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老板要表示獎勵的時候,就會帶我們來這間昂貴的希臘餐廳,請我們吃飯,順便說幾句慰勉的話。
這次也是,老板試完酒,示意侍者將我們三人的杯子倒滿,舉杯喝了一口之後,語帶肯定地對我說:「你表現得真不錯,很少有像這樣,沒見過本人或照片就直接指名的,我看一定是有人推薦你。」
我默默吃著麵包沒搭腔。
根本就是在電梯裡被盯上的啦,老板什麼都不知道還亂講。
「以後也要好好努力喔。」老板接著又說。
「好好努力」是我們老板的招牌話,他不管說什麼,最後一定會用這句話作為結論。工作不順利的時候說:「難過歸難過,以後還是要好好努力喔」,罵人的時候,劈哩啪啦痛批一頓之後就說:「這次做錯就算了,以後一定要給我好好努力」。
反正無論如何都要好好努力就對了。
說完嘉勉的話,老板開始重複工作要求:「……身體要洗乾淨,服裝更是重要,絕對不准穿牛仔褲,還有,要隨時隨地注意儀態和禮貌……更不可以向客人要錢。」
我順從地邊嚼麵包邊點頭。
老板看著我,也滿意地點頭:「你最乖了,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他啜了一口白酒,精明的臉上滿是笑意。「明天下午四點半,還是同樣的地方,見到上次那位客人要說謝謝,知道嗎?」
「明天下午?!」我驚訝地抬起頭。
「嗯,四點半。」老板以為我要確認時間,又重複說了一次。
「不是…不是前天才剛……」
「哈哈,所以我說你表現很好啊。」
「可是……」沒想到這麼快又要再見到那個討厭鬼,我有點害怕,卻又不敢開口,只好求助地瞄了傑一眼。
傑裝作沒看見,用叉子戳著碟子裡的橄欖。
我立刻用腳在桌子底下偷偷踢了他一下。
「喔!」他這才裝作會意過來。「老板哪,小兔子明天好像有事耶。」
「小兔子?」老板乍聽之下不解,但只一會兒就盯著我笑:「你現在叫小兔子啊?是很像……很像喔………」
傑真差勁。
我低下頭悶悶地喝水。
「你明天有事?很重要嗎?」老板罕見地體貼。
「嗯,嗯……我……」
「要改期嗎?」老板又問。
最好改到下輩子啦!
如果這樣講,老板一定會生氣的。於是我又哀求地看了傑一眼,這次他倒是很快就伸出援手。
「我代替他去好了,反正我最近也很缺錢。」
「對呀對呀!」我猛點頭,傑比我靈光,一定不會被欺負的。
結果老板想也不想就否決了,還板起臉來教訓我。
「沒禮貌!明明就是指定你,怎麼可以找人代替?!」
我不敢迎接他墨鏡後的凌厲眼神,趕快低下頭猛吃麵包。
「明天到底可不可以?」老板硬著聲音問我,臉色愈來愈陰沉。
「可以……」我答得既不甘願又很怯懦。
「下午四點半,不准遲到。」
「知道了……」
我真是個孬貨。
見我又聽話了,老板捏了捏我的臉說:「幹嘛苦著一張臉?你是要去賺錢欸。」
「對呀,又可以賺錢又可以爽!」傑在旁邊很快地補充一句。
氣得我又在桌下踢了他一腳。
這回,他也不甘示弱地踢回來。
我當然不認輸地馬上踢回去。
動作太大,被老板發現了。
「你在幹嘛!」
我馬上收回腳坐好,因為老板最討厭我們表現出沒禮貌的樣子。
免不了又被教訓一頓。
罵完我之後,老板轉過頭對傑說:「請你沒事不要攪局好不好?」
怎麼語氣和用詞都差那麼多?是不是我錯覺啊?
「我只是想幫忙,不行嗎?」看,傑還頂嘴呢!
「幫忙把自己管好就夠了。」老板瞟了他一眼,竟只這麼輕描淡寫地說,一點也生氣。這是什麼世界啊?
和老板道別之後,因為傑要去拿特別訂購的香皂和洗髮精,於是我們又搭計程車回到市中心。
傑花錢和賺錢一樣厲害。
換句話說就是購物狂。
傑的眼光很高,但只要是他看上眼的東西,他就會像蒐集郵票那樣地購買。常常買了一樣兩樣不過癮,還非要把同一系列不同設計的也全都買下來。購物的樂趣對他而言,就在於當場花錢和回家拆封的剎那,不管物品本身如何希奇昂貴,也不管獲得的過程如何曲折,只要帶回家拆了封,那些奢侈品就像瞬間失去光環似的,他是未必會記起來拿出來穿用的。
我沒像傑那麼恐怖,不過我也喜歡花錢。
賺錢的時候要做那麼多討厭的事,如果賺錢之後還不能隨心所欲使用,那就太可憐了。
沒有錢更可憐。
媽媽就是受不了家裡沒錢才會跟人跑掉的。
「賺錢要快,花錢要爽。」傑常常這麼說。
我想他說得很對。
世界這麼大,生命這麼短。如果只是為了賺錢生活,用最短的時間去就賺好了。以後,只要唸了書,只要有了錢,我可以做好多好多事。那時候,誰會管我的錢是怎麼來的呢?
誰也不會管。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
在計程車上,我把信封裡的鈔票拿出來,又重新數了一次。
每次鬱悶的時候,只要算一算賺來的酬勞,或是看一看銀行戶頭增加的數字,我就會一下子開朗起來。
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不是那麼開心。
「怎麼啦?」在路口下車時,傑問我。
我嘆了一口氣:「唉,一想到明天就好悶。」
「擔心太爽嗎?」傑簡直毫無同情心,這時候還調侃我。
我低下頭,又大嘆一口氣。
「搞清楚,你是要去賺錢欸。」傑用手肘推了我一下。
是啊是啊,但是,唉。
「在床上被人任意擺佈的恐怖,你不會懂啦。」我說。
「誰說我不懂!」傑從鼻子裡哼一口氣,瞪我。
我連忙抓住他的手臂:「真的嗎?那你怎麼應付的?快告訴我!」
「閉上眼睛享受囉。」他用手指捲起髮尾,仰起臉,龠赓獾恼f。
「就這樣?」
「對啊。」
我丟開傑的手,悶著頭往前走。
「幹嘛,不滿意我的答案啊?」傑追上來,捶了我一下。
「什麼屁答案嘛!說了等於沒說!」我回手捶他,忿忿地說:「到底怎樣才能控制自己嘛,我看你根本也不知道!」
「控制什麼啊,不需要啦,豬頭。」傑眼角一轉,流利地罵我。「順其自然就好啦。」
為什麼?
為什麼順其自然就好?
順其自然不是正中別人下懷嗎?!
傑見我不服,便又說了:「平常總是被又醜、又皺、又胖的老頭子抱,一旦遇見又年輕又帥的人,會興奮是正常的嘛,再加上他那麼會做,你當然就閉上眼睛好好享受囉。」
「可是,他太強勢了,我實在………」實在怎麼樣我也說不上來,反正力不從心就是了。
傑端詳了我半晌,突然笑出聲來:「那也沒辦法,誰叫你是兔子嘛!」
「喂!」
「開玩笑,開玩笑。」
到了店門口,傑停下來點起一支菸說:「別再鑽牛角尖了。人家長得帥,又搞得你那麼爽,最後還給你錢,這多好的事啊,再說,你也沒什麼損失嘛。」
我喃喃重複他的話:「是沒什麼損失。」
不過就是自尊心受挫,再加上腰酸背痛而已。
好吧。
「放心把自己交出去吧,小兔子。」傑用力一拍我的肩膀。
「我警告你,別再這樣叫我!」我豎起食指指著他。
傑歪起嘴角嘿笑,沒再說什麼,推開店門自己先進去了。
我忿忿不平地跟在他後面,瞥見玻璃門上的倒影,卻不覺又停下腳步。
……我就真的那麼像兔子嗎?
既然又舒服又有錢賺,就把自己交出去嘛。
真是的。
害我鬱悶了這麼久。
這次我不再作無謂的抵抗,也不想和他一較高下,我只管享受就是了。
週二下午只有兩堂課。四點半,我就準時到達了那間巴洛克大廳。
上回那個撲克臉的先生原來是管家,他領著我走到窗邊一張藍布絨的長椅前,微微躬身後,便離去了。
留下我和討厭鬼兩個人。他坐著,我站著。
他坐在那張布絨長椅上,身上穿著潔白的襯衫和満稚拈L褲,在即將隱去的陽光下,看起來不再那樣盛氣凌人。
再仔細一看,他的膝頭放著一疊紙,上面印著密密麻麻的圖表和數字。長椅上和旁邊的茶桌上也放滿了這種紙。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這才淡淡地說:「我還要忙,你先坐一下。」說完又低下頭去聚精會神地看著那些數字圖表。
什麼嘛!
還以為他會一見面就把我拖到床上,不由分說地脫光光,然後這樣那樣地做個沒完咧,沒想到他竟然,竟然………
我什麼都準備好了,他竟然--
臉頰突然燒燙起來,我不敢再往下想。
我退後兩步,盯著他。
盯了很久喔,他卻連頭都不抬一下。
啪啦啪啦。自尊心碎裂。
真想回去算了。
我轉過身,朝向碎石步道走去。
他沒有反應。
我跨著步,每一步都重重踩下,可惜地毯太厚了,根本就發不出任何聲響。我就這樣橫行無阻到了大門口,途中沒有遇見任何人,就連冷面管家也都不見蹤影。
我走囉--
才剛手搭上雕刻精美的門把,眼前就浮現出老板的臉,墨鏡後的眼睛閃著陰森的兇光,嘴唇掀動著不知道又要罵我什麼了………
做人不能太衝動。
我收回手,轉身走回大廳,同時自我安慰地想:欣賞一下這間房子,也沒什麼不可以啦。
經過他的面前,我又用力地踏著步,還故意繞了他一圈。
………,哼。
他看得可真專心。
我放棄打擾他的主意,開始沿著牆到處走來走去,仔細觀察每一個建築細節,順便瀏覽牆上美麗的油畫。
記得去年正式開課前,系主任曾經說過:空間不只是用來容納東西的。空間是媒介,是氛圍,是關係,也是觀念。
這句話我一直似懂非懂地記在心上,直到現在站在這裡,才體會出話的真意。
這間位於市區的35層頂樓,充滿了與世隔絕的舊世紀氣息。
走出大門,期待的是等候在前庭的馬車,而不是電梯;望向窗外,期待看到的是碧綠如茵的莊園,而不是城市的天空。
住在這房子裡的人,自然而然會感染到它的影響吧。
我踱進赭紅色的大廳,在小型海洋旁緩緩蹲下,用手撥著溫涼的水花,內心漸漸安靜下來。
沒有車聲,沒有人聲。
時間彷彿靜止了,世界上什麼都消失了,只剩下這奇異絢爛的草原,還有一個小小的海洋,還有我。
我停下撥水的動作,凝望自己的倒影。
水中的倒影似乎有種神奇的魅力,讓人望著望著會忘了自己。
忘了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
納西塞斯就是這麼坐著,望著,然後就變成水仙了吧。
我幻想著自己就是納西塞斯,水仙一般地純潔美麗,不過這種遐想很快就被打斷了,因為水裡出現了另一個倒影。白色的高大身影,而且比我好看得多。
我用力撥了撥水,把影子打亂,用手撐著身體想要站起來,卻忽然向後一栽倒坐在地上。
因為腳蹲麻了。
再次應證了那個殘酷的真理:愈是討厭的人,就愈容易看到你出糗。
我掙扎著站起,拂開他扶持我的手,沒好氣地埋怨:「你走路都不出聲音啊!」
他挑了挑單邊眉毛,一臉淡然:「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你,走路那麼用力。」
什麼?我剛剛用力走來走去他都知道?
那他是故意不看我的?!
可惡!
我撇開頭,盯著牆邊擺放的大理石胸像不說話。那是一個用手指比著噤聲動作的丘比特,看起來很討打。
「你喜歡這間房子?」他問。
我沒搭腔,也不理他。
「我很榮幸。」他很紳士地頓了一下,又說:「這是我的設計。」
啊!你的設計?!
我太驚訝了,一不小心就抬起頭,不意迎上他俯視的眼神,還看見他向我伸出一隻手。
幹嘛啊?
我狐疑地瞪了他一眼。
「我帶你參觀。」他說。
我輕輕哼了一聲,沒說話。
參觀你家又不是帶小孩逛動物園了,牽什麼手哪!
但他的手還是伸著,篤定了我就是會把手放進去那樣。
真是驕傲的人。
如果我現在轉身就走,他一定會窘得要命吧。嘿嘿。
我心裡這麼想著,但只是想而已。
我還是把手放進了他的手心裡。
沒辦法。建築系的高材生沒辦法抵擋參觀這棟房子的誘惑。
他接過我的手,緊緊牽著。
「我們從臥房開始。」
臥房?!
媽的我又被耍了對不對?
我立刻想抽回手,但是沒有用。
他的力氣比我大得多,上次就發現了。
我撇了撇嘴角,心不甘情不願地被他牽著,向臥房走去。
牽著我的手,走上台階進入臥房,他說:「這棟建築是矩形的,在這房子裡所有的隔間也都是矩形,只除了這間正方形的臥房。」
咦?
「……你的右邊和正前方,幾乎沒有牆……」
真的開始解說?
那,是我太小人了?還以為他只是想把我騙上床而已。
………真笨。
他要的話,說一聲「跟我上床」,我還不是會乖乖的照做,本來就沒必要騙嘛。
幸好剛才沒有破口大罵,否則就糗了。
他不知道我在心裡千迴百轉地想些什麼,繼續正正經經說話:「……把這兩面牆做成相連的落地窗--」
我一聽立刻忍不住打斷他:「這就像是浮在空中一樣!」
他俯看我,嘴角微微牽起。
我趕緊住了嘴。
不能讓他太得意。
他領著我,繼續往房間左邊的兩扇白門走去。
其中一扇通往羅馬浴室,我真是喜歡得不得了,所以又走進去看了一遍;另一扇通往洗手間,上次也使用過了,只是覺得很奇怪,進去之後,為什麼有兩個盥洗間,像鏡像那樣左右對稱配置,而且各有三扇門呢?
正解:「這是為了同時提供兩個人使用,這三扇門可以通往臥房、浴室和書房。」
真是貼心的好設計呢。
不過可不能告訴他。
返回臥房,在前往客廳之前,他打開更衣室讓我看了一眼,裡面是幾乎不見盡頭的狹長空間,兩旁衣物整齊吊掛著,像是等待校閱的士兵。
「更衣室為什麼那麼長?」我問。
「因為貫穿了整個『池廳』。」他答。
「池廳?」
「就是你剛才發呆的地方。」
他牽著我,走回進入臥房前必經的第二個大廳。
我在他背後偷偷做了一個鬼臉。
「這裡有水池所以叫做『池廳』?」我問。
他點頭。
「那,那間大的呢?」我手指向甫進大門那間掛滿油畫的長形大廳。
「接待廳。」他像老師一樣地解答。「接待客人的地方。」
「每個房間都有名字?」我又問。
他又點頭。
是嗎?那真的很像是舊世紀的豪宅耶。
從接待廳進入一間像是圖書館的地方。
書房。
書架釘在三邊牆上,一列列都向上延伸到天花板,正對著門的落地窗外,樹影隨風搖動。
一定是空中花園!
我急於求證,拖著他的手快步走向窗前。
好美。
好美的空中花園。
深深湝的綠樹和草坪,點綴著蜿蜒的白色碎石步道,簡單又自然。
「好棒的花園喔!」我把額頭貼在玻璃上,情不自禁地說。「這裡這麼高,割草一定很麻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