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你说的都对。”幺哥笑,一并躺了下来。“后来不是帮你戳了他两刀解恨?怎的还念着那陈年旧事?”
“你那是瞧他总也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帮他解脱,少拿些有的没的搪塞我。”无颜撇嘴,使劲往床内缩,硬是不肯碰到幺哥的身子。“算是便宜他,叫我寻着时已经一脚踏进棺材,否则我非得折磨他十年八年。”
“我都肯让你折磨了,嗯,三十年五十年的随便你,这样还不够解恨?”幺哥戏谑,长臂一伸硬是将无颜的身子捞进怀间。“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这样,还是不行?”
“你的命,你愿意给吗?”无颜挣扎一番无益后悻悻放弃,却在听到幺哥的话后猛地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眸子,眼神晶亮。“肯不肯?”
“你不是明明知道我的答复?”幺哥反问。
“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她人在哪?”无颜慢慢垂下眼来。“你也明明晓得,我只要她。”
两人相拥紧贴,呼出的热气甚至都能轻松感觉。嗅着无颜身上若有似无的奶香气,幺哥慢慢笑出来。
“知不知道,你身上一直有股子奶香气,像个没有出襁褓的奶娃,叫人喜欢的不得了。”
“那你知不知道,你一日不告诉我,一日不放我走,我便一个一个杀光你身边的人。”无颜冷冷一笑。
“知道。”幺哥也笑,低头轻啄无颜额头。“终有一日,你会连我一并杀了。”
“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无颜悻悻扭头。
“就算今夜你要杀,我也不会说。明日不会,明年也不会。这辈子都不会。”幺哥淡淡道。
“你可恶。”无颜恨恨。
“我爱你。”幺哥突兀开口。
无颜的身子猛地一僵。
“那会在外面,我突然想起来,这些年,似乎从来不曾对你开口说过那三个字。本想只用行动来证明,可惜,你个小没良心的从来不将我的一番好意放在心上,倒不如直接说出来好些。”幺哥苦笑,慢慢低头靠紧无颜的颈子。“就算你恨我,我还是不能说。就这么恨下去吧,总比你一直忽视我要好些。”
“无聊。”僵了半晌,无颜撇嘴。
“我也觉得自己是个无趣的人。”幺哥笑,不怀好意地动了两下,不忘将满腔的热气呵在无颜颈间。
“今晚休想。”无颜知他心中所想,早一步开口。
“想什么?”幺哥狡黠一笑,却又微微变了脸色。“怎么,又起烧了?”
“胡扯。”无颜扭动起身子来。“天这么热,跟你抱成一团哪里不会发热?放开我啦。”
“别动。”幺哥沉声,箍住了无颜的身子后唇已经贴紧了他的额。
烫人的温度沿着幺哥的唇一点点传过来。松开无颜,幺哥撑起身来低低看下去,只瞧见无颜脸上有些过分的红晕,眼中水汽攒动。幺哥浅叹一声。
“昨夜那一剑还是有些狠了。”
“又死不了,哪里这么多废话?”无颜撇嘴。“你抓紧起开,我累了,别打扰我睡觉。”
“睡吧。”幺哥点点头,倒也真个起身下床。“我去去便回。”
无颜嘀咕两声,翻个身便不再理会幺哥。幺哥并不走开,只是静立床前,瞅着无颜略显单薄的身子出神。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无颜便又沉沉睡去,想来也是累极。幺哥又浅叹一声,拉过薄衾盖在无颜身上后方才悄声出了房。开了房,眼前跪在门前的橙戎,幺哥一脚踏出去,不忘反手将房门阖上。
“主子。”橙戎轻呼一声,人也矮矮低下身去。
“去抓些退烧的药来煎,还有蜜饯也别忘记。”幺哥冷冷道。“他怕苦,没有蜜饯喝不下药。”
“主子。”橙戎咬紧了唇。
“现在我还没心思要你脑袋,你不用揣测太多。”幺哥看也不看她一眼,抬脚便朝楼下走。“抓紧去,别误了时辰。”
“奴婢,这就去。”橙戎的嗓音愈发低了下去。
幺哥的衣袂早已消失在楼道尽头。
无名镇本便是出关前的最后一处小镇,往来歇脚的旅人自是络绎不绝,加上镇中最大的客栈早于几日前毁于一场大火,所以这镇中第二大的客栈便突兀火爆了许多。当然,这第二大放到中原只能算是简陋。
幺哥不过走到楼梯中央,眼瞧见楼下门庭里人声鼎沸,着实有些烦闷,索性也不下去,转了身便欲回房。到底还是店小二眼尖,一眼瞧见这个出手阔绰一次便是一个金元宝的贵公子,忙笑着迎上了楼梯。
“贵客,您出来了?本来还想把饭菜送到您房里呢。”小二哥嘻嘻一笑。“瞧您这样子,不喜这闹吗?楼下拐角处还有张桌,您若是不嫌弃就坐到那如何?”
幺哥稍站一会,却也改了主意,转身便跟着小二下了楼梯。说是拐角,其实已经算做角落,不引人注目,但又能将店里情形一丝不落收进眼底,倒也是个好地方。幺哥施施然坐下,小二道一声“您稍等”便去后厨催促。
厅里杂归杂,还是有些只言片语进了幺哥的耳。幺哥不动声色,只顾低头把玩手间杯。
“唉,这世风还真是日下,弄个猴子也做起了贼。”身形颇为壮硕的汉子背对幺哥而坐,嗓音倒也出奇地大。
“怎么,猴子偷到大哥家里了?”另一道嗓音跟着响起来。
“可不。日里给家里娘们洗了衣服随手晾在院中,哪知道不过转身的功夫便没了踪影。出门来找,只瞧见只猴子抱着衣服跑远了。”汉子叹气。“害我仅剩些银子都得拿出来给婆娘置换衣物,气死我了。”
“哈哈,大哥,你只惧内的性子可是愈发厉害了。”
“莫说我,你不也是?弟妹说一句,你岂敢摇头说个不字?”汉子摇头晃脑内道。“罢了,不说那烦心事。咱们喝个痛快。”
“好!”
幺哥轻轻一笑。惧内?自己倒也跟那汉子有些相像。念及此,幺哥又是一番苦笑。这会功夫,小二哥已经托着食盘近到身前来。
“贵客,您久等了。”小二笑。“咱们这山野地方,也没有多少可口东西,您凑合着权且一尝。”
说着,小二不忘利索着将碗碟一一摆上桌。眼瞧这小二也是个伶俐的主,幺哥随手自怀间另取出一锭银子来摆在桌上。
“您这是?”小二不解。
“小二哥,劳烦你跑一趟,去买套好些的衣服”幺哥笑。
“可是……”小二瞧一眼银子,又瞧一眼幺哥。“咱们这都是些粗布衣服,哪里有能穿到您身上的料子?”
“无妨,只要是干净的便好。”幺哥笑。“剩余的,便当是你的跑腿费。”
“哎,那您稍等,我这就去。”小二哥笑弯了眼,抓起银子便飞快跑了出去。
幺哥又笑。“想换衣服直接对我说便好,做什么要去偷?也不怕偷来些脏的破的。”
一道青色身影悄悄靠了过来。
“幺主子。”人在桌前静静站定。
翠青的衫子,长发用根青簪子固在头上。狭长的眸子半眯,将眼中精光一一隐了去,唇色却是略显青白,似是重病缠身一般。腰间却是别了一根翠绿的箫,隐约泛着青光。
“倒是比预定中快了一日。”幺哥淡淡道。
“走的是潼关,老六已经跟了过去。”那人低低道。
“青音。”幺哥慢慢放下手中杯。虽是动作轻缓,却叫人总觉正主有些怒意。“谁准你露面的?”
“昨夜二姐来了信,说是生出些变故。奴婢一时忍不住,便赶了过来。”青音不卑不亢道。
“怎么,还怕我会杀了你的宝贝主子不成?”幺哥冷声。
“奴婢不敢。”青音笑笑,复又垂下头去。“只是怕他一时错步再害了二姐。”
“哼,你倒是想的周全。”幺哥冷笑。“人在楼上。”
“谢幺主。”青音吟吟叩拜,竟是转了身便朝楼上走去。
幺哥手间稍稍用力,杯已然碎做砾粉。
第十七节
“混小子!”荆秋娘有些咬牙切齿。
“什么?”子夫茫然着回头过来,满脸不解。
“我喊了你几次,你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心放哪里了?”荆秋娘恨恨。“咱们离无名镇少说也有百里路了,你以为自己没事回头还能瞧见那伙人不成?”
“胡说什么。”子夫有些闪烁其辞。
“哼,我胡说?瞧你一脸舍不得走的模样,以为我是瞎的吗?”荆秋娘瞥他一眼。“怎么会有你这种没出息的弟兄。”
子夫脸色一暗,到底还是讪讪闭上了嘴。
自无名镇出来,两人一路快马加鞭往京城赶,中间甚至不曾歇息一番,愣是将一日走的路程半日走完。找这个速度下去,本该三四日才能到达的功夫不出两日便能赶完。当然,今夜也铁定错过宿头。子夫抬头瞧瞧漆黑的天,免不了苦笑一番。又要露宿荒郊了。
赶了大半日,就算人不累,马儿却也受不了。子夫索性也不再扬鞭,只放缓了速度,直至完全停下来后翻身下马,只将缰绳握在手间,牵着马儿慢慢走到路边树下。荆秋娘本是紧跟其后,眼见子夫停下颇有些不满,但见他翻身下马,下意识就想训斥一番,但那呵责的话到底还是在喉间转了两圈后悄悄咽了下去,只埋怨两声,也就跟着一并下马到路边歇了。
夜色渐浓,凉意也慢慢升了上来。荆秋娘怀着一肚子的火气靠着树干坐定,忍不住还是打个噤战。
“天杀的,怎么会这么冷。”
子夫不语,起身便钻进了林子。荆秋娘有些急。
“喂,你去哪?”
回答她的只有簌簌做响的枝叶。荆秋娘僵着脸闭上嘴,不觉便蜷缩成一团,却仍抵不住渐渐升起的凉意。半晌不见子夫回来,周遭又不见人烟,荆秋娘饶是再胆大也有些惊慌起来,甚至牙关都跟着轻轻打战。荆秋娘慌了。
“子夫?子夫?”
拴在树边的马儿突兀打个响鼻,鼻间喷出一团白色的热气。
“子夫?”荆秋娘颤声。
子夫还是不见踪影,林间却不经意传来一阵西索声,似是有什么在林间穿梭。荆秋娘的心登时便窜到喉间,本想再开口唤子夫,又唯恐惊了那林间的东西,只能全身颤抖着紧紧盯着林子深处,脊背僵硬。
又是一阵明显的西索声。荆秋娘只觉自己马上就要昏过去,冷不丁从林里跳出个人来,荆秋娘失声大叫。
“阿!”
“出什么事了?”蹦出来的却是子夫,怀里抱着一捆木柴,肩上还搭着两条翠青的蛇。
“你,你去哪了?”荆秋娘底气不足道。“谁准你乱走的!”
“喊冷的是你。”子夫蹩眉。“走时居然连干粮都不带,真以为咱们不吃不喝便能到京城?就算没有饿死,到了也没力气杀人。”
说完,子夫懒得再搭理荆秋娘,只低头架柴生火。待火烧起来,又将肩上搭着的蛇利索地剥了皮,用细些的棍子穿了放到火上烤,不多时,竟然也传出一阵阵肉香味。知道他烤的是什么,荆秋娘忍不住便皱起了眉。
“我是你的姐姐!你话都不说就跑,害我担心一场!错的人是你。”荆秋娘还为方才子夫撇下她跑进林子的事生气。
“你是担心我抛下你不管吧?”子夫慢慢抬头,眼里有些莫名的情绪。“否则,方才见个人从林间跳出来,你也不会吓成那个模样。”
“你!”荆秋娘气结。
子夫不愿多说,从架上取下烤熟的蛇肉便递了过来。荆秋娘惨白了脸,死活不肯接。
“虽说看起来模样差点,但吃在嘴里跟兔子肉差不多。你别想自己吃的是什么,自然就能咽下。从前,我常常烤这个来充饥。”子夫说着,自己倒先愣了一下。从前?
“打死我都不吃!”荆秋娘拼命摇头。“这种恶心的东西,我不要!”
“随便吧。”
子夫也不强求,只自顾将另一支烤好的蛇肉三两下解决掉,本是留给荆秋娘的也不再动,仍旧是放回架上。又扔了些柴火到火里,靠着树便阖上了眼。眼睁睁就这样被子夫冷落到一边,荆秋娘不由又生出些火气来。
“喂,谁许你睡了!”
子夫突兀睁开眼。本还有些孩子气的脸庞被篝火映得明明灭灭,眼中突然迸出的冷光却能看得清楚。荆秋娘下意识打个噤战,剩下的话一时便梗在喉里再也说不出来。
“别闹,抓紧睡。明日还要赶路。”
说完,子夫便再次阖上眼,似是笃定不会再多说一语。荆秋娘除了恨恨盯着他,却也没有别的法子。这个危险的男人,荆秋娘如此定义,即便没了记忆又听信自己的谗言认定两人有血缘,但在行事上却丝毫没有将自己当作长姐来对待。加之当日对子夫血腥一面的记忆历历在目,荆秋娘心下自然也对他多了些戒备。再温顺的虎儿也比猫凶残,更何况这虎儿并非天生温顺。虎须捋不得,这点道理荆秋娘还懂,也更懂不能在虎儿发出警告后还冒然挑衅虎儿的脾气。所以,荆秋娘唯一能做的,便是讪讪闭嘴然后乖乖去睡。
可是,这种时候,荆秋娘如何睡得着?没命般赶了一日,纵是个壮实的汉子也难免劳累,何况荆秋娘还是一介女流。虽然自小不曾娇生惯养,但这种舟车劳累之苦,荆秋娘还是多少有些吃不消。天冷,整日又不曾吃些东西果腹,这会荆秋娘只觉全身都在发颤,饥寒交加的滋味委实不好受。偏偏那段烤熟的蛇肉不时散发出阵阵香气,引得荆秋娘更是难耐。
艰难地咽下口水,荆秋娘愣愣瞧着架子上烤的有些焦黑的蛇肉。时候大了些,肉脂微融,间或滴到火里,击得篝火陡然旺腾一番后复又恢复常态。木柴烧得劈啪作响,荆秋娘肚中也跟着咕噜做响。良久,荆秋娘还是下定了决心,颤着手去拿蛇肉。因为放在火上太久的缘故,就连木棍上都有了点烫人的温度。拿在手里,那诱人的香气更剩了些。荆秋娘犹豫一番,瞧着手间黑黑如碳的蛇肉,还是闭上眼咬了下去。却是有些心急,只咬到些干硬如焦炭的东西,嘴里满是苦味,还平白被烫到了唇。荆秋娘有些委屈,抬手便要将那可恶的东西扔出去。
“别扔。”一旁闭目休养的子夫却是突兀开了口。“将外面烧焦的肉脂剥去,里面的肉会容易下咽。烤到这种外焦里嫩的火候,正是最好。”
荆秋娘撇嘴,却也跟着照做。剥去外面焦炭一般的碎屑,里面露出些红色的肉来。狠狠心咬下去,果真如子夫所说,唇齿间也有了些肉的甜香,远没有方才的苦涩。如果再加些盐,说不定会更美味些。荆秋娘暗忖,倒也忘记这是自己最最恶心的蛇肉。
听到耳边悉悉嗦嗦的声响,子夫心中一笑,也懒得睁眼,只是稍稍动下身子,换个更舒服的姿势。自己应该会些功夫。子夫暗忖。虽然没有什么内力,但自个的身子到底还是有些寻常人所不及的地方。比如,方才在林间,明明还隔着很远便清楚的瞧见在草丛间游走的青蛇,甚至在作出判断前身子已经自作主张弹了出去,直直窜到那蛇的旁边然后直掐七寸捏起蛇的身子用力一甩,蛇骨便登时散了。这等反应,换作常人显然还有些困难,但自个的身子还是有些记忆,所以才会做出自己这会显然无法做出的事。念及此,子夫又有些郁郁。自己要找的,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