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声气:“菱菱确实是个好姑娘,可我……这件事儿……爸,对不起,我办不到
。”
许刚两手按着桌面,凝神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挥挥手让他坐下:“接着吃饭
吧,这事儿,当爸没说过。”
“爸……”许延愕然抬起头,原以为至少,许刚还会再劝,这话锋突转,让他积
攒了半天的勇气和说辞,都仿佛落进了棉花堆里。
“你既不愿意,这话以后爸都不会再提,放心吧。”许刚喝完了面前那杯酒,站
起来:“你俩接着吃,明儿一早还得上矿,我去休息了。”
“爸……”许延忽然满心不是味儿,绕过桌子扶住许刚手臂,蓦然惊觉,手下的
臂膀竟已是骨瘦如柴,喉头顿时哽咽:“对不起,爸……”
“傻话!有啥对不起的,”许刚转身拍拍他的肩,笑道:“为人父母,总期望儿
女幸福,爸还没老糊涂,总不能为了闺女就偏亏了儿子。在爸心里,你俩一样重
。”
“嗯……”许延勾下脑袋,眼眶里潮热酸涩,越发握紧了那枯瘦的手臂,满心深
重的无力。
“行了,去吃饭。”许刚呵呵笑着抽回自己的手:“帮爸陪小封多喝两盅,赶明
儿放假了,咱爷儿俩再好好唠唠。”说罢转身回了屋。
许延倒回桌边,哪儿还吃得下?先前胃里的都堵上了喉咙口,怔怔坐下来,端起
酒杯就急灌了下去,食管里顿时刀割般痛快,抬手又去够酒瓶子。
“好了,”封毅夺过他的杯子:“你又喝不了这个。”
许延放下酒瓶,苦笑道:“总比菜好吃。”
“那就不吃了。”封毅站起来,将桌上的碗碟归拢:“我去洗洗。”
“我也去。”许延端起一摞,跟他一块儿来到院子里,蓦然被那满地的银光吓了
一跳,抬头看看,半空的月亮又大又白,竟不像真的。封毅笑笑:“不用点灯了
。”
“就是。”许延把碗放进水槽里,封毅推开他,动手洗起来:“你拿块布来擦水
吧。”
“嗯。”许延去找了块布站在他旁边,接过干净的碗碟一个个仔细擦干,两人都
没再说话,院子里只余哗哗的流水声,竟似更安静了,仿佛又回到封毅进山前的
那个夜里。当年的月亮也有这么大吧,冰块一样沉沉地压在胸口。
封毅洗好碗跟他一道码进橱柜里,转头看他:“累了不?”
“有点儿。”许延推上柜门。
“那早点睡吧,”封毅伸手理了理他的头发,转身向院外走:“我回去了。”
“哥……”许延轻声喊。
“嗯?”封毅回过头,眼睛在月影下深得看不见底,微微笑了笑:“怎么了?”
“你怎么了?”许延盯着他问。
“我?”封毅顿了顿:“我怎么了?”
“没……”许延低下头:“我睡不着……”
封毅慢慢走回来,伸手托起他的下巴,轻声问:“要哥陪你坐会儿?”
“嗯。”许延看看那道低矮的院墙:“咱们去那儿坐吧,你带了烟吗?”
“带了。”封毅揽着他走到院墙边,握着他的腰抱上去,自己跟着坐到后面,靠
在墙上掏出烟来,点着了塞进他嘴里,笑道:“你现在好像,比我更爱这地方了
。”
“嗯,”许延深吸一口,靠近他怀里,张开嘴让那青烟袅袅娜娜地飘荡起来:“
哥,今晚月亮好大呀。”
“是呀,”封毅抬起头:“星星倒不多。”
“小时候就说要看银河,”许延轻笑:“以后几次回来,都不赶巧。”
“就是,”封毅也掏出根烟点燃,笑道:“这次应该能看到吧。”
“看不到也没关系,反正咱俩以后多得是时间,”许延回头瞅着他:“到咱们老
了,天天晚上坐这儿聊天儿,还愁看不见?”
封毅噗嗤一笑,睨着他的黑眸满是温柔:“天天坐,那不得把墙给坐塌了。”
“塌了,”许延勾起嘴角,双眼在月色下流光溢彩:“那咱一起再给它砌上,好
不好?”见封毅笑得越发起劲儿,不爽道:“你笑啥?到底好不好?!”
“笨蛋,”封毅见他生气,赶紧憋住笑,轻声问:“砌墙,老了你还要跟我分院
儿住吗?”
“……分,分院儿,又咋啦?”许延忽地涨红了脸,一肘子顶他:“快说,到底
砌不砌。”
“嘿嘿,砌,砌,”封毅抱住他,低下头,轻轻吻着他滚烫的脸,轻笑道:“不
过,分院儿可不行……”
那吻细密地洒落在他的脸颊、颈项,那样的轻柔、婉转、怜惜,仿佛能顷刻驱走
心底沉淀的寒气。许延回转头,伸手搂住封毅的脖子,仰脸迎上去:“哥……咱
俩永远在一起……”
“好。”封毅收紧手臂,亲上那温软的唇片,寒凉的夜色,仿佛也因了这胶着缠
绵的吻,悄悄温热起来……
“你们!这是干啥?!”那声断喝,如平地惊雷在耳边炸响,许延差点没从墙头
掉下去,幸好封毅的手臂圈紧了他,这会儿也立刻放了下来。
心在那一刻仿佛直坠进无底的冰窖,许延屏息转回头,对上许刚那双震惊异常的
眼睛:“爸爸……”
70.冥冥日沉西
那个夜晚是一场梦魇,那根赭色的军用皮带,第一次结实地抽在他的脊背上,不
锈钢铁扣与皮肉沉闷的撞击声撕碎夜色,但他不觉得疼,直到那皮带抽在挡着他
的封毅身上,他想要挣脱,但无济于事。
遗传密码是何等奇妙的东西,注定了他将拥有与他一样的固执和强硬。许延自己
都感觉奇怪,很多小事会让他暴跳、激怒,不能自已,而一旦面临重大变故,他
的冷漠和平静,连自己都感觉吃惊。
父亲最终丢下了皮带,颓然坐在门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句话不说,就过了
一夜。许延跪在厅内冷硬的地板上,仰起煞白的脸,视线越过许刚的肩头,投向
门外,山风呜呜地吹过,天亮了。
许刚踩熄烟头,站起来,摘下墙上的军帽,抬手拍一拍,戴在头上,笔直向院外
走去。封毅跳起来,在门前拦住他:“叔……您一夜没休息……”
许延支着僵麻的膝盖,追上前,几米之外,再度跪下。他不记得许刚最后是否回
了头,那晚的一切失真般飘渺,最终浓缩成那双皱褶密布的眼睛,父亲的泪眼,
饱蘸了苍凉。
正午的阳光未及收敛昨夜的寒雾,凶讯便像沉重的乌云覆没了二〇五上空。许延
想不通,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地死去,不论顽强与否,或善或恶,都逃不过
被命运之手一拳击倒。但这是真的,是真的,这个事实无法拒绝。他一遍又一遍
将手伸进许刚染满泥灰的军服里,用力搓着胸膛、背后,想要寻找一块温热的皮
肤,想要感觉一点血流的脉动,直到瘆人的凉意冻僵了他的手掌,在那一刻,许
延失去了悲伤。
极度的疲倦同时又极度清醒,戴上白花的手指没有一丝颤抖,平静地为许刚更衣
擦洗,平静地站在灵堂当中,一个接一个地鞠躬,聆听追悼会上一片男人的痛哭
。那个许刚用生命挽救的新兵几度昏厥过去,许延沉默地转过身,父亲刚硬的眉
骨像刀锋一样刺透了遗像,一个将心灵原则视为绝对命令的男人,不需要软弱的
泪水与悲痛的哀悼。许延静静地站立着——爸爸,是这样吗?
无法入睡,无法入睡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夜里,许延翻身下床,摁开许刚房间里
的灯,想整理一下遗物。过去从未留意到,这卧房竟如此空荡。柜子里只有几套
挂起来的军装,和叠得极为平整的两套旧便服放在下层,清简得完全无从着手。
许延在书桌前枯坐了半晌,弯腰从床底拖出那个跟随了许刚大半辈子的小木箱,
箱沿上老旧的铜环已经磨得发亮,暗哑的红漆遍布划痕。箱盖开启,一股陈旧的
气息穿越时空的裂缝弥散开来,那是隐藏在时间深处的气味,比时间更久远,也
更深邃。
箱子很空,薄薄铺了小半层,当中一块红绒方布,包裹着几枚不同年份的军功章
,几本《毛选》的封面已经褐黄,许延翻到底页,一九五七年中国人民解放军七
二一五工厂印刷,算算已经四十年。几本印着五角星的红塑料封皮笔记本,笔力
遒劲地写着简单的工作日志和随想,字迹大多已经晕开模糊。
其中一本的封套稍稍鼓起来,许延的心一下一下沉沉地跳动,伸手小心抽出来。
泛黄的信纸上,是一张入党申请书的草稿,里面包裹着,十多年前那一家三口的
黑白照片,时光凝固在端坐两侧的男女微笑的脸上,当中那个刚刚满月的孩子,
懵懂地睁开眼睛,一无所知地看向苍白的世界。
血流一股一股地冲上脑心,许延合上箱盖走进院子,一草一木,一人一景,都在
试图召回遥远的记忆,而父亲死了,死了,再也活不过来。风很大,很凉,带着
一股青草的气味,葡萄叶如一张张破碎的纸片,在夜色中散乱翻卷。圆月已经隐
去,徒留几颗星星,稀稀落落地缀在夜空上,映出远山模糊的轮廓,冷硬的,漠
然的,沉默着,屹立了千万年,见证与封存着,那些时间尽头的,美满的岁月。
在那些逝去的岁月里,在一个个泛着橘黄灯光的夜晚,许刚在书桌前记笔记,他
在地上摆弄着玩具,偶尔走过去趴到父亲腿上,那只大手便会温暖地抚上他的头
顶。许延闭上眼睛,竭力去搜索去回想,那些记忆却仍旧无法清晰,朦胧得如同
山们黑色的影子,唯有那点暖意,穿越了时间逼仄的洞穴,长久地驻留在心底。
“有事要跟小封商量。”被坑木砸伤了腿的那个小战士,哭泣挣扎着从担架上翻
滚下来,忍痛爬到他跟前,为了说出这句话。许延握紧拳头,大口喘着气,声音
在静夜里被无限扩大,和着风声。那句最后的宽恕,那句慈爱的嘱咐,天下没有
父母赢得了儿女,那是父亲唯一的遗言,在这沉寂的夜晚,如同一把钝刀精确地
剖开内脏,一刀接一刀,慢慢切割,疼,仔仔细细地疼。
兀立在黄丽萍坟畔的墓穴,简朴而端整,线条像许刚床头的被褥一样干脆利落。
刚敷上的水泥还没干透,溢出下面新鲜泥土的沉香。许延在坟前端端正正跪下,
双手撑地,重重磕了三个头。天,苍茫而寥廓,一只鹰孤独地翱翔,回旋,然后
箭一样冲下远处的山涧。
送葬的人群渐渐散去,夜像一幅巨大的阴影铺掩过来,山风扫过头顶的高岗,西
侧的绝壁遮住了夕阳,月亮已经升起,带着迷梦般奇异的朦胧,极浅的光华一重
重散布下来,描出树木的剪影,风的痕迹,岩石的斑驳,穿越深谷无从挥发的水
汽,淡得不能再淡……天地失去了细节,一派弥蒙空远,如同盖上一层珍珠白的
沉重梦境。
下山的路陡峭而漫长,沙石扑簌簌地不断泻落,带着无计挽回的空洞回音。远处
,依稀的灯火依旧闪烁,照耀着平凡而琐碎的家家户户,而父亲死了,永远地留
在了黑暗沉寂的黄土深处。
那个晚上许延第一次哭泣,在封毅忍无可忍的一记掌下:“我要你哭!”那声暴
怒的咆哮催生了第一颗冰凉的泪水:“你要听我的,叔叔尸骨未寒,你忘了他的
话了吗?!”许延死死揪住封毅的前襟,无声地大睁着眼睛,眼泪缓缓地淌落下
来,慢慢渗进干苦的喉咙深处……
离开二〇五的前一天,许延再次来到许刚的坟前,抓了一把潮湿的泥土,团紧了
,放进夏紫菱前夜缝制的布袋里。那里面,存着几根灰白的头发,是前几天从许
刚床上捡到的。张开的手心有泥屑的沉褐色,舔进口中,淡淡的腥,粗粝的口感
与僵硬的质地,如同许刚握了半辈子枪杆子的手,也如那平和无争的通透眼神,
渗着骨子里的倔强和高傲。那是父亲留给他的东西,那是他唯一可以带走的挂念
。
许延抿抿嘴抬起头,初秋温暖的阳光之下,山们连绵起伏,像那些逝去的岁月,
冷静地沉淀在彼处,继续着无尽地沉默,沉默地俯瞰着卑微的人群。
71.秋雁又南回
“妈,我回来了。”周五,许延开了客厅门,习惯性地叫了句。
“哦,”尹心从红木高背椅上回过头来,自从李老太半年前作古后,她就接管了
那张椅子,成为李家又一道不变的风景:“吃饭了吗?”
“在学校吃过了,”许延走过去,在凳子前蹲下,伸手轻抚尹心玥稍显肿大的膝
关节,抬头问:“这星期疼得厉害吗?药吃完了吗?”
“还有,”尹心玥拿遥控换了个台,下巴点点旁边茶几上的一袋药:“小封昨晚
送过来了。”说罢笑了笑:“去把包放下吧。”
“好。”许延站起来,向自己房间走去,还没进门,手机便响起来:“许延,丁
珉下午回来,你和封毅一起出来聚聚吧?”秦可可的声音照例懒洋洋的没精打采
:“对了,别忘了叫上紫菱和那个谁。”
“好,”许延不由微笑,秦可可的老毛病看来没指望改了,不感冒的人,见上千
次也记不住名字:“我这就通知菱菱和浅墨,是吃晚饭吗?封毅不知道要不要加
班。”
“诶,你得教育教育嫂夫人,工作确实不能马虎,但安于家庭是首要任务,”秦
可可慢条斯理地扯着嗓门:“交际应酬也不能少嘛,上个月聚会,他都没参加,
整个以院为家了。”
“得了你,少罗嗦,”许延赶紧捂住电话:“说地方吧,在哪儿?”
“一八九七上面那个,嘉宁酒店兰心阁,我订了房,”秦可可说:“六点半啊,
别迟到了,谁晚了谁埋单。”
“知道了,没事儿我挂了。”许延摁断通话,又拨了月亮湾的号码,随手将背包
搁到书桌上。自许刚去世后,他俩就带了夏紫菱回G市念书,两年前趁着买房入
户,将户口关系一并转了过来。
通知完夏紫菱,许延在书桌前坐下,拿钥匙开了当中一个抽屉,透明塑料盒里,
静静躺着那个小小的军绿色布袋。他慢慢伸出手,轻放在那个盒子上:这样就五
年了,爸爸……三四月的天气,那盒子纤尘不染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