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桓回答:「我旁敲侧击地试探了一下,我认为小悦是在为婉儿的死而困扰。她们关系不错,有时候会约着一起喝茶逛街,小悦在这件事情上的反应却很冷淡,让我觉得不可理解。
「当然,我不认为小悦会是杀害婉儿的凶手,但我觉得她一定跟这件事有所牵连,她知道什么,但却因为某些原因不肯吐露。我想,程警官,如果你能让她说出来,也许可以把她的负担减轻一点。」
「我明白了。」程启思站起了身,「我会跟田悦好好谈谈的。」
文桓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愿意婉儿死得不明不白,我也希望能够尽早破案,抓住凶手。」他又含笑地望着程启思,「看来,我们也很有缘分,程先生,如果以后你有什么心理上的问题要咨询,请到我这里来。」
程启思说:「一小时多少钱?」
「打五折,怎么样?」
程启思哈哈大笑,说:「如果我心理上真有了问题,一定来请教。」
程启思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酒吧喝了不少酒才回去,反正第二天是假期。他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一点,钟辰轩一向生活有规律,早就关门睡了。
程启思泡了杯咖啡,把前面的死者资料找出来重新研究了一遍,又跟苏雅的案子比对,不知不觉一夜也过去了。
他走到钟辰轩的房门口,刻意放轻了脚步。
门关着,程启思悄悄推开门,探头进去看,钟辰轩已经睡了,但床头灯还亮着,一本书丢在床上。程启思拿起来看了看,是一本《莎乐美》,他摇摇头,正要把灯关掉,忽然看到床头柜上的水杯都快掉下来了,便伸手去放好。
倏地心中一动,只见床头柜的抽屉没有关严,程启思朝钟辰轩看了一眼,他显然睡得很熟,脸上看来干干净净空空白白的,平时那似嘲弄又似洞悉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到了。
这就是他卸下平时面具的样子吗?
程启思想着,轻轻地拉开抽屉,里面有几个药瓶,都是同一种药。程启思的目光触到标签时,一瞬间,心跳几乎停了一下。
那串繁冗的英文,正是苏雅所服用的镇静剂的名称。
程启思再回过头去看钟辰轩,他抱着枕头,脸在柔和的床头灯光下,看起来很年轻,年轻得几乎带着些孩子气。
程启思突然觉得一个冷颤从头传到了脚。
「田悦。」
田悦正在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显然是心不在焉的,咖啡都溅出来她也没发现。听到程启思叫她,她猛地抬起头来,差点把咖啡杯掀翻。
「程哥……什么事?」
程启思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他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非常严肃。
「我有事要问妳。」
这天晚上,是田悦加班,偌大的办公室里就只有她跟程启思两个人,程启思特意选了这个时间来跟她谈话。
田悦脸色变了,勉强地笑,「什么事?」
程启思盯着她,「妳认识纪婉儿,为什么要隐瞒?」
田悦顿时脸色煞白。她嗫嚅地说:「程哥,你都知道了?你去调查过了?我……」
「妳是警察,应该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迟早都会被捅出来,这不是什么大事,关键是妳刻意隐瞒,这反而让人觉得可疑了。」程启思有点恼火地说。
田悦低下了头,「我知道,程哥。但我跟婉儿的死真的没有关系……」
程启思厉声地说:「既然没有关系,为什么要一再隐瞒?当时文桓本来想把纪婉儿的照片给我看,后来突然说照片不在诊所,其实就是因为妳把照片拿去了!」
田悦抬起头看着程启思,她的眼神带着哀求,「程哥,你相信我,我确实跟婉儿的死没有任何关系。」
程启思说:「妳要我相信妳,就得拿出一个合理解释来。否则,妳要我怎么相信?」
田悦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婉儿在死之前不久,我陪她去过一次医院。她是去做流产手术的。」
程启思注视着她。「这么重要的情况妳都不说?妳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的吗?」
「知道,我想你猜也猜得出来,」田悦的神情非常黯淡,「婉儿想要我表哥离婚,但我表哥不同意。他家世好,又是有名的心理医生,妻子是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又有个可爱的女儿,所以,他给了婉儿一大笔钱,把她辞退了。」
程启思沉吟着。这是一个屡见不鲜的陈旧故事,只是发生在表面看来温文尔雅甚至无懈可击的文桓身上,让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那纪婉儿愿意吗?」
田悦叹了一口气。「愿意不愿意,都只能这样。她还能做什么?」
「她做了手术之后呢?」程启思问。
田悦回答:「她说她要出国休养一段时间,然后我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我还以为她只是心情不好,不想见人,没想到……」
她的脸色更加黯然,「发现尸体的时候,因为腐烂得厉害,我并不敢肯定是婉儿,直到鉴定结果正式出来……」
程启思直截了当地问:「妳怀疑妳表哥?」
田悦骤然抬起了头,「不,虽然他有动机,但他不会杀人,他可以用很多办法解决这件事,而事实上也已经解决了。我表哥没有杀婉儿的必要,他也不会去杀人,他说过,杀人是愚蠢的。」
程启思说:「可是纪婉儿确实是被人杀害。」
「那也不会是我表哥!」田悦大声地说,「是那个连环杀人的凶手!」
程启思深思地打量着她,「如果妳真这么想,那妳这段时间为什么这么不安?为什么刻意隐瞒?又为什么要拿走纪婉儿的照片?」
田悦正想说话,突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程启思一边接,一边只管连连应声,田悦见他脸色难看,问道:「怎么了?又出事了?」
「卓紫死了,在自己家里。」程启思平平板板地说,「田悦,妳想清楚,如果妳不肯把妳知道的线索说出来,那么死的人还会越来越多。」
卓家一尘不染。程启思说:「比我上两次来,都要干净。」
实木地板应该是刚打过蜡,几乎在发亮,窗帘也是才洗过的。
杜山乔跟朱锦都在那里埋头检查。卓紫睡在床上,左腕割开,鲜血已经干涸,她左腕半悬在床外,鲜血落在地面上,却没有一滴溅在床上。
钟辰轩站在卧室门外看着,这时轻轻地说了一句:「这个女人的洁癖,实在是很严重。这些年来,跟这么个姐姐生活在一起,她的心态,很值得研究。」
「你是说,她连死都不愿意把床给弄脏了?」朱锦抬起头问了一句,又去看卓紫的手臂。她的手延展成一个不自然的角度,这样放着并不舒服,她却刻意地把手伸到床外。
钟辰轩说道:「床上这一套被单枕套的都很干净,而且是纯白的,她不愿意弄脏了。」
朱锦说道:「割腕自杀还要顾忌到会不会弄脏床单,这种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程启思道:「一般想自杀的人,换件衣服把自己收拾一下,甚至把房间也收拾一下,是很正常的,像她这样连床单都不肯弄脏,倒真是少见。」他的目光落在满床散落的碎片上,那面价值不菲的镜子,最后的结局,竟然是如此。
钟辰轩问道:「她是在哪里摔碎这面镜子的?」
杜山乔回答道:「这面镜子镜框相当坚固,不用力在坚硬的地上摔是不行的,这房间里都是实木地板,这样一摔必然会留下痕迹。我四处检查了,都没有,但却在门口的地上发现了白痕,以及极少量的镜子碎渣。」
钟辰轩走到门口,蹲下身。地上果然有几道白痕,却相当干净,凭肉眼几乎看不到碎渣。
程启思拿着一个袋子走了过来,递给他道:「都在这里了。」
钟辰轩接过来,里面的碎渣实在是少得可怜。「就这么点?」
「剩的全部在她床上。」
钟辰轩点点头:「很符合她的性格,这么一件小事,也要做得这么细致,一点点地全部捡起来,然后全部洒在床上。再用其中的一块,割腕自杀。」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意思很明显吧。她是因为这面镜子而自杀,可是她临死也不愿意放弃这面镜子,要带着它在自己死去的地方,她摔碎了它,是因为她同时也恨这面镜子吧。」
「镜子是凶手送给卓嫣的,并不是送给她的。」
钟辰轩沉默了片刻,「在别的受害者家里,我们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可能是凶手送的物品,唯有在卓嫣这里有这面不协调的镜子,而且我们找不到来源。凶手不会平白地送这种东西,肯定是有原因的。」
「你找到原因了吗?说来听听。」
钟辰轩向房里瞟了一眼,笑了笑道:「也不是这时候,对吗?」又问,「你查那面镜子,有没有什么线索?」
程启思道:「哎,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查到了,这面镜子是有人从国外的拍卖会上买来的,这个人后来也死了。」
钟辰轩问道:「谁?」
程启思用力拍着自己的脑袋,道:「名字,名字我一时间想不起来了……哎哎,瞧我这记性!不过,这人死得出奇,是死在一场大火里,连尸骨都找不到!」
钟辰轩顿时脸色大变,人也趔趄了一下。程启思忙伸手去扶他,口里嚷嚷着:「怎么了?怎么了?」
钟辰轩按了按额头,低声问:「那场大火,是不是烧掉了一个研究所?」
程启思愣了一秒钟。他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在两分钟后,他再次开口说话,声音却没有再带感情色彩。
「我明白了,就是你那次说的─你的未婚妻被人杀死了,而那个凶手,葬身在一场大火里。」程启思说着。
「可是,资料里说得很含糊,我甚至连那个研究所的名字都不太确定。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桩案子,与这桩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钟辰轩沉默着,沉默了很久,回答道:「没有关系。」
程启思有种想一拳砸过去的冲动,但他看到钟辰轩的手指紧紧地抠在掌心里,使劲地抠,于是他又把这种冲动给压下去了。
钟辰轩轻声说道:「他是不会杀人的,他只会让别人去杀人,而他,就在黑暗里,微笑着欣赏。」
程启思注视着他,钟辰轩慢悠悠地说道:「而且,我们永远找不到犯罪证据,永远无法定他的罪。」
程启思默然。
过了很久,他缓缓地说:「我不明白,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哦?什么事想不明白?」钟辰轩问。
程启思说:「彷佛所有的人都卷了进来:卢雪的案子跟老杜有关,苏雅的案子跟朱锦有关,田悦又和纪婉儿认识,还替她表哥文桓隐瞒情况……而文桓反而说田悦有所隐瞒……」
「秦颜不是跟你有关系吗?」钟辰轩含笑地说。
程启思困惑地说:「对,没错。除了卓嫣两姐妹之外,似乎或多或少地围绕着我们这个小小的圈子……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
钟辰轩看了看表,「我们走吧,这里能看的已经看完了。找个地方坐一下,今天,好歹也是个节日。」
第六章 莎乐美(上)
如同玉石雕成的脚背,花骨朵般的一个个脚趾头,水晶般的指甲。
她曾经为她的脚引以为傲,这对鸽子一样的脚可以在舞台上翩翩飞舞。
「辰轩,我发现,我们认识,已经一年了。」
钟辰轩和程启思坐在餐厅靠窗的位置,听到程启思这句突如其来的话,钟辰轩有点愕然地抬起了头。
天色已经黑下来了,他的脸隐在黑暗里,轮廓很美,却看不分明,眼睛很亮,闪着幽幽的光。
程启思觉得他的眼睛这时候有点像豹子的眼睛,而且是发现了猎物的眼神。
钟辰轩的眼神,微微地带着一点回忆。
「是吗?哦……圣诞节刚刚才过,你看,外面到处都有圣诞树,挂着彩色的小灯,还有很多圣诞礼物正在卖,圣诞老人的红帽子……今天晚上,就是我们认识一年的日子,也是第一场谋杀案开始的时间。」
「辰轩,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程启思打断了他的话,「昨天晚上,我做了很多噩梦,突然醒来的时候,我想起了我们最初见面的时候,你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话?」钟辰轩给咖啡加了一块糖,用小勺慢慢地搅动着。
程启思说:「你说,第十二夜是各遂所愿的夜晚,是狂欢节最高潮的时候,是不是?」他停顿了一下,「我还记得,我遇见你的时候,正好是零点前的一小时。」
钟辰轩淡淡一笑。「是吗?」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你知道,最安全的杀人方法是什么吗?」
程启思想了片刻,「不在场证明。制造意外。」
「不在场证明,总是一个虚假的证明,只要是假的,总会有被揭穿的一天,制造意外也是一样,两者都不能排除被第三者、甚至更多目击者发现的危险性。
「所以,杀人,并不是安全的,不管你设计得有多完美,在执行的时候,都是有出漏子的可能。而且,世上本来就不会存在十全十美的谋杀。」
程启思注视着他。
钟辰轩脸上带着笑,是那种莫测高深的笑,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那你告诉我,最安全的杀人方法是什么?」
钟辰轩笑了,「自己不杀人,让别人去杀。」停了停,他又道:「其实这种伎俩,也就是这桩连环杀人案的关键,我已经对你说过了。现在卓紫死了,算是给我的想法补上了一笔,我们就来好好地从头理一理。」
程启思喝了一口咖啡,「洗耳恭听。」
「我们以前分析过,这一连串的连环杀人案,动机可能有两种:第一,就是这个凶手喜好收集美丽的事物,这个动机是很明显的,左证也有,我就不多说了。
「第二个动机,树叶藏在森林里,凶手的目的只是其中一个凶案,为了掩藏他的动机,制造一个变态连环杀手是好办法。
但事实上,这个案件却更加复杂,两者都有。」
程启思说:「里面有很多个凶手,是这样吗?」
「是的,我们可以这样说……一个『总』的凶手,他主导着这整个连环杀人案;还有一些『分』的凶手,比如卓紫,郭永诚应该也是帮凶,还有朱锦。
「然而,我现在终于证实了一个我一直不敢确信的一点,那就是,那个『总』的凶手背后,还有一个凶手。」
「你是说,卓紫是凶手?她杀了她姐姐?」
钟辰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卓紫也只能算是帮凶,她没有亲手执行,只有朱锦是亲手杀了苏雅的,所以他那桩案子比较特别。如果凶手不给我们寄那首『夜莺之歌』,我们根本不会想到苏雅会是下一个死者。」
程启思反驳说:「如果那样,我们就不会把这个案件跟连环凶杀案想到一起,我们会单独列案侦查,这样,朱锦绝对是第一嫌疑人。」
「没错,但是,你得弄清楚那个『凶手』究竟是指谁,是朱锦,还是在背后策划一切的人?我说过,朱锦不具有这种创造性的思维能力,『夜莺之歌』一定不会是他想出来的。
「从简单的方面去想吧,苏雅遇上了一个人,她移情别恋,就在那时候,她对那个人唱了这首歌。我们不妨假设一下,以苏雅平时的社交范围,也许是个她圈子里的人,也许是个能够给她提供新的机会的人。
「如果这样,对方不管要求她唱出什么样的歌曲,也是可能的。实际上,就是那张照片上的男人。」
程启思说:「你没有证据,你也不知道是谁。」
「不,我知道,我认得那枚戒指。」
钟辰轩的声音非常平静,却让程启思浑身打了个激灵。
他抬起头直直盯着钟辰轩看,钟辰轩静静地说:「虽然没有证据,但是,我知道是谁。让我从卓嫣的案件开始说起吧。」
他的声音,平静而单调,「那面镜子最早是谁的,你已经知道了,也许,在他把那面镜子送给卓嫣的时候,这个计划就已经开始了。卓紫想谋杀她姐姐,是因为她恨她姐姐,动机我们已经分析过了。
「这是一种病态的洁癖,大概只有把她姐姐杀了,她才会觉得安宁。她要郭永诚帮忙,把她姐姐在半夜约出来─说难听点,郭永诚本来就是给她拉皮条的─所以卓嫣一点也没有起疑,到了那幢空着的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