,真可怜。”
“恩。”银蛇又摸摸萧清的头,伸出舌头舔了舔萧清的耳垂,萧清抱着小白狗立刻就起身道:“我,我出去招呼客人。”也不等银蛇答应就落荒而逃。
说来也怪,自从小白狗来到萧清家里,茶寮的生意就一天不如一天,整日里也没见多少人来了,前几天的盛况不再,又恢复了最开始时的状况。
萧清闲时便逗弄逗弄小狗,竟也不觉得日子难过。那狗儿是个欺善怕恶的主,成天跟在萧清脚边转,老远见了银蛇便“呜呜”叫着向萧清摇尾巴,萧清不知道银蛇什么时候又吓到了这小白狗,便抱起它笑吟吟地说道:“没事,不用怕啊。”那小白狗哪里听得懂,只管往他怀里钻。
这日天上飘雨,打得草叶水漉漉的,格外湿润鲜绿,客人不知怎么的又忽然多了起来,萧清忙得像个陀螺,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到了清明。
“佘佘……”萧清进屋冲银蛇喊道。
银蛇正黑着脸打坐:“恩?”
“原来今天是清明啊。”
“恩。”清明关他什么事,他正火大。
萧清的满腔欢喜忽然就这么沉在胸口,尽化成铅,怔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往年清明他都跟他爹去扫墓的,不知道他爹一个人怎么过清明,茶寮是出城的必经之路,说不定,说不定他会碰上他爹,如果,如果碰不上,萧清原想央着银蛇让他回家一趟。不过现在看起来,好像没什么说的必要……生气当然是绝不会的,他也从来没生过谁的气,就是觉得,很难过,好像被人,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的感觉。说是,说是老婆,其实,其实什么都不是吧,只是,花了五十两银子买来的而已。报恩什么的,也都是,也都是因为妖精的规矩,才不得已而为之的吧。不过就是,买来的而已。
萧清默默退到外面,外面一片喜乐融融,大人带着孩子提着篮子谈笑着从远处走来,脸上带着踏青特有的朗朗神气,雨很小,微微迷迷飘着,孩子们谁也不肯撑伞,笑呵呵地你追我赶,笑声洒了一路。
萧清看着他们从面前三三两两地走过,心里甚是羡慕。忽然头顶一暗,萧清抬头看去,一把油纸伞撑在他头上,萧清不解地往身后看去,忽然就泪流满面。
“爹!”萧清大声喊着,一把抱住撑伞人。
12.飞花逐水
男人一下一下拍着儿子的肩膀,安慰着说道:“别哭了,别哭了。”他其实已经在儿子身后站了一段时间,只是一直不敢上前。早晨出门的时候他还有点伤感地想,今年儿子不能陪自己一块儿去扫墓,自己一个人一时还不太习惯,结果出城来走着走着远远就看到一个人,身影很像自己的儿子,却一点儿都不敢确定,就刻意放缓了脚步,眼睛一直跟着那人,不料竟是个茶寮的小二。他当下便觉得是自己看错了,儿子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地方当小二,那个人,那个人也决不可能让儿子当什么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