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潮完毕,已近完结,演员亢奋地在舞台上张开双臂向观众致敬,台下是掌声如雷。
该是落幕的时候,我好希望一切就这样结束。
可一场好戏,如果戛然而止,任谁都难以接受。
特兰纳狄尔,为什么你不肯给我一个答案。
「杀了你?」特兰纳狄尔笑笑,神情被藏在比幕布还要浑重的黑暗之中,我感觉到他微凉的指尖触到我的喉咙,仿佛一把尖刀顷刻就要我鲜血四溅。
「那可不行。」他语意决断,还伴着两声嘲弄的轻笑,用指尖在我唇上划圈,「你是个坏孩子,所以我要惩罚你。」
我的唇办痒痒的,像被蜜蜂轻采的花蕊般娇嫩敏感,我的膝盖微屈着,几乎跪在特兰纳狄尔身下,以一种极其卑微的姿态。
天啊,我现在竟然想吻他,覆上那黑暗中--我甚至连位置都辩论不清的柔软的唇。
我沙哑着声音,迫不急待地伸出舌头舔舔嘴角:「惩罚?」
当我在和特兰纳狄尔的一场场角逐中,胜胜负负浮浮沉沉,有时候赢得精疲力竭,有时候输得誓不甘心,特兰纳狄尔是宽旷幻渺的宇宙,我便是那高速运转的地球。
他激怒了我,抑或我报复了他,这种对抗的轨迹却是亘古不变的规律,只有一种力量可以扭转。
那就是毁灭。
我不是没有想过玉石俱焚的结局,那让我瞬间拥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坦荡,当我在漫漫大漠中追逐到他最真实的身影时,我甚至想得到神奇的力量,可以把这无垠的大漠翻个底朝天,用那金灿灿的黄沙把我们怨怼的双眸深深掩埋。
也许我们枯萎的肢体,最后却被自然力量堆砌成一团,成为永远不会被发掘的丰碑。
我望着眼前这个近在咫尺,却遥在天涯的男人,他呼吸的气息一度与我层层交叠,然而他却始终站在居高临下的远处,睥睨,或者说嘲弄着我。
骄傲的水银不容任何挑衅,却曾经为这种嘲弄感到焦躁、疯狂、不安,乃至无力。
我真想告诉他,我愿意放弃这场游戏。
可同时我又身不由己的开启那神秘的区域,引导这场游戏进入崭新的战局,当这一切开始,便再也没有结束。
我深深叹口气,把特兰纳狄尔的手指握在手中,他绵软的指尖贴近我的掌心,感觉就像是握到他的掌心,虽然我从不敢这样幻想。
「我很清楚你是如何咬牙切齿地恨我。」反正也看不到他的眼睛,我索性闭上眼,单凭片面的肌肤接触感受他,也许这样会更真实。
「只是对于特兰纳狄尔来说......仇恨是陌生的字眼,即使他恶贯满盈,即使他剥夺你的人生,你却只能尊重他......他的嘲弄、责罚甚至叛逆,都是无上的恩赐......」我像背诵诗歌一样默默地念叨着,身后有灯明闪烁的舞台做背景,那华丽可以把所有肮脏粉饰,使灵魂得到超生。
「我说的对吗,特兰纳狄尔,六年前,当你启动游戏的开关时,你的目光这样告诉我:孩子,你是个有趣的对手......」
「自此我的人生将不再寂寞......」特兰纳狄尔淡淡地接过我的话,似乎是点点头,说:「水银是个勇敢的孩子,他毫不忸怩地接受了我的挑战。」
我也扯出一个笑:「因为从未有人面对特兰纳狄尔的威胁面不改色。」
「那是我真诚的邀请。」
他只是修改一个动词,居然可以使犯罪变得理所当然。
我为什么就做不到,只需挥挥手,是非也可混淆,天地亦可颠倒。
「你爱上我了吗?」我突然问,在沙漠里我就提出过这个问题,迫不急待想得到答案,那时我没有耐性等待他措辞回复,那时候我根本不需要答案。
但现在我想了。
我有时间、精力、还有决心。
「水银,你想这么快就结束一切?」特兰纳狄尔俯下头来看我:「游戏刚刚开始,你我都兴致盎然。」
「可我累了。」
「你没有。」他毫不留情地扼杀了我刚刚蹿出头的懦弱,「因为你还没有得到......你想要的。」
我沉默不语。
他看得出来。
即使我曾经以胜利者志得意满的姿态,去挖苦他一时的失败与落魄,即使荒沙孤烟可以让我颤抖的灵魂休憩,即使我一度以为,我终于化解心中的死结。
但这些都是假的,可以骗过所有人包括我自己,但永远骗不过特兰纳狄尔。
他的眼睛或许不能够穿透真理,却可以穿透我。
我别无选择,站起来。
我的血管里面又灌满由钢铁浇注的血液,沸腾着,跳跃着,嚎叫着,直至燃烧殆尽。
只要他还在,我只有不断挺起胸膛,用激起的力量去对抗。
我就像个可悲的猎物,永远要保持自己的鲜美可口,这下才能够挑起猛兽的兴趣,这样才不至于孤独。
连死亡也不能够恐吓到的孤独。
「我会有的。」我终于绽出一个微笑,真实毫不做作,虽然膝盖因为蹲跪已经麻木,我仍旧像仆人一样附在特兰纳狄尔身边,但从我眼中进射出一种光芒,照射眼前的幽暗,特兰纳狄尔精致的脸庞浮现,光彩照人。
他是最有资格成为对手的男人。
我还在犹豫彷徨什么,敌人或许不如情人缠绵,却永远比情人更值得想念。
我伸出双手,捧着特兰纳狄尔的双颊,一如他刚刚,在他唇上浅浅印上一吻。
我们搂在一起,就像两个虚伪的政客一样,拥抱,却笑里藏刀。
第五章
走廊上面有两个男人在用混合着阿拉伯、意大利、法语等辞汇的萨比尔语迅速而小声地交谈,其中一个声音我实在太熟悉,以致于听到的时候懵了一下,也就是片刻的失措,然而我敏捷的对手,已然把全局操控。
说话的有一个肯定是王子,他此时理应与总统一起,在歌剧谢幕的时候上台与演员拥抱,他该要在媒体面前夸夸其谈,而不该躲在这幽暗的包厢过道里面,跟一个操着北非土话的家伙窃窃私语。
可那确实是王子无疑,当我奇怪地上前一步,试图揭开绒布去一探究竟时,却忘记自己的手还停留在特兰纳狄尔怀中,他温热的胸膛使我恋恋不舍,但那蓬勃的心脏跳动的却是怎样的狡猾。
我居然都忘记了。
掌间兀然出现一块冰冷而坚硬的物体,和我的五指完美契合,接着被特兰纳狄尔伸展的手臂拉扯着,直直向前伸出,贴近薄薄的绒布,射出一枪。
我无从考虑那枪是否瞄准,但扳机确实是我按下的,而枪声响起以后,我听到外面一个男人闷重的惨叫,那短促的叫声只能说明他在发出绝望呼救以前,就已经蒙主感召。
我的肘关节被特兰纳狄尔技巧性地撞击,手指不受控制地颤动,就结束了那可怜虫的一生。
我甚至还不知道他是谁。
王子回答了我,他接住那人向后倒的身体,用惊慌失措的声音喊道:「有刺客!总统遇刺了!」
我的头脑轰然一声,刚刚那枚子弹仿佛打中我自己,立即回头去看特兰纳狄尔,他从桌上拿起刚刚放在上面的礼帽,不慌不忙地戴在头上,态度优雅极了,因为他不是凶手。
凶手是我。
我感受着手中微热的枪膛,没错,居然是王子带来的贝雷塔手枪,我亲眼看他把子弹装得满满的,笑着,等待着今晚王子演绎惊人的戏剧,谁想自己居然成为主角。
毫无疑问这是早就排练好的,就连总统的走位都事先经过安排,保证不会差之分毫,听声辨位就可一击即中。我应该在王子出现在那里以前就谨慎起来,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特兰纳狄尔深深了解我,只要给我半秒钟的时间,我就可以意识到危机与阴谋,所以他连这点时间也不会留给我。
枪响,人亡。
王子,特兰纳狄尔,都是布局的高手,他们做任何事情都不会没有缘由,我始终在思索王子带枪的理由,他绝对不是需要这把小东西来保护自己,那就是要结束别人。可那个人是谁?歌剧院名流众多,唯一值得王子亲自下手的,只有总统一人。可如果是总统,王子就绝没有下手的机会,暂且不谈总统身边布置得密不漏风,要下手绝不可以轻率,何况王子一直都与总统在一起,他总不会喜欢一整晚都被狙击枪扫视着,处在虎口之下。
王子是个谨慎的男人,在他的眼中,任何意外和失手都可能发生,所以他宁可自己冒险,把枪带进剧院。
因为他拥有最优秀的杀手,万无一失,只要把枪交给特兰纳狄尔,总统就绝没有生还的机会。
王子与特兰纳狄尔合作无间,特兰纳狄尔则甘心为王子弑血歌剧院。
这一对针锋相对的对手,何时成为合作犯罪的伙伴?
特兰纳狄尔接受了王子的交易,最后却把烫手山芋丢给我。
我握枪的手情不自禁颤抖起来,就像个初次上战场的小兵,完全被血染双手的悲剧震惊了。
我知道那枪中还有满满的子弹,愤怒令我举起右臂,对准特兰纳狄尔的胸膛。
后者显然早预料到,倒退一步,抬腿扫向我的肩膀,这点攻击力绝不至于使我的枪脱手而出,但我为了闪躲却一个趔趄,向放置在一侧的花瓶撞去,花瓶倒在地上,发出杂乱的响声,外面的王子立刻高喊:「快来人,他躲在这里!」
连台词都那么戏剧化,就像一个早已设定好的通关密码。
特兰纳狄尔两步迈到看台前,掀开平时只打开一半的扇窗,一跃而上,我本还以为他会回过头来,对我颇具风度地笑笑,道声再会,可他的声音却夹着寒厉甩过来,警告我:「水银,小心后面!」
我来不及看他跃下看台,身后危险已至,外面的人并不直接攻人,我听到几声金属的撞击声,一连串骤然的弹雨就已经扫射过来,密集得一只苍蝇也不放过,如果不是特兰纳狄尔提醒我趴下,恐怕我身上的弹孔会比流浪汉衣衫上的破洞还多。
总统卫队可以应付所有突发状况,门外的人显然是全副武装,攻势一轮比一轮强劲,满屋的家俱被高速的弹头摧残得七零八落,碎屑四处飞溅,我伏在地上艰难地爬动,头顶上仿佛硝烟战火。
弹雨甚至把原本木制的扇窗扫射出一个大洞来,墙壁几乎塌掉,那使我不必冒险起身就可以钻过去,离去虽不如特兰纳狄尔潇洒,至少可以保命。
这凶狠的命令无疑是王子发出的,如此赶尽杀绝,他恨不得让我和特兰纳狄尔一起从世上消失,明知做不到,至少要泄泄愤。
从看台跃下,直接跌落在下面的观众席,听到楼上混乱一团,原本准备有秩序离开的观众,早已经乱做一团,上流社会的礼仪风度全无,尖叫推挤着离开,他们聚集在大门处,我掉下来的时候他们惊怵地齐齐望着我,甚至还有位胖女士当即晕倒。我四下一望,警员已经从舞台两面向我包抄过来,我只能踩着椅垫飞速朝舞台方向逃去,子弹打在我的脚跟上,把椅垫里的棉絮弄得满天飘洒。
呵,真是场浪漫唯美的喜剧。
我迅速钻进舞台的幕布下面,浓妆艳抹的演员从缝间透出脑袋,好奇又恐慌地张望,看到我爬上来,他们惊恐地退散开。灯光师真是了得,ι从上方推下一台巨大的灯具,向我当头砸来,我赶紧躲开,砰砰数声巨响,整个舞台上面电光火花,如同一场烟花表演,幕布剧烈地燃烧起来,本就情绪化的演员更加卖力地煽情慌乱,比什么好戏郡热闹。
黑烟火光中,警员根本找不到准确的目标,只觉得一切都乱成一团,他们大吼着试图维持秩序,哪里有用,身为警员我很清楚失控民众的力量比一只哥斯拉怪兽还难以控制,无数罪犯都是通过制造混乱潜逃的,没想到今天居然也派上用场。
我捡起地面上遗落的一件黑布,似乎是个披风,卷在身上,用粗重的意大利语语无伦次地叫喊,煽动一大批茫然的演员随我一起从后台逃走,他们比我更清楚逃生门的位置。
惊慌中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身份,我偶尔被散落一地的杂物拌倒,一个家伙踩上我的手背,身后轰然而上的人群把我压在地板上,这倒是不妨,但我身上那把枪却很不幸地,掉落在一堆道具杂物之间,烟呛得我眼睛酸痛泪流不止,我根本看不清东西,若是被警员搜到,那还不人赃并获!
可我已经没有时间寻找,发生这般重案,警方不到三分钟就会全面封锁现场,不允许任何人离开,到时我真是插翅难逃。
后台过去是空旷的仓库间,我随着演员们疯狂向前奔跑,身后是警靴沉重的追捕,我深刻体会到以往所追缉犯人们的凄凉心境,感谢上天赐给我这身份换位的契机,更加感谢......
特兰纳狄尔在游戏中加入这新鲜的砝码。
这灾难猝不及防,我比他们任何人都要慌张,然而却没想到连老天都要陷害我。
当我随着人群朝光明的出口逃去时,远远却看到那里警灯闪烁,隔离栏和警示带全面铺展开,众多荷枪持弹的警员已经形成密集的网。
更糟糕的是,我看到一个穿黑风衣、叼着根古怪烟斗的英国男人,站在窄小的逃生门口,有一眼没一眼地往这边瞧着。
我当即顿住步子,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身后的人撞在我身上,骂骂咧咧责备我,那男人听到后向这边望来,我心下一惊,连忙用披风遮住脸,就地一滚躲在一堆箱子后面,心脏怦怦直跳。
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会让我遇到他!
换作任何时候,我都可以喜笑颜开地跳起来,扑到这个中年老绅士怀里,尽情地撒娇调笑,因为他是这世上最疼爱我的人,我最敬重的长辈、老师,还有......
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谁能够亲热地拥抱我,拍我的肩膀,吻我的额头,而不带有任何凶险的用意,那也就是这位先生。身为国际刑警高级警官,他有「先生」的代号,这套福尔摩斯般的派头,可不是为了模仿小说情节,先生绝对是比夏尔洛时代还要古老的侦探家族的传人,他的祖先曾经骑在马背上追缉凶犯。他出身名流血统高贵,而且年轻的时候并未想过要从警,就像那些杏林世家的后人厌恶手术刀和刺鼻的药水味,先生对枪支和手铐一样充满怨恨,他本来从事着彬彬有礼的古文物研究,很可能成为大英博物馆的馆长,他对古物的精通简直出神入化,没有瑕疵和虚假可以逃过他的眼睛。
可怕的是,他看人同样准确,所以他成为警员,不是本意,只是天意。
我相信我这副狼狈的样子被他看到,不消十秒钟他就已经猜个十之七八,到时候他是以权谋私地将我放走,还是把我推进审讯室严加盘问?
先生不会了解我与特兰纳狄尔间的恩怨,他只会为我深深叹息:这种不理智的情感,会把所有聪明的脑袋烧焦掉--他会这么说。
我脑中飞速旋转,设想着种种脱逃的办法,但在先生的明查秋毫下,这些像儿童积木一样脆弱,我只能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低眉顺眼,任他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我,逮捕我。
已经没有力量可以挽回我的劣势,我不忿地想,特兰纳狄尔就这么轻易地赢了,他难道会甘心?
无趣,无趣至极。
我把头向右侧歪去,躲在死角窥看先生那边的动静,只见他眯缝着眼睛,将那些从逃生门经过的演员全部打量一遍,不动声色,可我知道在他眼角浅浅的两道皱纹里面,藏着不可泄露的天机,没有人知道他是靠什么来分辨真伪,还有穿透罪犯的内心的。
正在凝神,蓦然有人拍我的肩膀,力道很轻,但因为太突然,我几乎要惊耸着跳起来,可那人面孔亲切而焦急,望着我,问:「你受伤了?」
我一愣,朝他指的地方望去,只见右臂袖子上已经被血染得通红,刚刚在枪林弹雨间穿梭,看来我没有那么幸运可以毫发无伤,但因为紧张,流了那么多血居然都不知道。
「我是循着血迹一路找来的。」说话的是一名警员,但他居然没有把我当成罪犯,真是奇怪,「你看来伤得很重。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也是身负重伤,你总是这么不小心,水银。」
看我惊讶,小伙子笑笑,露出一颗单独的虎牙,说:「难道你不记得我了?」
他露出受伤的神色,极力对我讲述一起发生在几年前的银行劫案,因为我们在当时曾经合作过,他的印象很深,可惜的是我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只能对他抱歉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