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色十夜 第一部——川井有美

作者:川井有美  录入:12-18

虽然已届黄昏,但山路还很明亮,他想试试在日落前能走多远。仓桥暂时享受著漫步樱花树下的乐趣,忽然从树林间传来高雅的乐音。
"为什么山里会出现这种音色......",仓桥止住脚步竖耳倾听,凝目注视广遍的樱林深处,不过没有看到类似的人物。
所幸春暖花开,景色鲜明悦目,仓桥在乐音的吸引下,信步探入楼林中。樱林问隐约传出或笛或琴的乐音,弹奏著仓桥没听过的富丽雅乐。
拨开繁花累累、下垂的枝桠,踏著小枝,为了确认雅乐的源头,仓桥朝著已经没有路的方向节节前进。
直到乐声逐渐清晰可辨,顺应风势可以听见闹嚷嚷的人声或高昂的女性娇呼。
不远处似乎有场花宴,仓桥朝著繁花乱绽的方向望去。
更往前进,能够窥见远方的白花阵内,垂挂著一种名为软障、以五色生丝制成的传统帷幔。
"为何在此偏离道路的深山中......,尽管觉得有点可疑,但在柔和乐音和笑闹声的诱惑之下,仓桥仍继续前进。
薄暮中,因帷幔内点燃火把之故,微微照亮了周遭,而乐音和谈笑声是如此的畅快和煦,神妙奇特的声响简直教人难以抗拒。
然而,软障似乎比乐声来得遥远许多,或许是走在不成路的小径使然,接近那地方费去仓桥不少时间。
太阳渐渐西沉。超乎想像的距离令仓桥感到有点疲累,而突如其来想要偷窥陌生花宴的念头,也让他觉得太过唐突失礼。仓桥转过身想要折回原路,可惜山色已暗,根本无法分辨来时路。
不得已,他只好朝那花宴前进,心想借盏供做回程用的油灯,好不容易终于抵达了五色软障附近。
不知怎地,山间竟有栋屋舍,色彩鲜艳的帷幔之上可见大大的桧皮葺屋。
正想著连脚边都暗到看不见了,一位身穿古代狩衣、好像是侍者的男子,手持火把从软障走出来。
"这年头,竟有人穿著古代的服装......",仓桥边想边打量男子的模样。
男人用手中的火把,点燃铁制三角架上的篝火。
等到火红的篝火照亮四周,男子立刻发现站立一旁的仓桥,"喔......"笑著打了声招呼。
"阁下的打扮还真怪异......"
论起打扮怪异,两人好歹是半斤八两,不过对方好像没有恶意,而未经许可便擅闯人家的花宴,更是自己无礼在先,因此仓桥仅是轻轻对男子点头。
"赏花吗?"
仓桥礼貌性地问。男子慎重地回予一礼。
"是啊,这可是几十年不见的绚丽樱花。主上也很开心,说要召开宴会。加上一时兴起,便开始演奏乐器,只可惜处于深山之故,现在正无聊着呢。
您不嫌弃的话,可否入内陪主上聊聊天?"
"别客气,请进,请进......"男子在篝火明亮的软障入口处招招手。
都已经走到这里来了,实在没有理由拒绝。一想到即将进入那个雅致且妖异的奇特场所,仓桥不禁觉得自己过于莽撞冒失,"那就叨扰了......"谢罪过后,尾随男子入内。
五色软障的内部远比仓桥想像中宽敞,仿宫廷正殿建筑的前方庭院,布满广大的草皮。
穿著各色彩衣的女官、朝臣,以及作钟甲打扮的武士,正在母屋前面待命,呈现在仓桥眼前的,是一飘散著高雅薰香、仿佛飞越至数百年前似的神秘世界。
"客人,快一点、快一点!"
男人对下意识呆立在人口的仓桥招招手,笑着打闹的人们一同回头注视著仓桥。
"主上,有客人来了。"
穿着狩衣的男侍者,对著高坐在最上位的男人禀告。
"喔喔......,还真稀奇。客人,这边请。"
那名身分似乎十分高贵、时值壮年的男子,用扇子前端指向仓桥。
头上戴冠、身穿金色直衣,蓄有一口浓密黑胡的男子,远远即可看出他那端正立体的口鼻。从如此华丽贵气的花宴看来,对方一定是个威严不凡的大人物。
"客人,主上在叫您了。请别客气。"
在一旁待命的女人站了起来,一边拉著鲜艳的樱色重衣,一边静静地走到仓桥面前。
尽管将脸隐藏在绘有朦胧月色的桧扇之下,仅能从扇子背面窥见她的眼神,不过光凭这点就能推测出,她一定是个令人为之倾倒的大美女。
"跟我来,客人。"
眼角抹上薄红、瞳孔漆黑的女人转瞬来到仓桥眼前,他屏住呼吸,不自觉握住伸向自己的白嫩手背。
"好一个目光凛然、美丽的殿下......"
多重衣袖里头的纤细指头,交缠似地握住仓桥的手,女人嫣然一笑,眼角满是笑意。
"请问贵姓大名?"
"我叫......仓桥......"
被女人仿佛能穿越瞳孔深处的眼神一望,仓桥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
"仓桥、什么......?"
"......千岁......"
仓桥根本无法抵抗。只要女人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
"真是个好兆头......,这名字太适合像您这么美丽的男子了。"
"快、跟我来吧......,女人一边牵著仓桥的手走向主人,一边在扇子背面轻笑。
"主上,客人的名字是千岁殿下。这真是个适合奏宴、吉利讨喜,仿佛能长命百岁的好名字。"
女人以艳丽的声音对主人说明道,边轻巧地拖曳暗红色裙摆边于鲜红的毛毯上前进。
她那乌黑浓密的秀发拉得长长的,仿佛有生命似地滑过红地毯。仓桥被她牵着手,不可思议地注视著眼前的画面。
乐师个个手执乐器,其中尚有类似胡弓、从未见过的异国乐器,或是琵琶等等,在音色丰富的乐曲中,仓桥四面环顾被熊熊篝火照亮的宴席。
帷幕内的侍者比仓桥想像的多,加上装束美丽的舞姬和乐师,多达数十余人。
"好美......"
"那种不可思议的打扮,更加衬托出那个人的堂堂相貌,就像在夸耀自身的从容大方似的。"
"真是太幸运了,千岁这名字多么适合奏宴哪......,仿佛是樱花精为了替主上祝贺,特地化身成那男人的模样......"
大家似乎都被这位突然闯入的异形者所惊倒,不断说著称赞之词。就连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仓桥,也难为情地垂下了视线。
过了一会儿,仓桥被女人引导至台阶前,应为主人的壮年男子在台阶上对仓桥笑了笑。
"千岁殿下吗......"
"是。"
简短回答后,"佐保......"男子呼唤著帮仓桥带路的文人。
"来,主上答应了。请上来吧。"
名为佐保的女人催请仓桥走上台阶。
穿着鞋鲁莽踩在毛毯上的仓桥,也不由得脱下鞋子,顺从女人的引导,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女官或贵人列坐在原木台阶的南厢处,那里竖立着相同的原木高栏,巧夺天工的宅邸一看就知道是大人物的住处。
究竟是何等身分的人,才有办法张罗这些物品?仓桥看著坐在坛上的主人,缕垫子上犹铺了一层褥垫。
倘若鹰司在场的话,想必就能应付类似的风雅了吧?就算再怎么研究男男女女的装束,仓桥也完全无法判断出他们的身分或时代。
主人在身旁设下仓桥的榻榻米座位,要他赶紧入席。
"难得有客人来访。敬千岁殿下一盅。"
宴席主人满意地点点头,命令在一旁待命的女官。
一女人将朱漆酒杯捧到仓桥面前,另一人则拿著酒壶注入白浊的液体。与美酒一同飘落的樱瓣,在杯面轻轻摇晃著。
其他尚有别的女官端著盛满烤香鱼和山菜等佳肴的朱漆食案,运送到仓桥的席位前。
"喝酒吧。"
帮忙斟酒的女官不断以软侬的腔调劝酒,尽管诧异著对方是否为狐狸化身,仓桥还是一口气乾杯了。
滑入喉咙的浊酒,散发出淡淡的樱花香。
这酒的后劲远比表面强,哪怕是千杯不醉的仓桥,光尝一口便开始发晕了。不过同时他也感到,从未喝过如此美味的酒。
"好酒量。来,再喝一盅吧。"
"来,再一盅。"
在心情愉悦的主人和女官们鼓噪下,仓桥又再喝了一盅。
见仓桥连乾两盅,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贵人们再度热闹地互酌对饮。
四位前额宛若雏偶那般平整、戴有钗子等传统发饰的舞姬,来到宴席中央开始优雅地婆娑起舞。
配合著春意盎然的曲子,四人一齐挥舞衣袖,跺脚踏拍子。身上的装扮应该不轻,但舞姬们的动作却轻盈得教人吃惊。
"客人,此舞即是(柳花苑)。"
心情大好的主人用扇尖指向舞者。
"所谓的(柳花苑),据说仿自吉祥天女的舞姿,如今懂得此舞者甚少,京城业已绝迹。"
为了听到(柳花苑)一词后依然毫无反应的仓桥,一旁名为佐保的女人从旁说明道。
经她一提,学生时代习过的古文,遂于仓桥的脑海复苏。《源氏物语》的花宴一卷,头中将在紫宸殿南面所表演的舞曲,不知道是否正为此舞。
乐音赏心,舞态悦目,吸去仓桥全部的注意力。
舞姬们炫示出白嫩的指头,于袖底送出艳丽的视线。
篝火照亮了舞姬额上的金色发饰,同时也熊熊照亮了软障外飘散出香味的山樱。男人们很熟悉此舞,个个皆巧妙地击掌合拍。
仓桥原以为舞乐尽是些催人睡眠的冗长曲子,没想到舞姬的节奏之快,远远超乎自己所知。
"如何?"
在沉静无声的樱花雨中,随着一个艳丽的下腰动作,舞蹈宣告结束。早已不胜酒力的男人们,拍手喝采送走舞姬,宴会主人眯起眼睛征询仓桥的感想。
"我从未见过这么曼妙的舞姿。"
坐在榻榻米上方垫褥的仓桥,再度一口饮尽女官为自己斟的酒,点点头。
事实上,这是仓桥第一次在盛开的樱花树下,亲眼目睹如此华丽的舞姿,因此他的话并无半点虚假。
如果鹰司能够一起欣赏的话,他一定会很开心的,只可惜他不在场。
仓桥的回答让男人满意地点点头,他用指尖撤下一曲舞毕的舞姬们,另以扇子前端招来新的舞者。
六个身穿白底青草花纹的小忌衣、褪下单边袖子、和仓桥年纪相仿的青年,戴著饰有缕缨的头冠,上头插著樱花,腰际佩带长剑,动作一致地行拱手礼。
青年们后襟拉得长长的曳长据装束,其奢华程度并不输给舞姬。
"(东游)罗。"
男人怡悦地低喃。三个好像是歌者的男子手持梆子进场。相异于只有伴奏的女舞,这曲名为(东游)的男舞,同时还衬有歌谣。
入少女为吾之八少女站啊八少女立于神只之所在高天原上的八少女......
歌者以梆子击拍,歌声嘹亮高亢。六人和著那歌声,快速而熟练地挥舞衣袖。
每一个急拍都正确无误地嵌入歌声,听觉、视觉、心灵都获得极大的满足。
由于观者都很习惯了,因此也一同配合拍子鼓掌叫好。
迥异于女舞、左右对称的强烈重拍,令仓桥又是一阵惊叹。他远眺着在篝火照耀之下的男舞。
"又是一支前所未见的舞曲。真的太精采了。"
仓桥不由得叹息。宴会主人得意地摇晃浓密的落腮胡。
舞者灵活地收拢长长的后襟,再次拱手谢礼。仓桥下意识鼓掌叫好。
"客人,如您所见,这只是场粗鄙的宴会。春色看久了也是会腻的。千岁殿下,不知您有没有什么技艺,能够让我们一饱眼福呢?"
稳坐在坛上的东道主,瞥了一眼接著出场表演的杂技演员,一边开开阖阖摆弄著折扇,一边将身子倾向仓桥。
"不过......",仓桥盯着随新的浊酒落人朱漆酒盅、犹在白色液面飘摇的花瓣,如此说道。
"不过,朋友都笑我天性庸俗。我实在不懂如此风雅的舞或歌。"
男人喜孜孜地眯起眼睛,显然很满意仓桥的答案。
"多么正直的回答啊此人不骄不横的人品,
教我好生惭愧。不管是什么样的戏言、戏歌都无所谓。请为吾等表演一段吧......"
佐保也从旁为男人帮腔。
"主上说的没错。我们这里是穷乡僻壤......,什么都没有。您至少可以吟咏一首歌......"
连女性也来央求自己,再也无法婉拒的仓桥放下酒盅。
话虽如此,仓桥却没有临席作歌的才智。最多就是背诵学生时代学过的《古今和歌集》或《万叶集》。
等到配合唐风的轻妙音乐,在大壶上表演技艺的杂技演员退场后,主人和奇装异服的客人互相交换眼神,在双眼生辉、满心期待下一个表演的众人面前,仓桥将盘腿姿势换成正座。
"我想商借一把刀。"
"客人,您要刀做什么?"
腰间佩剑、背部背负置放弓箭的箭筒,在台阶下方待命的护卫头头,沉著嗓子问道。
听那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好像只要对主人有任何不敬的话,就等著吃他一刀吧。
"我要舞剑。"
仓桥慎重地回答忠心耿耿的护卫。
"虽然我是不识咏歌、不懂舞蹈的俗人,不过倒想舞一段自小学习的剑舞。"
仓桥的祖父是宇和岛藩出身,和父亲同为海军将校,在仓桥小时候,剑术和剑舞都是祖父亲自教导的。
不同于浪人为了赚取日酬、诠释固定物语的剑舞,只在高格调宴席上表演给主人欣赏的剑舞,好比是一种仪式,是一种极度个人的艺术体现。
袭自祖父的剑舞,大概很适合仓桥禁欲且清朗的容貌吧。文武双全的他曾是学习院的校方代表,在当时的摄政宫,也就是现今的天皇面前表演过。
原本是为了抚慰主人的不快,源自于仓桥的祖先一边即兴吟咏汉诗一边舞剑,因此祖父曾经对仓桥告诫再三,绝不轻率为人而舞、绝不可为金钱而舞。
鹰司也曾死乞百赖着说要看,基于以上的理由,仓桥从未答应。
"剑舞?"
"喔......"身穿冠直衣的男人兴致勃勃地眯起眼睛,抚弄着落腮胡。
"是,我想借一把剑。"仓桥说。
"内侍......"男人唤著一旁伺候的女官。
"内待,把我的太刀拿来。"
面对应允仓桥的要求而下令的主人,阶梯下的护卫露出迟疑的目光。
"别担心。是否要加害于我,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你不妨将其视为眼福,静静欣赏目光如此清丽的年轻人的舞剑之姿吧。"
"好一个目光清丽的年轻人......,男人面向一旁名为伍保的女人,"喏......
意有所指地征询她的同意。
尽管觉得高贵公卿特有的含糊语气和自己颇为格格不入,仓桥仍装出不在意的模样,解下领带,脱去背心,收下女人递出来的刀。
刀柄卷著白鲨鱼皮,刀鞘涂上黑漆,并且以金银螺壳拼排出麒麟、云和凤凰图案。虽是一把装饰精美、符合贵族风情的长刀,接过后才发现沉甸甸的,仓桥估计里头必和外表大相运庭,是一相当实用的物品。
不出所料,褪去刀鞘,入眼的是高度均整的美丽刀身。
"......这是......"
仓桥张大眼睛。
"你也看出那把长刀的不凡了?"
仓桥单膝跪地,怔怔凝望著长刀优美的模样。男人对他点点头。
多少从祖父或父亲那儿学到如何鉴赏日本刀的仓桥,仿佛欲将刀锋的艳润吃进瞳孔般,专心三思看着名刀特有的美丽光泽和色彩,接著又伸长手臂,反覆眺望弯刀的整体美。
愈看愈觉得它是把美得妖媚的名刀,从深奥的弯度和刀长,可知是庆长以前的古刀,而且还是古刀中的古刀,年代恐怕在镰仓或室町时代吧!
"这是......足以魁惑人心的名刀吧!"
仓桥在叹息声中注视著长刀。男人仅是浮现微笑的唇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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