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贝尔看着对方,正要开口继续说什么时·手机突然响了。看了一眼,「……我得回医院了。」
育斯特立刻跳下床,匆忙捡起衣服、七手八脚的准备穿上,百般歉疚,「抱歉,我很快……」
坎贝尔觉得非常不忍心,他捉住育斯特的手,小心翼翼的又拉回床上,「你可以继续休息,待到多晚都无所谓。」他交给育斯特一把备份钥匙、并亲吻了一下额头,叮咛记得锁门之后便离开了。
看着坎贝尔开门离去,育靳特忍不住心想,再过一段时间之后,坎贝尔的耐性就会被消磨,会不再对他感兴趣,就会远离他。
轻叹了一口气,育斯特向后躺了下来。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在马戏团里准备表演空中飞人,他在这一边的高塔,紧抓着秋千不敢放手;另一边,坎贝尔则满不在乎的招手怂恿他尽管放手荡过来。
育斯特很怕自己真的放手荡过去的时候,当对方明白他有多沉重,就会立刻撤开手,任由他掉落。然而,底下并没有安全网,他绝对会粉身碎骨。
育靳特瞪着天花板发呆了半天,终于坐起来,又切了一块蛋糕,无意识的咬下去。
「什么东西……?」
在香浓绵软的杏仁奶油中,咬到一个稍硬的物体。吐出来一看,是个圆型的红色塑胶币,上面写着金色的「WISH」。
他找到了Feve,一枚许愿币。他若有所思的将许愿币在手中抛上抛下,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慢慢的穿上衣服,也离开了那里。
第十三章
口袋里放着那枚许愿币,育斯特开车到学校捿艾蜜莉回家。
艾蜜莉注意到父亲比以往更沉默,在一个十宇路口遇到红灯停下时,育斯特看着前方,突然开口,「……艾蜜莉,你觉得医生叔叔这个人怎么样?」
「……」想起自己的小秘密,艾蜜莉很心虚。过了片刻才嘟着嘴回答:「不知道……应该不是坏人。」
育斯特只随便哼了一声回应,似乎并不在意艾蜜莉的回答、仿佛他其实是对自己发问。
「爸爸……」艾蜜莉拉拉育斯特的袖子,小声的说:「我们是不是应该请杰希叔叔吃饭,谢谢他上次……」
这次育斯特转过头,带着微笑,摸摸艾蜜莉的脸颊,「好主意。」他将手机交给艾蜜莉,「你邀请他吧。」
艾蜜莉有些羞怯的按下电话按键。不巧,医疗器材商正好来医院拜访,坎贝尔只能匆匆的回答一句他会再回电之后便切断通话。艾蜜莉于是将手机又交还给育斯特。回到家、他们刚踏进家门,家里的电话便响了。
应该是坎贝尔打来的,育斯特和艾蜜莉心中不约而同的这么想。父女彼此对看了一眼,艾蜜莉有些不好意思的别过头,走进房间,育斯特微笑着接起电话。
「喂?」
电话线的另一端先是一片沉默。几秒钟之后,对方终于开口。「约翰?」
是个女人的声音,一个令育斯特头皮发麻的女声,他彷佛遇到晴天霹雳,顿时干裂焦化。
渡过第一时间的惊愕震撼之后,他终于开口,以干涩的声音说:「……妮娜?」
「对,我是妮娜。」
「你好吗?」育斯特有些错乱,「六年了……六年下来,你终于想到连络我们?」
想起当初收到离婚协议书的刹那,育斯特愤慨的几乎反胃。他记得自己当时六神无主的依着门滑坐在地上,才四岁的女儿不断嚎啕大哭,他也哭了。并不是因为对妮娜有多依恋,然而相处几年,就算没有爱情也有该有亲情,却发现对方竟然不给他任何说明、解释,甚至没有面对的勇气,将他们父女像货物般以一封邮件就退还。
「我打这通电话不是来叙旧或问候的。」妮娜的声音几乎不带感情,「我想预先通知你,过两天你会收到一封律师存证信:我要争取艾蜜莉的监护权。」
育斯特愣住了。两秒钟之后,他忍不住大吼:「搞什么鬼?又是律师信!你把我、把艾蜜莉当成什么?为什么没胆子面对我们?」
「约翰,这是件严肃的事。当我『面对』你的时候会带着律师一起,我建议你也找个律师。」
「下地狱去吧!」育斯特破口大骂,「你凭什么?当初是你抛弃我们离去、现在还有脸争取监护权?告诉你,艾蜜莉是我的女儿、我一个人的!你凭什么……」
「约翰,他妈……」妮娜的音调也尖了起来,随即旁边隐约传来一阵交头接耳的窸窣声,她的声音又恢复之前的冷淡,「根据我的律师的说法,我和你离婚的时候虽然没有特别申请监护权、并不代表放弃;而你是利用机会『独自霸占』了艾蜜莉。现在我只是伸张我应有的权益。」
「你说什么……」育斯特的声音颤抖。
「我当初太年轻,对人生和未来都懵懂无知。而你一天到晚在外面,工作、收入都不稳定,没有办法当家庭的依靠和保障;我必须自己持家、自己面对生活重担……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离婚,是因为害怕……」
「什幺?你想告诉我一切都是我的错?不要欺人大甚!」育斯特咬牙切齿的说「如果你真的是不得已才离婚,那么女儿呢?这些年来你有没有关心过她?」
「我已经见过艾蜜莉了。」妮娜平静的说。育斯特不禁惊愣:艾蜜莉竟然不曾告诉他。
「事实上,这两年来,我经常到艾蜜莉的学校、只敢远远的看着她。」妮娜平静但语气恶劣的数落,「约翰,你不是个称职的父亲。让艾蜜莉的心脏病拖了那么久、甚至连准时接送她都办不到。你每次迟到的时候都是我陪着她。」
育斯特想起为狄亚哥送货时,有一天接艾蜜莉时迟到,到了学校之后艾蜜莉却不在的事。
妮娜又继续说:「因为你没有时间,所以艾蜜莉不能参加拼字比赛、因为你的无能,艾蜜莉拖到现在还不能动完整的心脏矫正手术、你让艾蜜莉在同学面前没面子……你……你连她的辫子都绑不好……」妮娜说到这里,竟哽咽了起来。
「这关绑辫子什么事?」育斯特气愤的也流下眼泪,他咬牙切齿的说:「这些话你怎么说得出口?如果你真的有心,为什么不在两年前就争取监护权?偏偏等到她要转院到东岸最好的医院、矫正手术日程都排定的现在才争取?」
妮娜沉默了。旁边交头接耳的声音再度响起。育斯特这才意识到,应该是律师的声音、这是通录音记录的电话。
「总之,我成熟了很多。」妮娜炖念稿子似的有条不紊的说:「我再婚了,外子经营家具行,有个十五岁的儿子,前妻生的;这几年下来,我学习到如何照顾儿女。他们两个都很支持我把艾蜜莉接回来的决定。」
「我不想和你做幼稚的争执。」妮娜顿了一下,「艾蜜莉……并没有原谅我。但是,她说愿意给我一次机会。约翰。育斯特,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说完,妮娜便干脆的挂上电话。
育斯特跌坐下来,觉得缺氧、脑中一片空白,他几乎呼吸困难,一转头,看到艾蜜莉双眼闪着惊惧的泪珠,从房门口探出头偷看他。
育斯特说不出话,只能招招手,艾蜜莉便怯怯的走到他旁边。
「爸爸……」
育斯特深深的喘了一大口气,艰难的说:「你……你见过妈妈了?」
艾蜜莉点点头。育斯特闭上眼睛,「为什麽瞒着我?」
「不知道……我害怕。」艾蜜莉声音开始呜咽,「爸爸,你生气了吗?」
育斯特并没有回答。艾蜜莉立刻紧张的抱住他的手臂,「爸爸不要生气……我不敢了。」
「妈妈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说什么……我问妈妈,是不是因为我生病、惹她讨厌,所以她不要我……妈妈说不是,她是讨厌她自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气自己才离开的。」艾蜜莉边哭边说:「我没有原谅妈妈……只说可以给她一个机会……」
育斯特摸摸艾蜜莉的头,才注意到她的发辫上绑着一个小小的He」」oKitty发饰。「你怎么有这个?」
「那天爸爸来接我的时候迟到很久,妈妈就带找到旁边荡秋千。」艾蜜莉相当胆怯,低下头嗫嚅:「她说我的头发很漂亮、像她一样是红色的……她帮我把辫子绑好,还绑上这个……我不要了……」艾蜜莉偷看育斯特一眼,立刻手忙脚乱的想把发饰拆下来,「如果爸爸要我讨厌妈妈,我就讨厌妈妈……爸爸不要生气……」
育斯特的心整个纠结,他抓住女儿的手,「艾蜜莉,不需要讨厌妈妈。」
只是绑辫子和一个小发饰就收买了女儿的心,育斯特叹了一口气。他无法要女儿讨厌自己的母亲,他做不到。
稍晚,坎贝尔终于打电话连络。医疗器材商离开之后,他看了几个门诊,接着有个心律不整的病患上门急诊。
刚忙完,他其实很疲惫、懒得再到其他地方;原本想回去休息,改天再邀育斯特父女一起晚餐。听到艾蜜莉的声音不对,却二话不说的立刻搭计程车赶到。
来到育斯特的住处,坎贝尔按了好几次铃,艾蜜莉才过来开门。
她仰求似的看了坎贝尔一眼、又偷瞄了一下父亲,满脸胆怯又自责。纵使不知道详情,坎贝尔也隐约猜出应该和艾蜜莉的秘密有关。
他摸摸艾蜜莉的头,轻声告诉她没事,要她换件衣服、稍后一起出去吃晚餐。艾蜜莉点点头,立刻听话照办。
客厅里很暗,却没有开灯。育斯特呆呆的瘫坐在沙发上,头向后仰靠着、两跟无神,在阴暗中看起来像个断线虚脱的傀儡。
坎贝尔也不开灯,只是沉默的走到育斯特旁边坐下,将他的一只手拉过来紧握住。那只手很凉、几乎感觉不到脉搏。不知道过了多久,坎贝两才柔声说:「我饿了。走,我们去吃晚餐。」
「你们去吧,我不饿。」育斯特终于开口。
「你不来的话,艾蜜莉也不会来。」坎贝尔说:「一个人吃饭很无趣,现在才临时邀其他对象又太晚了。你欠我一顿饭,必须陪我。」
育斯特看了他一眼,还是不说话。坎贝尔继续若无其事似的说:「我们吃义大利菜怎么样?」
「……你为什么不问?」育斯特有气无力的质疑,「为什么不问我犯过什么愚蠢的错误?」
坎贝尔露出微笑,伸长手臂搭在育斯特的肩上、顺便将他揽向自己,「……知道吗,心脏血管这些器官平常在身体里认真的搏动、循环,人们几乎不会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所以,很多病患发现有问题而过来找我的时候,往往已经发展到一定的严重性。」他温和的说:「这种时候,再去追究『到底犯了什么错』、再去责备『当初为什么那么做』或『为什么不这么做』,在我的立场而言,对治疗的帮助很有限、甚至是于事无补。」
他在育斯特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最重要的是知道如何正确治疗……以后不要重蹈覆辙。」
育斯特闭上眼睛,靠在坎贝尔的肩上;坎贝尔顺势抱住他,一只手和他的十指紧扣。那个肩膀宽而厚实、手非常温暖。育斯特不禁又再一次的绝望期待,紧握着他的手不会放开。
「吃。你瘦得像根柴。」坎贝尔将整盘蛤蜊义大利面推到育斯特面前。育斯特用叉子随便卷了一口放进嘴里,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手上的一份资料上。
位在幽静的小巷内,义大利小馆Santoro's里呈现着欢愉气氛。
虽然顾客都尽量节制说话声量,然而由于高朋满座,聊天谈笑声也就扩散出来;相较之下,更显出他们的沉默。
片刻之后,坎贝尔看看表,不耐烦的轻叹了一口气。
自从接到前妻毫无预警的电话之后,育斯特也开始为了女儿的监护权之争而做准备。他婉拒了坎贝尔的介绍、自己找了平价的律师:不仅因为坎贝尔介绍的律师很贵,而且育斯特想要以自己的力量保住女儿。再者,监护权的官司不同于其他,有钱有势的律师并非胜诉的保证;相反的,很多法官反而会同情弱势者。
由于第一次谈判在即,育斯特的律师要他立刻准备这几年来所有的资料。还语重心长的告诉他,这种官司非常残酷无情,对方律师会将最低层最难堪的疮疤一一揭开,要育斯特先坦承任何可能造成负面影响的事:漏缴帐单、逃税,甚至交友关系都会列入考量。于是育斯特开始在纪录追溯和记忆回溯中渡过,还要和律师模拟谈判策略;生活作息被搞得一团乱。
在官司方面,坎贝尔能给予的实质帮助非常少;于是只能以「别让艾蜜莉担心」为藉口,要育斯特到他在市中心的公寓里准备资料、中午更会找他一起用餐,确保他正常进食。
「……怎么样?」坎贝尔又问了。
育斯特下意识的点点头,「律师说,只要我能咬住妮娜当初是恶意遗弃这一点,胜诉的机率越大。问题是,妮娜雇了一个很有经验的律师,非常可能会以她当时太年轻、难免犯错当藉口推拖。」他又塞了一口义大利面,「加上,她再婚了、照顾丈夫的小孩……法官可能因此认定牠变得成熟、稳定,认为她有心改过而……」
坎贝尔将育斯特手上的资料压下来。「我的意思是,这个义大利面怎么样?」
「……抱歉。」育斯特终于转过头,刚好正对眼带笑意的坎贝尔,不禁满脸愧疚,「很好吃。我……」
「专心吃,免得消化不良。」
育斯特低下头,乖乖的专心吃完中餐。
之后,坎贝尔和他一起慢慢散步回到公寓楼下,「你上去吧,见律师之前记得先休息一下。」坎贝尔说。
「你不上来吗?」
坎贝尔指了指手表,摇摇头。育斯特这才注意时间已经不早,坎贝尔必须回医院。
坐在沙发上,看着桌上一叠叠的资料,育斯特深呼吸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孤独的背负着沉重的包袱,彷佛有只隐形的手从后面撑着他的背脊、托着他的肩膀,扶持着他。
原以为这个事件会增加他和坎贝尔相处的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却并非如此。中午,他们如果在公寓里用餐的话,坎贝尔当然会趁机向他求欢;但是,或许因为突然放松,育斯特往往一上床就睡着了。有两次坎贝尔才做到一半,发现怀里的人竟然熟睡,也不好叫醒对方强做,只好中止;约在外面用餐的话,常会忘了时间,就像今天一样。
晚上,如果坎贝尔没有应酬饭局,会到育斯持家里。
虽然艾蜜莉逐渐接受「杰希叔叔是爸爸的好朋友」这件事,但是当着女儿的面,他和坎贝尔都相当小心压抑,连接吻都会避免;更别提留下来过夜。坎贝尔经常待到接近半夜,虽然疲倦、还是搭上计程车回去。
坎贝尔什么都没有抱怨,但是育斯特却隐约觉得对方眼神中的扫兴和不耐烦越来越明显。
翌日上午,育斯特和律师有约,会面直到将近中午才结束,他怕坎贝尔担心,立刻打手机通知对方。
「没关系,你慢慢来。」手机另一端的坎贝尔说:「刚好,我今天中午有事……你记得吃午餐。」
育斯特当时并不以为意。过了两天,同样时近中午,坎贝尔打手机连络他,说无法一起用中餐。想必是坎贝尔的工作忙、而且他们的午餐原本就不是强制性的约会,育斯特不敢多问。
接下来,两人一同吃中饭的机会越来越少。他们单独见面的时间已经不多、去除了中午休息时间,有时一整天甚至见不到一面。
连续过了几天,育斯特终于忍不住,中午不到就跑去医院找坎贝尔,他心里隐隐的有些忧虑,很想见对方一面。
然而,坎贝尔还是告诉他说医院里有急事,无法见面。育斯特在停车场出口踌躇,不知道该不该到医院里找坎贝尔,哪怕只是看一眼,也能让他的心定一点。就这么犹豫了半个多小时,他终于决定离开。才走了几步,却远远的看到一辆颇为眼熟的Porsche从入口开进停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