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些东西从来没变,也没办法去改变。
一整个月份都是红色的,那是一种血腥和危险的色彩,它从远古而来,无法改变。
虽然贵为王都,可卡威拉城仍是鸡飞狗跳,所有还能走路的士兵都被派到街上巡逻,公共保安设施的损坏率高得出奇,连法师系统的人也都兼职成了修理工,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修复结界。
不过法师杰安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他瞪着仆人最后一刻才送来的手镯,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镯子倒是很漂亮,可完全是女式的!
「雪丽小姐说了什么?」他不可置信地说,想知道那位朋友在打什么鬼主意。
「雪丽小姐说,如果您不想戴它,可以……」仆人犹豫了一下。
「可以干什么?」
「可以自己去和妖魔搞肉搏。」仆人回答。
杰安斯深吸一口气,命令自己镇定,如果雪丽现在站在跟前,他一定忍不住冲过去掐死她。
身为一个法师,可不能这么容易就动怒,他对自己说,深呼吸,深呼吸,要冷静!
「她为什么要做一个女式的镯子?」他问。
「今天是夏芙小姐的生日宴会,她选了很久镯子的款式,最终她认为这个法器最合适,它确实很漂亮。」仆人说道:「所以她完全是照着夏芙今晚的礼服和发型设计的,毕竟舞会时的穿着很重要,首饰和礼服的般配——」
「反正都比我的命就重要!?」杰安斯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
对方用一副看不懂事小孩的眼神看着他,「可是它一样可以用嘛,又不是说女式镯就没有防御效果了,要知道今天夏芙小姐可漂亮了,漂亮到齐恩克家艾迪都忍不住把她推到了湖里……」
「够了。」杰安斯愤怒地说,又吸了口气,脑中回忆起那位传说中夏芙小姐的样子。那是她在晨光中弹钢琴的样子,小脸上有着奇异严肃的表情,指尖上流泻出的是首高难度的曲子,里面有着那样复杂深沉的情绪。
从那一个小不点儿手上摘下来的?
杰安斯揉了揉眉心,嘲讽地说:「我打赌她今晚确实很漂亮,我简直是个抢了小女孩玩具的人——」
「确实很漂亮。」仆人严肃地说:「所以您用完后,请务必归还。」
杰安斯瞪着他,换班的钟声就快要响了,所以他努力吞回了让他把镯子拿回去,要雪丽把它改回男式以后再给他的要求,而且要她不要指望要回去,法术是不会为了舞会让步的。
他勉强把它扣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用袍子仔仔细细地掩住,免得以后的人生都成为同事的笑柄。看到旁边仆人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杰安斯的头发都竖起来了,「看什么看?」他嚷嚷。
「您戴起来确实没有夏芙小姐好看。」仆人坦率地说,提到夏芙小姐,他一副骄傲的样子,看来那个小孩确实是整个夏芙家的天使。
「我会还的!」杰安斯恶狠狠地说:「你回去告诉那个只要审美不要常识的女人,如果我今晚从中央研究院活着出来,明天一早我就去找她算帐!」
他说完豪言壮语,俐落地转过身,迈着大步,回到了他的地下建筑。
他顺着楼梯快步往下,当然,他并不觉得自己今晚真的可能死掉什么的,他只是觉得那些话说起来很酷。
他会顺顺利利的过完今晚,明天一交班,他就会坐马车到夏普家,好好和他青梅竹马的漂亮姑娘谈一谈。
他一边快步走下楼梯,一边心虚地握着袖口。
虽然是法师,但作为整个大陆最有钱的职业之一,有不少年轻法师在自己的袍子和饰品上打主意,街上时常可见镶金戴银的法师四处横行,更别提袍上缀着的那些蕾丝和宝石了。他一边这么自我安慰,一边打开值班房间的大门。
值班室很大。至少对于两个人是过大了,这种空间的利用方式是为了达到威严的目的,当你站在这里,可以充分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个人的力量,对于宏大的法术建筑不值一提。
而在这样的建筑中,他给自己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竟然是一个女式镯?他好笑地想,觉得自己真是被工作压力弄疯了。
他转过头,去看自己的书桌。卷轴散乱在桌面上,他小心地把它摆放整齐。一本书落在脚下,他把它捡起来,塞进书柜中。
可是在他扬手的时候,袖口滑了下来,露出里面的镯子,在一身白袍下格外刺眼。
一起值班的艾文刚走进来,立刻看到了这一幕——那镯子太显眼了,它的色彩和花纹显得格外有生命力,在这死神沉沉的空间里,宛如白布上的血滴一样。
那家伙立刻嚷嚷道:「你在哪里买的这个镯子,杰安斯?王都珠宝店吗?它怎么是女式的?」
在他进来的时候,杰安斯便已经迅速拉下了袖子,遮住手镯,还是引来了一大堆议论。这无聊的家伙,他恨恨地想,身为法师,他怎么总是能一眼看出别人衣服的款式是否时尚,或是香水是在哪家店里买的呢?
「这是个结界手镯,属于法器类,不是什么装饰品。」他解释道。
「可你为什么要买女式的?」对方偏执地问,「如果你有什么古怪的爱好,我一定保密……等一下,这不是今天夏普家宴会上那个小女孩的镯子吗?让我看下,简直一模一样,女孩们今晚有不少在讨论这件首饰呢——」
「离我远一点!」杰安斯尴尬地大叫,「你去夏普家了?今天是值班日,不是说不准去参加宴会,不许喝酒吗?」
「我才不听艾尔温的呢,他只知道管这管那,但是一点也不信任我们,只知道天天窝在图书馆。」艾文说。
「我觉得他好像在进行什么计画,可我们一点也不知道。」杰安斯回答,很高兴扯开了话题。
「一点也没错!」艾文用力点头,「我不喜欢那家伙,在此之前我以为史蒂夫就够讨厌了,而艾尔温,他完全对这个机构视而不见!好像我们都是无关紧要的摆设似的,我受够这种傲慢了!」
「没错,这会让我们完全不能信任他!」
「所以你就戴了一个女式镯来以表示抗议?」
「够了,这本来就是雪丽做给我的镯子,之前她只是给那个叫夏芙的女孩顺便戴了一下!」杰安斯大叫。
「哦,夏普家女儿的手笔啊,她在器质魔法上确实挺有天分的。」艾文折衷地说,「她上次做的那个水晶结界现在还有人在讨论呢,至少是挺漂亮的。」
「那个水晶结界可不只漂亮。」杰安斯说。
「唔,可没人测试过它的硬度,我是说,雪丽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女孩子——」
虽然大部分时间,杰安斯不介意和同事一起贬低其他的法师,但这件事关系到他的名誉,一定要誓死捍卫。
他严肃地说道:「实际上,我们都知道很多法师去测试了,他们想从外面打开它,可是没有成功。而这件事不为人知的原因是,那结界太坚固,以至于连待在里头的雪丽都没有感到它的颤动,我不吝于承认她是个器质魔法的天才,血祭之月已经到了,今晚是血月的顶点,黑暗力量最强的时候,这镯子代表了她的一片心意。她很关心我……并不是说我害怕什么,只是这种天才的礼物,我总有没理由拒绝吧。」
「你真是个幸福的人。」他的同事不知所谓地说,「可是她不是和齐维特家的那个骑士订婚了吗?」
「我们是纯洁的友谊!」杰安斯嚷嚷,他承认雪丽订婚时他有点伤心,不过种事他是绝不会承认的。
「从这个角度看,你倒确实挺适合戴这个小女孩生日时才会戴的饰品的,纯洁的法师。」艾文说。
「你什么意思?」
「那可是雪丽小姐啊,她那么漂亮,像太阳花一样。」艾文说,他走到杰安斯跟前,伸手抓住他的镯子,动作快得像剑士拔剑,「给我看看雪丽小姐的作品,这镯子像她一样精致——」
说话的瞬间,他已经按开了镯子的搭扣,看来对如何取下女式的镯子很有心得,杰安斯还没有反应过来,腕上一轻,法器已经被取下来了,拿在他同事的手中。
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那个镯子,一边大叫道:「还给我,混蛋——」
艾文没想到他这么激动,吓了一跳,手指一松,镯子落到了地上,它滚了个完美的弧度,撞到了门上,发现「咚」的一声,躺在地上。
门被打关,他们的顶头上司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表情像雕刻一样平板,正撞见这尴尬的一幕。
第八章 地狱
艾尔温眯起眼睛,俯下身,拾起那个女式手镯,放在手中细细磨挲。他的对面,两位年轻法师绝望地看着这一幕。
新院长仔细地看着那个镯子。他并不太喜欢首饰之类的东西,可是他从来没见过镶嵌得这么奇妙的花纹,好似它不是人工制成,而是自己长成的,冷冷地躺在他的手心中,却仿佛拥有某种截然不同的生命。
宝石的组合让他想起咒符,虽然这不是任何一种。在以前的某堂历史课上,他曾看到过一张画有最早光明系法器的图案,它们看上去有些微妙的相似,都有着让人惊讶的诡异和生命力。
「这是什么?」他问。
「那是一个……一个朋友送的……」杰安斯结结巴巴地说。
「是夏普家的雪丽小姐送的,她是杰安斯的青梅竹马。」艾文在旁边帮他说话。
「女式镯?现在的年轻人关系真奇怪。」艾尔温冷淡地说,把镯子收到腰间的口袋里,「没收了。」
「可是你不能——」杰安斯提高声音,可艾尔温鄙夷的表情让他硬生生把下面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你真指望出了事,一个女式手镯能救你的命吗,法师?那你还不如死在这里好看一点。」艾尔温说。
扫视了可怜兮兮的下属们一眼,转身离开,留下他们瞪着空荡荡的门。
好一会儿,艾文终于咳嗽一声,说道:「他这话可不妥当,你可以到法师公会起诉他。」
「除非我不想在器质魔法界混了。」杰安斯沮丧地说,打开门,绝望地看着艾尔温和镯子消失的走廊,它空荡得让他难受。「这下雪丽的镯子可算完了,艾尔温一定会把它肢解掉,他看到什么法器都想肢解。」
「你和雪丽小姐没有发生的故事也不指望继续了。」艾文幸灾乐祸地说,「艾尔温就是这样子,他是个研究人员,根本不适合当院长,他说起话来不经大脑——」
「重点不是那个,那镯子很重要!」杰安斯说。
真该死,款式倒不影响镯子的效果,但是肯定影响它的严肃程度,如果它难看得要命,那它很可能是个古老的法器,而如果它既漂亮又流行,那一下子便从法器降格为了男女间的定情信物。
「你可以考虑去法师协会起诉他,但我不会替你做证。」艾文说:「艾尔温最近很焦躁,整天待在七层的大厅里,调试些古老的遗留物,连送饭上去都要惹他发脾气。」
「我猜是因为那个丢掉的小魔鬼还没有找到,从魔法界掌握巴尔贝雷特家的血脉开始,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下可好,历代没人犯过的错误却被我们给碰上了。足以名垂千史啊。」杰安斯说。
「我还从没见过那孩子呢,那些大人物把他藏在地底下,好像一见光就会让他爆炸似的。」艾文沮丧地说:「我调到地下区域时,本来以为有机会参观一下传说中最后一个魔鬼呢。你见过他吗,杰安斯?」
「见过两次。」杰安斯说。
「哦,他是什么样的?」艾文感兴趣地询问。
杰安斯知道这件事可以让他在朋友面前炫耀,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不太想谈它。
「他……很安静,就像个……像个蜡像似的。」他简洁地说,老实说,他根本没敢仔细看他。
「蜡像?这是什么形容词?」另一个人固执地继续问。
「唔,我是说,好像他的身体里没有灵魂,我们养的只是一个空洞的躯体,他那样子让人怀疑,是不是我们一直以来的实验剥夺了巴尔贝雷特家血脉的灵魂,只留下身体作为一个物品进行测试。你知道,我总是有点难以想像,一个魔鬼会被掌握在人类手中,任我们把他变成实验的白老鼠。」
他有些尴尬地笑笑,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些。
艾文看了他一眼,体贴地说道:「其实也是有可能的,传说魔神们使用遗传记忆,也就是说,他意识中藏着巴尔贝雷特家无数的祖先,看到自己的血脉变成了人类的实验品,它们宁可把他的灵魂剥夺掉,免得他丢人呢。我想对那些家伙来说,躯体是次要,重要的是那些虚无飘渺的尊严吧。就像丢掉王位的国王,还在无意义地想要保有自己的地位。」
这种对话让杰安斯不太舒服,他摊了下手,「我觉得法师学院像个乞丐窝,他待在那里才是有辱身分呢。」
「传统到了改变的时候。」艾文说:「世代以来,巴尔贝雷特家的血脉由法师学院和中央研究院轮流掌管,洁西?巴尔贝雷特在世时,传统魔法正值鼎盛时期——他们现在是把那些传统和技术丢得只剩下垃圾了——他们甚至找到一种方法,让洁西产下的恶魔之卵分化成了两个,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事,可惜现在也失传了,就像传统魔法的下场,不肯暴露在阳光下,便只会烂在手里。」
杰安斯点点头,在这件事上他读过历史,知道当年洁西产下了两枚恶魔之卵,其中一个力量更强,法师学院设法催生了里面的孩子,按传统交给了中央研究院,而第二个孩子始终在沉睡,直到七年前,才真正诞生。
如果不是后来他们没落的太厉害,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夏夫交给中央研究院,不过这个正确的选择现在却成了法师学院的痛心之处——中央研究院把珍贵的实验品给弄丢了。
「现在法师协会那班人可算是找到话柄了。」他叹息,「你知道吗?我简直怀疑是他们把那小孩藏起来的,不然一个七岁的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孩子,自己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呢?整个大陆都在找他。」
「这个猜测太有道理了!法师协会那些白痴,就知道抱着传统不放,失去了曾经的荣耀,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艾文提高声音。
杰安斯伸直双腿,放松了下来,和朋友聊聊天让他感到放心,仿佛这世界还在他的控制之下。刚才他还满脑子是被艾尔温拿走的镯子,跃跃欲试地想要尝试着要回来,但现在他觉得这也许没必要,毕竟如果那么干的话,自己的事业多半不会有好下场。
最近肯定是太紧张,才会觉得气氛有什么不正常,或是地狱就在隔壁的。
「是啊,不是他们会是谁呢,那孩子虽然存在差不多五百年了,可是他从七年前才真正诞正,他脑子里从来就没有过思想这种东西。」他接着说道。然后他意识到,其实遗传记忆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这孩子什么都没学,却可能什么都知道,因为那些关于太古的杀戮记忆,早已存在在他的血脉之中。
他没有朝这条线更深地想下去,他更愿意相信那孩子空洞的双眼,没有隐藏着什么东西。想到那干枯的皮肤被刀子切开、听着研究员讨论他血液的构造时,他是有意识和清醒的,知道思考和疼痛……这太让人不愉快了。
「历代实验品都是这样的。」他提高声音,「他之前那个孩子,从生到死都待在中央研究院,他最后甚至是因为实验意外死在了这里。」
「哦,关于他的传说可够浪漫的,那个齐恩克家有一个骑士,据说就是因为杀了他——」
「别告诉我你也信那个,那都是无稽的民间传闻,我们的实验室不可能犯下这样的过错。骑士总是以为一切都是骑士解决的,却不知道我们根本不会犯下那么低级的错误。」杰安斯严肃地说。
艾文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法师和骑士关系糟糕,有些事开得太明白只会伤害大家的感情。
「我们从希尔那孩子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他可算是完全献身于研究了。」艾文说。
「他叫希尔?巴尔贝雷特?」杰安斯问。
艾文突然怔了一下,他没有说话,转头看了眼门外,「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