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欠谢恩的命用这种方式偿还,这次,他应该可以真正解脱了吧……
周全微笑,仰天重重地摔落在谢恩脚边。
他看到谢恩震惊绝顶的眼神,看到谢恩蹲下身抱起了他,用力摇晃,嘴里还不断地在对他说着什么,可他已经听不清楚。
今后,谢恩就再也不会被仇恨的锁链束缚了,会和当年一样,笑得帅气阳光……
他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轻轻地拥抱一下谢恩,却有心无力,只能歉然的笑。腥热的液体从他嘴里涌了出来,红得像七年前那个晚上,打翻的红酒。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周全!」意识消失的那刻,他似乎听见了黎静海急切的呼唤,那么地遥远……
「对不起……」
谢恩呆呆地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抱着头,却依旧阻隔不了一遍遍在他耳边萦绕的回声。生命尽头,那个男人竟然还在向他道歉。
汽车撞来的剎那,他确实已被仇恨和嫉妒蒙蔽住双眼,丧失了理智,完全不想闪避,可周全又何必推开他,为他遮挡?
如果他死在车轮下,周全就不用再忍受他的报复,可以和黎静海继续逍遥快活地过日子,不是幺?
为什么还要舍命救他?
谢恩仰起头,拼命深呼吸,不如此,他就快被心底难以描述的情绪溺毙。
站在椅子旁的霍德轻轻拍了拍谢恩肩头,也忍不住摇头。
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就取个验血报告的工夫,回来已经见不到谢恩。他当时眼皮狂跳,直觉会出事。打手机找谢恩,对方却挂断他电话,再打过去,谢恩干脆已关机。
正当他考虑要不要回酒店等人时,谢恩却给他打来了电话:「……他要死了……你快来,快过来……」
第一次,他听到谢恩的声音在发抖,那么地惶恐,仿徨无助。甚至直到现在,谢恩仍在微微颤栗着。
霍德叹气,略一沉吟后,朝走廊那头的急救室走去。
「全都怪我,如果我没有开车去撞那杂种,先生他也不会……」特蕾莎靠着门外的墙壁不停自怨自艾。
黎静海紧绷着脸,像个蜡像,直直盯住眼前那扇门,根本听不进任何声音。万分痛恨自己没有照看好周全,让周全又一次进了急救室。
这回周全要是醒不来,他也不想活了。当然在那之前,他一定要亲手宰了那个伤害周全的畜生谢恩。
事实上,在地下停车场的时候,如果不是工作人员和特蕾莎死死拦住他,劝他救人要紧,他早已经扑上去跟谢恩拼命。
「咳咳!」霍德走到黎静海身后,用力清了几下喉咙,终于看到东方美男缓慢回头。
「……」黎静海漠然望着霍德。
霍德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可他更知道现在不是风花雪月的时机,努力忽略掉眼前那双清黑色眸子里能电死他的忧郁光泽,他表情沉痛地向黎静海低头致歉:「我是霍德,谢恩的哥哥。我们会承担一切费用,希望——」
话没说完,就被黎静海冷笑打断:「想私了?」他从心底鄙视这个高大外国佬:「我也会不惜一切费用,指控杀人凶手。」
不愧是他心仪的美男,放狠话也这么迷人有魄力。霍德觉得自己就快要抵挡不住黎静海的魅力败下阵来,好在他还保持了最后一点清醒的头脑。
「我想有件事黎先生必须清楚,开车撞人的并不是谢恩,而是你旁边的这位女士。这点,停车场的监控录像和工作人员都可以作证。谢恩最多只是殴打他人,谈不上谋杀。」
「你!」黎静海怒视霍德,决定了,把这混帐列入第二号暗杀目标。
两人正针锋相对,急救室的门突然开了。周全平躺在病床上,被护士推了出来。双目紧闭,面如白纸。
「医生,怎么样?」站在门口的三个人都冲过去围住了主治医生。
「性命暂时保住了,不过……」医生环视三人焦虑神情,轻轻摇了摇头:「伤者的脊椎伤得很严重,下肢也许会瘫痪,不幸的话,可能是全身,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霍德和特蕾莎被这噩耗惊呆了。
黎静海听不懂意大利语,见状急着追问特蕾莎,听完特蕾莎转述后,黎静海楞了半天,猛地冲到长椅前,拖起谢恩,用尽全力给了谢恩一拳。
谢恩没有反抗,也没发出半点声音,蜷曲着倒在长椅上,浑身颤抖不已。
黎静海还想再打,结果被急冲过来的霍德拦腰抱住:「黎先生,请你冷静!」
「滚开!」黎静海再一拳,打退了霍德,却没有再殴打谢恩,靠在了墙壁上,掩面遮住滑过脸颊的火热泪水。
千里迢迢来到米兰,他想要的,绝不是这样的结局。至少,不要周全受到任何伤害。
每个人,都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医生只是夸大其词,希望会有奇迹出现。可当周全两天后苏醒时,再度证实了,现实总是残酷的。
周全的下肢瘫痪了。
似乎因为刚醒来,他太过虚弱,没有觉察到自己身体的异样状况,还对守候在病床前的特蕾莎和黎静海微笑一下,动了动嘴唇,轻声说了句「我还活着啊……」,但很快就露出一脸困惑茫然,又昏厥过去。
医生指出周全由于仰天倒地撞到了后脑勺,里面有些瘀血,还需要观察。又安慰说伤者没有全身瘫痪,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去探望一下吧?……」霍德从医院回到酒店,把自医生那里打听来的病情告诉谢恩。
后者沉默着,表情呆滞,一根接一根抽着烟。茶几上的烟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
霍德坐下,也给自己点了烟,吸上一口,叹气:「我早说过,做人走极端,对人对己都没好处。谢恩,我不管你和周大师之间有什么是非恩怨,周大师总归是为了救你才变成这样的。」
谢恩仍不出声。霍德看了他一眼,掐灭香烟站起身:「既然这里也没什么事情了,我要回巴黎去处理工作。医院那边,我会交代米兰分公司的主管帮忙善后。你跟我一起回去,今天下午就动身。」
「不……」谢恩终于低声道:「我不走,我……想去看看他。」
「那就去吧。」霍德提醒谢恩:「我先前在医院有听医生说,黎静海想带周全回国继续治疗。要是去晚了,你可能就见不到周大师了,你——」
下文还没吐出口,谢恩整个人就猛然弹起,推开霍德冲了出去。
「真是的,我话还没有说完呢!」霍德追着谢恩的背影小声抱怨道:「急什么?就算要回国,也得等人安全度过了观察期医院才肯放人啊。」
第十章
谢恩飙着跑车冲到医院,查到周全的病房号码后,狂乱的心跳终于有所缓和。
周全还在医院,没有走……
谢恩说不上胸口那隐隐约约又挥之不去的莫名酸痛,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想到周全可能会离开,永远从他身边消失,无尽的恐慌和空虚便不受控制地泛上胸臆。
就像周全出车祸那刻一样,抱着那个濒临死亡的人,他唯一的想法就是不要周全死去。可然后呢?他又该如何面对周全……?
谢恩茫然失措,逐渐放慢了脚步,最后坐在长椅上,用双手深深地抱住了头。
周全的病房就在楼上,他却临阵怯场了,没足够勇气去靠近那个被他折磨得伤痕累累的男人。纵有再多的错,那男人也已还清,不再欠他什么。
他还有什么权利再继续纠缠不清?但他还是想来医院问周全一声:为什么要救他?如果不问清楚,谢恩觉得自己肯定会抱憾终身。
对面有两人交谈着走近。谢恩听出那两人正是黎静海和特蕾莎。
「黎先生,你真的决定要带周先生回国治疗吗?」
黎静海点头:「国内大城市的医疗水平不会比欧美医院逊色,我的积蓄和收入也够承担今后的医疗费用。我会照顾好他的。」
特蕾莎庆幸周全虽然遭遇不幸,却幸而有黎静海这样一个好朋友。
听黎静海提到医疗费用,她不禁惋惜地说:「周先生本来有笔丰厚积蓄的,可前不久他要我代他捐献给了教会,不然可以拿来治疗用。还有周先生的住房和汽车,他给我的遗嘱上也说卖后全部捐掉,他……」
忽然看到站在面前的谢恩,特蕾莎严厉地道:「你还想来干什么?」
这个杂种,嫌周全被伤害得还不够幺?
黎静海冷冷地停下脚步。他料不到谢恩还有脸出现,虽然很想再揪住谢恩饱以老拳,可看见长廊上有护士走过,他强忍住出手的冲动,寒声道:「滚。」
谢恩被两人的目光刺得浑身蛰痛,低声问特蕾莎:「我想见见周全。还有,你刚才说的遗嘱是怎么回事?」
「周先生不需要你假惺惺地来探望。」特蕾莎一口拒绝,想了想,觉得有必要让谢恩清楚他对周全到底犯下了多少罪。
「那天你来工作室闹过后,周先生事后就服了整整一瓶安眠药自杀,还留了遗嘱给我,要我把他最后的那些财产都捐出去。幸亏抢救及时才脱险,可没想到周先生刚出院,你又追到停车场打他。」
谢恩脑海里霎时一片空白,原来周全在车祸前早已被他逼上了绝路,不惜自杀谢罪。「我,我真的不知道,他,他已经自杀过,我……」他语无伦次,完全不晓得自己想表达什幺意思。
「要是知道,你就不会再纠缠他了?」黎静海听特蕾莎刚才这么一说,顿时醒悟到,周全身上那些伤痕,多半是谢恩留下的,周全不堪凌辱,才会自杀。
他几乎想立刻教训这个畜生,蓦地却想到了周全留给他的遗书。
周全提到的那个曾伤害过的人,大概也就是谢恩吧?否则周全哪来「死有余辜」的念头?可是怎么看,黎静海都觉得谢恩才该是死有余辜的那个人。
他恨恨地把手伸进上衣内袋,拿出遗书扔到谢恩脸上:「你自己看吧。」
谢恩颤抖着双手展开信纸,寥寥几句遗嘱,却让他揪心地痛。然而第二张信纸上,除了他的名字,什么也没有。
他不解地抬起头,正对上黎静海厌恶的眼神。
「我不知道周全想写什么给你,但既然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就当是给你的遗书好了。」黎静海当时看到废纸篓里有个空药瓶,想着医生知道周全服了什么药后,救起人来更方便,就把药瓶捡了出来,顺手还有被捏成一团的信纸。
「告诉你,这遗书是在周全的废纸篓里找到的,他对你应该就是无话可说。」说完这句,看着谢恩惨变灰白的面色,黎静海终于感受到报复的快意。
他冷笑两声:「你还不走!」
谢恩愣愣地对手里的信纸看了好一阵,最后朝长廊那头的电梯走去:「我想见他。」
「不行。」黎静海拦住了他的去路。
「让开!」谢恩压抑到现在的情绪也突然爆发了。他此刻心里对周全确实是充满愧疚之情,却不包括对黎静海。
眼看两人就要开战,一人气喘吁吁大步奔近:「有话好说,别动手。」
还好赶得及时。霍德抹着汗往两人中间一杵,挥手示意谢恩快去,对黎静海赔着笑脸道:「谢恩是真的想来探望周大师,没有恶意。我拿我的人格担保。」
你的人格值多少钱一斤啊?黎静海冷眼打量着霍德,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哼了一声不予理睬,见谢恩已经坐着电梯上了楼,他嫌等电梯到顶再下来太浪费时间,索性步行走楼梯上去。
今天的阳光很灿烂,照得周全浑身暖洋洋的。他坐在窗前的轮椅里,膝盖上盖了条薄毯,凝神俯瞰住院大楼下的大片绿色草坪。那里,有小孩子在追逐打闹……
周全怔怔看着,无意识地捶打自己双腿,依然毫无知觉。
昨天清醒后没多久,他就发现下半身无法动弹,拧上去也没有痛觉,震惊过后,他平静地接受了自己下肢瘫痪的现实。
两次都没死成,那是天意。命运之神一定是要他活着,时刻反省自己的罪孽。
他认命。
真正令周全惶惑不安的,是他丧失了听力。第一次醒来时,他明明对着黎静海和特蕾莎说了句「我还活着啊」,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dmfq
再醒来,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护士们的动静,看见她们张着嘴互相说话,看见她们推车,打扫卫生,看见窗帘被风吹得飘来荡去,可就是没有一丁点声响进入他耳中。
他的听觉世界,死寂如沙漠。
周全知道,自己聋了。
于是他只能保持缄默,因为他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更不想让黎静海和特蕾莎再为他伤怀。那两个人,至今还以为他是因为受不了瘫痪的事实,才不愿开口说话。
慢慢地又把轮椅向窗边推近了些,周全凝望着没有音色的世界。人来车往,热闹却又那幺寂静,再也听不到任何羞辱唾骂,也不怕会听到任何流言蜚语……
也许,这就是他祈盼已久的幸福,永恒的宁静……
谢恩轻轻推开病房门,就看到了周全的侧影。男人正坐在窗边望风景,嘴角含着丝淡淡微笑。记忆里,在他差点用领带勒死周全那次,周全也是如此微笑着……
心酸的感觉缓慢扩散开来,他低着头慢慢走向轮椅。
「周全……」他低唤男人的名字,对方却没响应他,甚至连头都没有向后转动。
「我知道我不该再来骚扰你。」谢恩深呼吸,看着手里的信纸,竭力想忽略胸口腾起的强烈失落和痛楚,涩然道:「我只想知道,你,你自杀前给我留了遗书,有想跟我说些什么?我在你家的书房里,还看到过一张设计草图。你画的那个人是我吧?」
男人还是不吭声。
谢恩声音有点颤抖,可他不想放弃。
「周全,在停车场里你为什么要救我?我要是死了,就不会再有人骚扰你了。」他紧张得喉咙发干,鼓起勇气追问男人:「你,你是不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所以才会画我的样子,才肯救我?」
不要怪他痴心妄想,除此之外,谢恩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值得周全放弃生命救他。
「告诉我,周全。哪怕不是,你也回答我,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再来烦你的,周全……」他近乎哀求地期待着答案,然而始终听不到响应。
谢恩无望地抬起了头,却发现周全正专注地凝视窗外,微笑不减,仿佛完全没觉察到房间内有他的存在。
他吃惊地看着周全,试探着又叫了一声,周全依旧毫无反应。
谢恩双手微微发了抖,移到周全耳后用力拍了几下手掌。清脆的掌声在空荡荡的病房内听起来格外响亮,周全望向窗外的目光仍没有半点变化。
谢恩呆住了。
「周全?!周全!」黎静海刚赶到,正好目睹谢恩在试周全的听力,他惊愕万分,顾不上驱逐谢恩,走到周全身后大喊几声名字后,他眼神也转为绝望了。
「医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病人因为后脑勺受过撞击,损坏了听觉系统……」
「那要多久才能恢复?」
「黎先生,这个我说不准,一切要看病人自身的恢复情况……」
谢恩木然站在主治医生办公室门外,无法再听下去,转身离开医院。
红色的跑车飞驰在街道中央。风和日丽,谢恩却觉得这世上一切都失去了颜色。
在他刚刚看清自己心意的时候,命运就对他开了个如此残忍的玩笑。
那个男人,再也听不见他的诉说,也回答不了他的疑问……
「你超速了……」搭顺风车的霍德脸色发青,早知道谢恩这样玩了命地飙车,他宁愿去坐计程车。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所以,还是换我来开车吧。」他好心地建议,看了看谢恩痛苦扭曲的面孔,叹着气劝道:「你就别再多想周大师的事情了。黎静海已经跟院方谈好,下星期带周大师回国。其实这样结束,对你,对周大师或许都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