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陌知道他是在说景送魂,亦笑:“虽然身为敌人,但我还是希望那人能得到他想得到的,这样,我们才可以去做我们想要去做的。”
祁瑜敲了一下祁陌的脑袋:“你呀,说的是为了别人,可最终还是为了自己更多吧。”
两人的身影在御书房里投下长长的影子,影子是相偎相依的。
第二卷第七章
景送魂看着前面嘈杂的街道,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一年来发生的种种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大梦,那样平静而美好的一场梦,但梦终究是梦,终究有一天,梦会醒,而人,也要去面对现实。
但是,看着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景送魂微微闭上了眼睛,——说不定自己有一天还会回到这个梦里来呢,只希望到时候,这个地方还会接纳自己就好。
正午的太阳洒在路边的断墙上,反射着清清冷冷的光,照得人心里也是清清冷冷,时光就这样清清冷冷地溜走,景送魂一直站到日头偏西才回到小院里,婆婆听到开门的声音,知道定然是景送魂回来了,便蹒跚着出来对景送魂道:“阿景啊,怎么这会才回来,婆婆现在给你热饭去。”
景送魂忙拦着:“婆婆不忙,我自己去热便好,您休息吧。”
婆婆看景送魂脸色不太好,而且这几天都好像不太对劲似的,便问:“阿景你最近有什么心事么?”
景送魂本打算一口否决,婆婆却道:“别以为你能瞒得住我,婆婆我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也没读过什么书,但好歹也活了这么多年,都快是成精的年纪了。”
景送魂心里本来烦闷,又不知道该向谁倾诉,听了婆婆这番话,不由自主便想要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吃过饭,已是戌正。
斯时天上并无月,只有漫天繁星,在漆黑的夜幕衬托下煞是好看,景送魂仰头望着夜空中闪烁的星子,思考着该怎么对婆婆说。
婆婆亦不催,只是在一旁坐着看他。
景送魂刚来之时,并没有提过他的过去,但婆婆觉得,这个叫纪景的小伙子或许有着一个不愿意去触碰的的过去,所以也不去问,怕勾起他的伤心事,但最近这些天,看着他越来越郁郁寡欢,婆婆觉得,该是时候问一问了,或许可以帮到他什么忙也说不定。
“我喜欢一个人。”景送魂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婆婆的沉思:“肯定是个漂亮的姑娘吧?”
景送魂思忖了下,纪恒虽不是姑娘,亦不能用漂亮来形容,但的的确确是生得很好看就是了。于是便点了点头:“那个人也很喜欢我,但是后来我掉进了江里,恐怕他不知道我还活着。”
“那你就回去啊?”婆婆道。“可是现在他已经要成婚了。”景送魂苦笑:“我很怀疑他是否像他说的那般喜欢我。”
“那你是真的很喜欢他么?”婆婆看着年轻人烦恼的脸色,脸上是恻然。景送魂红了红脸:“自然,是真的喜欢的,要不然也不会这般烦恼。”
婆婆叹了口气:“那你为何不早些回去,而要等到她要成婚了,才开始烦恼。”景送魂又是烦恼的神色:“我晓得,也许我是有些自私的,一直觉得他会等我,即便是我不在了,他也会守着我一个人。所以我任性的不回去,不想要回去面对那么多我不想面对的事。……可是,他现在要成婚了。”
“那如果你回去,你要干什么,这个你清楚么?”
景送魂从来不知道和善的婆婆也会有这样咄咄逼人的一面,他苦恼的揉了揉额角:“我不知道。”
婆婆此时面上已全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阿景啊,那姑娘并不知道你还在人世,你要回去问清楚,为什么她就要舍你去嫁予别人,或许她是心灰意冷随便想要找个人嫁了,或许还会是父母逼迫的。你不去问清楚,却在这里磨磨唧唧的干什么。许多事情是要去做了才知道的。”
婆婆这番话对于景送魂便似醍醐灌顶,自己总是踟蹰不前,即便是决定要回去,也只是观望的态度。
好像自己从来没有主动过啊,什么时候都是纪恒自己凑过来,而自己要不是拒绝,要不是被动的接受,——想来这种态度让纪恒受了许多伤吧,景送魂啊景送魂,你本就是一个自私的人,只求着别人待你好,但你又何尝去待别人好了呢。
当下便下定了决心,但因为尚在羌国,自己一人独自动身不太方便,有没有通关文牒,只好等着送亲队伍出发,随着一同去了。正好这也遂了祁陌的意了吧。
虽然很奇怪祁陌为何要让自己知道和亲之事,但景送魂也不愿多想。
时光匆匆三月逝去,等到和亲队伍要出发的时候,天气已经回暖了。
羌国本便不似大周,有绿柳红花,但那一溜的杨树发了嫩黄的枝桠,也是颇为喜庆和耐看的。景送魂傍在一株杨树上,半撸着衣袖,正在搓着手中的一截杨树短枝,旁边是一群总角少年,围着他问东问西,景送魂一边抽出树皮里白白的细木,一边回答着孩子们的提问。
一个少年忽然大笑着向景送推开手,手心上也是一支树皮做的短哨:“先生我比你做得快哦!”景送魂轻笑着摸了摸那少年的头。
尔后用指甲撸了撸自己手中的短哨的一端,去掉了外面的白皮后,便能看到青色的纤维。放在嘴边吹了一下,短哨发出了明亮而短促的声音,惊得树上的鸟儿呼啦一下都飞了起来。
少年们拍着手笑。
“先生,听说您明日要回大周了?”问话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景送魂将短哨拢进袖里,点头:“对。”
“那您还会回来么?”另一个少年问。
景送魂,面色沉静如水,仿佛陷入了沉思:“我也不知道,但也许是会回来的。”
少年们对景送魂的话似懂非懂,歪着头想了一阵也想不太明白,所以也都不再想,只道:“那祝先生一路顺风了。”
景送魂笑:“借你们吉言了。”又忽然板下脸,唬到:“你们都要好好温习啊,不要荒废了学业才好。”
那几个少年便道:“那我们等着先生回来检查功课。”
景送魂轻笑,摸了摸身边少年的头:“这世上没有谁是值得一直被等待的。你们只要为自己活着便好。”
少年们还是没有听懂,又打闹了一阵便一哄而散回家吃饭去了。
独独留景送魂一人站在那里,头顶是湛蓝浩渺的天空,身后是挺拔的杨树,格外的,孤单呢。
当景送魂坐在马车上,望见戈壁滩上那一排排挺拔的白杨时,便会想起平城里的那株自己曾经倚在上面的杨树,明明是相似的,却又不尽相同。
景送魂一直想做戈壁上的白杨,从小经历过那么多事情,景送魂想的,是无论面对多少的风霜雨雪,都可以独自去接受,而且慢慢的不会让自己受伤。
而纪恒却偏偏要给他庇护,给他温暖,让他不知不觉间失去了保护自己的能力,让他在失去纪恒后,再也无法独自在戈壁上生存。
眼看着,便是京城了。
景送魂看着马车后面扬起的尘土,心里亦是雀跃亦是担忧。及至看到京城大门的时候,景送魂忽然间便有一股想要落泪的冲动,一别三年了,京城,一如记忆中那般摸样——老李兴家的包子铺,还是那样生意兴隆,崔家绣坊的招牌还是那样金光闪闪,杏林苑还是那般客似云来……
一路上的事物看花了景送魂的眼,也让他生出更多的感慨来,甚至于马车队伍在驿馆门口停下,他都未从沉思中醒过来,直到有人掀开马车的布帘唤“纪公子,到了。”,他才惊起,赶忙戴上了斗笠,欲步下马车。这时却出了事故。
景送魂身体本就在幼时逃难时受过伤,后来又掉进冰冷江里,把本就不健壮的身体弄的更是单薄。故而好巧不巧,便在步下马车那个当儿觉得一阵眩晕,身不由己的从马车上摔了下来。
景送魂眼前发黑,欲动却提不上力气,只听得耳边响起一片惊呼,本以为自己会落到地上的时候,却发现被人接住抱在了怀里。
四周的惊呼却更甚了。
景送魂睁开眼,便看见一片金灿灿的黄,霎时清醒了过来,连抬头也不敢便挣扎着跳下地跪在地上。然后耳边传来一阵的“扑通”跪地的声音和朝拜声。
“幸亏斗笠还未掉。”景送魂暗自捏了一把冷汗,中规中矩的跪着。
那双金黄色缎面的靴子在他眼前停了一小会,然后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众位都免礼吧。”
景送魂随着众人起身,纪恒还在面前站着。
因是戴着斗笠,便大胆的看向眼前那人,这一看,又差点忍不住泪水,纪恒,眼前的便是纪恒
啊,变了许多的纪恒,——他已脱去了少年的稚嫩与青涩,脸上的棱角更为分明,一双剑眉斜挑
入鬓,灿若星辰的双眸因眼角些微上挑而糅杂了邪魅与犀利,挺秀的鼻梁微抿的薄唇,
相比三年前更加成熟。
一切都是梦里想象的的样子,除了那没有一丝微笑、冰冷的让人如同跌入冰窖之中的脸。
景送魂愣愣的看着纪恒,没有发现对方亦将眼光投射到自己身上,直到听到面前那人开口:“你是何人,为何在大热天里戴着斗笠?”
第二卷第八章
景送魂愣愣的看着纪恒,没有发现对方亦将眼光投射到自己身上,直到听到面前那人开口:“你是何人,为何在大热天里戴着斗笠?”
景送魂这才回过神,低着头不语,过了半晌,已经能感受到面前那人刺人的目光时,才听到身后一个讷讷的声音:“启、启禀陛下,纪先生几年前家中着火,毁了容颜,亦无法再开口说话。”
说话的是送亲队伍的一个侍卫,景送魂向他交代过,若是有人问起便这样回答。
纪恒听了这个回答,轻哼一声,道:“是么?”那语调,显然是不相信的。
景送魂心惊肉跳的站着,怕纪恒再问。纪恒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绕过景送魂向后面一辆马车走去。那后一辆马车装饰的甚是富丽堂皇,一个盛装的女子在车旁被人扶着,巴掌大的小脸上是精致的五官,尤其是那淡粉的嘴唇,因为白皙细腻的脸蛋而显得更加莹润,一旁的侍卫们都看直了眼。
纪恒走过去,那女子盈盈拜倒,纪恒赶忙扶住她,绽开一个轻笑,年轻帅气的面孔在阳光的照射下仿佛都笼罩着一层光芒,让自认貌美的明珠公主都觉得自惭形秽,纪恒却道:“明珠公主,果然名不虚传,真是如暗夜明珠一样的光彩照人啊。”
明珠公主脸倏然变得红透,轻启红唇,吐气如兰:“盈儿不敢当。大周美女无数,盈儿比起她们来便如那地上的微尘一般。”
纪恒笑道:“公主过谦了。”说罢忽然执住了明珠公主的手:“朕与公主一见如故,今日特别设宴邀请公主,公主可否赏脸。”
明珠公主的脸更红了,面对着这样的美男子,还对自己这般殷勤,便不由显出了小女儿情态来:“陛下折杀盈儿了。”
一旁的老大臣们看到这情景,都露出老怀安慰的表情来,纪恒现已二十有二,却依旧没有立任何妃嫔,朝中上下早已议论纷纷。
甚至后来传出消息说纪恒根本不近女色。
这个消息传出来时可愁坏了那帮老臣,暗自里也有诸多不好说出来的猜测,明面上却都不敢说什么,一年多前户部尚书岑大人的教训大家都还记得呢。
但是看到现在这样的情景,老臣们才恍然大悟,原来陛下不近女色不是因为隐疾,而是因为看不上后宫那些庸脂俗粉。
景送魂远远站着,隔着黑纱,纪恒的笑容却清晰的让人心痛。
君王薄幸,景送魂又何尝不知。
男子与男子,注定不会为世人所容,景送魂又何尝不知。
但纪恒的每一个微笑,每一个拥抱,每一个吻,甚至是他手心的温度,都让景送魂觉得温暖安定。——从而慢慢的认定了那个人,甚至不惜为他牺牲自己。
而现在,景送魂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璧人,纪恒的笑容明媚灿烂。
自己,只不过是那人少年时的一个玩笑而已吧,……但不幸的是,有个傻瓜却当了真。
可笑自己还以为这是祁陌和纪恒的一个计策,要骗自己回来。
原来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当时不知道祁陌请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虽然肯定不会是祁陌嘴上说的那样,只是想要和他交个朋友。
景送魂可不会单纯到以为堂堂羌国国君和自己的遇见会是碰巧。
祁陌一眼看上去确实是很清澈的一个人,让人忍不住想和他亲近。但他非嫡非长而能被立为皇储,继位以来又政绩斐然,肯定不会是什么简单角色,那表现出来的清澈反而有可能是很精妙的伪装。
所以当祁陌一直绕着弯子想让自己知道羌国要与大周和亲,景送魂就已经有些怀疑祁陌是否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直到后来祁陌让自己随行来大周之时,就更加证实了这个想法。
本来以为,本来以为,原来所有的本来以为都仅仅只是“以为”而已。看纪恒的神色,恐怕已经把自己忘了吧,景送魂忽然觉得,自己像个丑角一样,虽然没有人在看,却还是觉得尴尬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现在没有地缝让他钻,所以景送魂只好站着,站着站着,忽然就笑了。
景送魂深深看了一眼纪恒,然后决然的转身踏入了驿馆。斯时的阳光依旧灿烂,但景送魂却只觉得浑身冰冷……
京城的六月,白日里是炎热而干燥的,但一到了晚上却甚是凉爽,宫里的宴会一直开到很晚才结束。
韩柏青从宫里回来时已是亥时了,本想着早些歇下,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便挥手将下人都遣了下去,听到脚步声远了,才对着房梁道:“韩某在此,梁上的英雄有何见教么?”
话音方落,一道黑影就从梁上跃下,看到飘起的黑纱下露出的那张脸时,韩柏青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情不自禁的将手抚上了眼前人的脸。
手下的温度代表着面前的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
景送魂被韩柏青脸上悲戚的神色感染,心里也酸涩不已,至少自己还有着帮朋友啊。想到自己失踪时,不知他们几个该有多难受,便开口道:“对不起,让你们……”
话还没说完就被韩柏青扭住了耳朵:“你还知道对不起,那为什么不早些回来?”
韩柏青扭得极狠,景送魂痛得都要叫出来了,还未来得及回答,韩柏青又继续道:“你可知道我们多担心你,小林那段时间哭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我们几个也派人到处的找你。”
韩柏青说着说着见景送魂脸上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也不忍心在说,放下了拧着景送魂耳朵的手,叹了口气,一边去拿了帕子浸了水,敷在景送魂的耳朵上,一边道:“你道对不起我们,但有一个人是你更对不起的,你知道么?”
“你知道陛下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么,他……”韩柏青还未说完就听景送魂道:“他怎么样,他好得很。和亲么,羌国公主么,很好啊,祁盈那样的美貌品行自然是配得上他的。”
韩柏青本还打算要说什么,却被景送魂拉着道:“咱们不说他了。”
韩柏青知道其中定然是有了什么误会的,羌国此行并非是为了和亲,而也不见陛下对那公主如何不同。……不过,小送竟然知道只来了大周不到一天的明珠公主的闺名,这却是什么缘故,而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