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瑛想了想,才恨恨的说,‘这人是想一举两得么,一是要逼死惟春,二是要成魔了?'
秦少却是另一番心思,想着,这人也实在是忒狠心了,是宁愿冒着死的风险入魔,也不愿苟活于世啊。对别人狠心,也就算了,可对自己都这样的狠心,这人的心,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
但转念一想,只怕还是被那陈惟春逼的罢。
修行没了,只有那一个与你相依为命。如今那人不见了,他担心了,跟来瞧瞧看有什么好歹,却原来,那人就是害了你的人。到了最后,连狐珠也替是别人养着的,那山里的许多年,简直就好像是个笑话,这人那时只怕是恨极了,气极了,痛极了,才会那么的狠,竟然就毫不犹豫的,把那一掌朝着自己的心口拍了下去。
秦少叹了口气,心说,如今谭渊不死,又成了魔,眼看着就要大开杀戒,受苦的,不知道又是哪一方的生灵了。说来说去,终究还是那陈惟春动错了心思,走错了这一步,从此以后,便步步皆错,再难救回了。
方瑛想得却是,如今这两人再不能一处了,还是要分开才成,不然惟春不知道还要吃什么苦头。只是要想个什么法子才好。
这两人各怀心思,思量了这半天,一时都寂静无语,倒是秦少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先想起了一件最要紧的事来,就朝着方瑛一拱手,恳切的说道,‘方公子,如今谭兄也算是救了,可以饶了我罢?取了那药丸出来,放我一条生路罢。'
秦少本是药狐,实在是知道这药的厉害,明白倘若再拖下去,这药就要化在了他的血肉里,再也取不出了。
他原本性子温吞,到了这种时候,也不免发了急。
方瑛原本是怔怔的,不知道想些什么,见他这样一问,也不回答,就问他,‘你不要取人的心口血做药引么?'
秦少先吃惊不小,才说,‘我只是说笑罢了。'
方瑛斜眼看他,问说,‘你当真不要?'
他嘿嘿一笑,就说,‘既然方公子舍得,还是给我罢,也不多,每一日取三滴便好,不会要了你的命。'
方瑛就说,‘好,我依你。'
秦少原本吊着的那颗心也放下了一半,就说,‘也好,方公子,你能不能先替我取了那药丸出来,我实在是怕了。'
方瑛瞥了他一眼,就说,‘这样的话以后少说,男子汉大丈夫的,你也不嫌丢人。'
秦少哪里在意这个,就说,‘这也是实话,倘若我痛坏了,可怎么去救人。'
方瑛就说,‘等你取够了药引,再说那取出心意散一事罢。'
秦少心里暗暗叫苦,刚要再哀求几句,就见那方瑛一脸不快的又补了一句,就说,‘我是被算计怕了,你就再忍几日罢。'
秦少就差没在这人面前捶胸顿足哭天抢地了,心里说着,算计你的人又不是我,你把帐都算到我头上做什么?可看这人脸色,只好忍住了,口里就应道,‘方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哪里敢有半分不敬的意思呢,只是这心意散的厉害,您是不知道了,它......'
方瑛半晌没说话,似乎也没注意他说了什么,秦少见他这样,就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说他自从离了家出来配这昧药,事情就没顺利过。
方瑛似乎出了神,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只是突然低了头,说,‘秦少,你......你有时间去瞧瞧他,看看他好不好了。'
秦少一时无语,暗暗的叹了口气,想要不应又怕这人给他罪受,左思右想,还是开口劝说,‘方公子,你该亲身去瞧瞧他才对。日子久了,他知道了你的好处,就顺从了你也不一定。只是这笼络人心的事儿,倒是个慢活儿,实在急不得。你如今去,还嫌早,他此时还不死心,只怕就怪上了你......'
方瑛也不耐心听他说完,就打断了他,鄙夷地说道,‘你以为我还不舍得他?我是怕谭渊要对他动手。'
秦少就也笑了,说,‘谭渊若真要杀他,那一日便杀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方瑛静了静,就说,‘你以为死就是最苦最痛的事么?'
秦少见他神情有异,就不由得摸了摸脖子,咂着嘴说道,‘不就是生离死别,还有什么?'
方瑛似笑似怒,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
秦少见他这样,就说,‘方公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你怎么不想想呢,谭兄既然下不了手杀了他,自然还是对他有意的,先不说这情意有几分,和陈兄心里的是不是一个样儿,但也好过没有是不是?'
方瑛默然的点了点头。
秦少便又说,‘方公子,该说的话,我也说得差不多了,再说多些,就不应该了。'
秦少坐了这半天,说了这么些话,只觉得口干舌燥,便又说,‘方公子,我如今在配的这副药,还缺几样药材,我去那洞云山里寻一寻,倘若见着了陈兄,自然也要问一问他好不好。我天黑之前才能回来,方公子不必等我,早些歇息了罢。'
这秦少口里这样说,其实却不是要去那洞云山里寻什么药材。
他要配的那一附药,很早便已配齐,只差那一样药引,如今只等方瑛给了他,他便离了此处回了家里去。
他是去了洞云山,却不过是在那半山处寻了块青石就坐了下来,等着那赤狐如约前来。
他也等了没多久,便见了那赤狐,就抚掌笑道,‘他醒了,好了,走了,你也该放心了。'
那赤狐便落下了泪来,朝他做着个拜谢的样子。
秦少心里想,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当初。便又从怀里取出一副药来,说,‘你要的那药,我是带了来。可我之前就告诉了你,这药吃了有剜心刻骨之痛,我如今再问一次,你还要吃么?'
那赤狐伏在地上,仍旧点了点头,望住了他。
秦少便说,‘这也是个一时的法子,你明白么,只瞒得住一时,瞒不住永久。'
那赤狐却仍旧苦苦哀求,那一双血红的眼,竟然看得秦少不忍心了。
秦少就说,‘是,你没了狐珠,也不过比寻常的狐狸强些,迟早要死,还不如死在他近旁,我明白,给你罢,唉。'
秦少小心的把那药包打开,取出那药丸来放在那赤狐面前,那狐狸眼底仍有泪光闪烁,就把那药吞了下去。
秦少见那赤狐吃了下去,才又使狐火把那赤狐的五脏六腑都烧着,好催动那药性。那赤狐也是吃痛,在那地上紧紧的缩成了一团,末了也实在是忍不住,两眼通红,哀叫着滚来滚去,咬住了自己的爪子,瑟瑟发抖。
秦少见那赤狐如此苦痛,也于心不忍,就说,‘这药只撑得过一个月,下个月就算了罢。'
那赤狐见他如此说话,哪里还肯,就忍住了,蜷成一团,闭着眼忍着这苦刑一般的煎熬。
等到那赤狐身上的毛发都变成了雪一样的白,秦少这才停住了手,满头大汗的说道,‘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把那毛发里的颜色都褪净了,所以如今只能弄成这样的一种白了。'
那赤狐也是痛得厉害了,哪里还有力气,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
秦少望住了,怔了一阵儿,只在心里说,这狐身是怎样的,化成人形也差不了,好比陈兄这样的。他就想着他那许多姐姐也是花容月貌,怎么他娘生到他就是这么一副样子呢。怪来怪去,只能怪他那个爹和姐姐们的爹不一样了。
都说人比人气死人,狐狸比狐狸,也是气个半死啊。幸亏他从小被那些姐姐们欺负惯了,也没多少气,所以半死也不至于了。
他摇了摇头,就把这心思也放去了一旁,也不再多想了。
这秦少做完了这事,也是顺口一问,说,‘你知道潭兄如今在哪儿么?'
这陈惟春的狐珠落在谭渊的身子里,要找这人,自然是没什么难处的。
那赤狐望住了他,他看明白了那赤狐的意思,便又吃了一惊,就说,‘他也回来了这里?唉,这可怎么好,你可千万离远些,万一被他认了出来可怎么好?'
那赤狐仍旧痛得起不来,只是摇着头。
秦少笑了起来,说,‘你如今自然说只要远远的看着,日后呢?你的脾气实在太难改了,他如今成魔了,你还不知道罢?所以啊,如今这情形,实在是不比从前了。'
那赤狐一听这话,也呆在了那里。
秦少心里想,只怕还要拜你所赐,你送他的元气和狐珠,还有方瑛的龙骨剑,这人从阎王殿前走了这么一遭,也实在不亏了。
如今那人是真的炼了形,成了魔,脱胎换骨了,你再也动不了他了。
秦少想到这里,便在心里唏嘘了一番,口里又说道,‘你想不出罢?你害他升仙不成,反堕魔道,从近往后,可千万别再做这样的傻事了,不然他即便对你有情,也抵不过恨了。'
那赤狐拜倒在他的面前,苦苦相求。
秦少就长叹了一声,轻轻地说道,‘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呵。'
那赤狐拿一双血一般的眼睛望住了他,秦少就说,‘好,好,我不过是说个玩笑话罢了。我一个月来再来送药与你。只是这药虽然让你改形换貌,可他不见得就认不出你来,你明白么?'
那赤狐便认真的点了点头。
秦少还是觉得不放心,就又吩咐说道,‘陈惟春,你好自为之罢,虽然那谭渊向来都在这洞云山里修行,从未下山,却实在不好骗,你明白么。'
那人的心思,实在是深沈,他是猜不透,也不敢猜。
那赤狐便伏在那里点着头。秦少这才稍微放心了些。
那赤狐眼瞧着秦少起身离去,匆匆的朝山下走去,便坐在那里目送那人走去。
他心里也实在是感激这人救了谭渊,只为了这个缘故,最初的那些轻蔑和不尊重,便也烟消云散了。他以前心高气傲,自视甚高,又不曾吃过什么苦头,所以看待别人,总是没什么好脸色的。如今想来,还是他太不懂事了些。
他只等得那人的身影没入了树木之间,这才动身朝那山后的寒潭走去。
他在那寒潭便站定了,想要去看一看,却又不敢,心里有了犹豫,便怔怔的立在那寒潭边,又悲又苦,半天才朝前走去,低头朝那潭水上看去。
这不看还好,一看才吃了一惊。
哪里认得出呢?
他瘦得几乎都没了形状。毛色又变得这样如雪一般,还有那一双竟然变得赤红的眼珠儿,倒好像鲜血凝成的,连他自己都认不出了。
自从谭渊出事,直到被玉娇娥带回了洞云山,再到今日里见了那秦少,这些日子里,他几乎就没吃过什么东西,只是日日在那里痴痴的等着。
他望住了那水面上的倒影,那分明是一只白狐,哪里还有他的半分影子?他明明知道那不过是自己,却还是觉得心酸。
秦少所说的痛,一点也不假,他实在是太痛,太累了,可他伏在潭边,看着那水面上白狐的倒影那么的陌生,他却不敢多留片刻了。
他闭上了眼,转回了身,慢慢的走到那树下,卧成了一团,用尾巴遮住了身子,静静的蜷在了那里。
他的确是察觉到了谭渊的气息,知道谭渊是真的回来了这洞云山,可那不过是因为谭渊身上如今有他的宝珠,所以他才会知道。
并不是谭渊告诉了他,想让他知道的。
倘若谭渊没有来寻他,没有听到了那一席话,时光仍旧停留在那一剎那之前多好啊。
他仍旧记得谭渊那一日和他说过的话。他记得谭渊扣紧了他的手腕,仿佛怕他挣脱似的,朝他微微一笑,那样弯起了嘴角,看得他心里砰砰直跳,和他说着要和他一处,和他说着只等成了事,他们两个就仍旧回来这洞云山,和他说着要教他心法,在那寒潭里洗他的狐珠。
那不过是数日之前的事,可如今想来,却几乎是恍如隔世了。
那究竟是梦还是真?
倘若是梦,那真是太美太好了,不是么?那梦里的,难道不是谭渊么?是他的谭渊呵。
可如今谭渊真的成了事,脱了胎换了骨,成了魔,回来了这洞云山,却不会再多看自己一眼了。
是梦么?他闭着眼蜷在那里,想着谭渊再也不能要他了,再不能和他一处了,他就颤抖了起来,觉得这梦清晰得可憎了。
倘若这一切只是梦,为什么他心里会这么的痛,这么的难过,痛得他几乎都上不来气,难受得他几乎想就这么死了算了。
那一日在庙里,谭渊用双手扼住了他,是真心要杀他了,那一刹那,他只觉得他的心要死了。只那浓烈的杀意就可以要了他的命,绝了他的念,让他放手,让他后退。可就在他以为他要死了的那一刻,在他心里那么不甘那么懊悔那么无奈那么苦痛的时候,谭渊却又松开了手。
他不明白,那是为了什么。
可当时的情形,哪里容得了他多想。他又心虚又愧疚,也不敢多看谭渊一眼,又怎么会想得到谭渊竟然一掌拍向心口,自取死路?
谭渊那一掌拍的不是自己的命,是他陈惟春的心呵。他抬头的那一刻,只觉得他的心都要被谭渊那一掌拍碎了。
天塌地陷,也不能这样大的慌恐了,那时那刻,他真的是再也受不住了。他真是宁愿自己从来不曾回去过那洞云山,从来不曾在那坟地里遇上了那人,又或者,从不曾来过这世间。
他搂着那人,看那人双眼紧闭,气若游丝,就只觉得浑身都是一片冰凉,整个人都被挖空了似的。听到秦少说能救,他就恨不能把自己的心都剖出来做成药喂那人吃下去。
秦少在房里看着那人心口上的伤,他就寸步不离的守在那门外,看着谭渊躺在那挽起的帐子之后,一动都不动,就觉得胸口针扎一般的痛,恨自己怎么就没死在那片坟地里。
那时他多想进去看谭渊一眼啊,可又实在不敢,他怕他看了谭渊的伤,就再也受不住,忍不了,撑不下去了。
秦少曾问他,‘你没了狐珠,从今以后可要怎么办才好?'
他惨然一笑,从今以后?他哪里还敢想什么从今以后?只要能亲眼看见谭渊醒来,他就离得远远的,一心等死就好了。
秦少见他这样,暗暗心惊,也不敢再逼问,可心里又实在是怕这人一心寻死,便同他说道,‘陈兄,我有个主意,或许能让他认你不出,怎样?'
那时他听了这话,只觉得胸口里盛着的那颗心砰砰直跳,几乎要跃出了喉咙。原本犹如一潭死水的心湖,又荡漾起了一丝波纹。
他那时心里想得却是,倘若秦少能让那人认我不出,那我岂不是可以远远的瞧着他了?我也不要那人认我出来,我只要能瞧他几眼,让我知道他从此以后一切都好,我便心满意足了。
秦少既然说出了这话,怎么可能让他不心动呢。他既然动摇了起来,眼底就有了些乞求的神色。
秦少就在心底叹了口气,说道,‘只是这药极其的阴毒,服用之后,有剖心刻骨之痛,......况且谭兄他也不是别人,只怕万一真的认出了你来......,你,唉,......你可要想好了再来答复我。'
他听了这话,反而笑了起来,他哪里还用多想,他怕什么呢,他只要离得远远的,瞧上几眼就好,不是么?
他宁可死,也想要谭渊醒来,想着能够多看谭渊一眼。秦少虽然也对他说了,想要凭借这药瞒天过海,只怕不是十拿九稳。可对如今的他来说,哪怕是针尖大的那么一点希望,他也想紧紧抓在手心里,不放开了。
秦少见他这样,知道他有了这么点盼望,自然是不会求死了,虽然松了口气,可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实在是不应该了,但心底还是怀了个万一的念头,想这两人都安然无恙才好。
方瑛也曾特意的问过他,今后究竟想要怎样。他只装作听不懂,缩成了一团,闭着眼,做出了副睡着的样子来。
方瑛就大怒,说,‘陈惟春,难道你是一心求死么?'
那时他一听那‘求死'二字,就想起谭渊那绝情绝心的一掌来,只觉得浑身发冷,胸口针扎一般的痛。他抬起了头来,望了方瑛一眼,就有些怔住了,想,这人难道也和我似的,丢不开,放不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