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长生——飞砖

这本来是迎春想知道的答案，但是答案真的出来以後，她却无法接受了。
她怎麽能接受？她要如何接受？！
那个连正眼看她一眼也不曾有过的男人，却对自己现在抓著的这个人情有独衷──即使是事先已经知道了的结果，真正面对时她又怎麽能接受？！
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走，迎春只是拼命地拽著宇文逸云，直到走到悬崖的边缘。
她看著脚下的万丈空崖，夜雾弥漫在山谷间，完全看不到底。
迎春的神志终於微微清醒了一些。
她转过头看宇文逸云。
对方本来就不良於行，被她那麽死拽著跌跌撞撞地经过这段山路，脚上早已现出血迹来。
不可思议的是，宇文逸云这个时候却居然能够站稳了！
「你──」
来不及问出自己的疑惑，背後传来的脚步声引起了迎春的警惕。她回过头，用疯兽一般的目光盯著刚刚登上这山顶的独孤傲。
这个男人一如当初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完全没把视线放在她身上。
独孤傲只看宇文逸云。
他没有看见迎春哀戚怨恨的眼神，他只看见了宇文逸云白衣之上的泥污，还有那斑驳的血迹。
他受伤了。
这个意识忽然清晰地出现在独孤傲脑海中，让他不自觉地上前一步。
「不许过来！！」猛然从悲伤中回过神，迎春重新抓住宇文逸云，把剑紧紧压在对方的脖子上。
「只要你再靠近一步，我就立刻杀了他！」咬牙切齿，迎春的话完全不是说谎，因为她手中的剑已经在宇文逸云苍白的颈间划出了一道血痕来。
独孤傲看著那殷红的血迹沿著宇文逸云白皙的颈项缓缓流下，对比鲜明的色彩让他不能再踏前一步。
「你究竟想怎麽样？」不耐烦地询问著，他从来也没有把眼前这个半颠半狂的女人放在眼里。
「你去死。」迎春忽然很冷静地回答。
宇文逸云全身一震。
到迎春把他强行带离营帐为止，一切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现在再听到对方提出这样的要求，他终於压制不住心慌。
因为他知道，如果迎春坚持以他的命为威胁的话……独孤傲，真的会去死的！
「你去死。你死了，我就放了他。」
迎春的手上又再用了一些力，剑刃更深地压进宇文逸云的肌肤。
疼痛让他微微皱眉。
独孤傲的神情已经变得紧张起来，危险的气氛一触即发。
这时宇文逸云却忽然笑了。
他这一笑，仿佛凝结了天地之间的万千光华。这一笑，也让独孤傲想起了静国灭国的那一日，他最初见到宇文逸云的那一瞬间。
时光倒转。
对方此刻露出的这个笑容，让他打从心底不安起来。
「独孤……」宇文逸云轻轻地唤出对方的名字，那两个字在他的唇间婉转盘旋，如同一首他已经吟颂过无数次的歌。「无论我变成什麽样，做出什麽事，你都仍然会爱我的，是麽？」
独孤傲不明白对方在这种时候忽然问出这句话的理由。
但他依然坚定地点了点头。
宇文逸云的笑越发的温和满足，迎春的剑却因为独孤傲的话剧烈晃动起来，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命。
「我也一样。」宇文逸云不在乎说话会让他颈项上的伤口变得更深。「我也很爱你，胜过一切。所以，我是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用我来威胁你的。绝不。」
他说「绝不」这两个字时说得极轻柔，然後就在众人都迷醉在他这天籁般的声音中时，宇文逸云突然采取了众人意料之外的举动。
他左手猛地抓住迎春的剑刃，右手随之拔下头顶的发簪，迅速地转身刺向迎春！
她……连反应都来不及。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周围旁观的人只看见宇文逸云手中的发簪深深地插进迎春的肩，然後随著因此步伐不稳的迎春，一起往身後的悬崖底下掉落。
白衣翻飞──
晨曦这时候已经在天际出现，细微的金光照在宇文逸云下坠的身影上，给他镀了一层薄薄的光晕──
独孤傲拼命地跑上前，对著那道身影努力伸长手──
他只稍微碰触到了对方白色的绸衣，却已经阻止不了宇文逸云急速下坠的趋势。
终於，那道白影随著迎春一起变得越来越小，消失在清晨的浓雾之中。
「逸云！！！！」

第十章

「那之後你们可有寻到他的下落？」
段青云看著眼圈发黑的友人，淡漠询问──他去连云山取水月宝玉，却没想到才不过数月时间，等自己回来时就已经风云变色。
宇文逸云坠崖，生死不明……生死不明，那其实也不过是用来安慰自己的话罢了，从那样的地方掉下去，是人岂有不死的道理？除非……除非身上长了羽翼，可以御风而行……
忽然想到这里，段青云一贯冷漠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青云。」独孤傲的脸色很差，但是却没有崩溃。「我总觉得逸云没死。」
「然後呢？」
「而且我觉得……自己不是第一次看见他从我眼前消失了。」独孤傲缓缓地说著，他的眼神很清醒很认真，没有受过打击的迷乱──那天，看见宇文逸云衣衫飞扬地坠落，他想著对方那淡定漂泊的笑容，一瞬间觉得自己并非首次看著对方在自己眼前消失。
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千万年以前，就曾经有过一样的情景发生过。
「我，是不是很早以前就辜负过他呢？」看著自己的右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著那天碰到的宇文逸云衣摆的触感，就像一阵狂乱的风，不时翻搅著他的心。
段青云不知道该给对方怎麽样的回答。
一切到了该来的时候，就会自然地运转，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定理。
多年前师傅的话语依然在耳畔回响，段青云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宇文逸云该不会……
「逸云坠崖之前，可有和你说过什麽？」语气有些焦急地，段青云追问道。
「有。」独孤傲抬起眼来，那一向意气风发的眼中有著一丝自嘲，一丝凄凉。「他问我，是否无论他变成什麽样，做了什麽事，依然爱他。」
段青云的表情如遭雷王击。☆油炸☆冰激凌☆整理☆
他震惊的模样是那麽明显，即使是根本无心管别人的独孤傲也无法忽略掉他的变化。
「有什麽……不对的地方吗？」相交多年，他从没见友人的脸上露出过这样慌乱的神情来，而且……事关宇文逸云，他不会不问。
「那个笨蛋！难道他──」段青云忽然不顾形象地骂了出来。
「独孤，你立刻再派人出去寻找，不要只找悬崖下面，周围的地方也要找，逸云绝对没有死！」
这句话让独孤傲眼底燃起希望。
「但是……」段青云接下来的话却十分沈重。「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即使再见面，他或许也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逸云了……」
「这话，是什麽意思？」
「你见了『逸云』亲口问他便可知道。他应该……不会瞒你。」把水月丢给对方，段青云不想再多谈。「你把这个交给他，这是我欠他的东西。至於你们俩的事，从今往後，我不会再管，你这样转告他就可以。」
段青云眼神沈痛地说完，拂袖而去。
到头来，他终究还是什麽也阻止不了。宇文逸云最後还是走了那条路……那条把自己打进万劫不复之地的道路！
「青云？怎麽了？」一直等著段青云的少年见他阴沈著脸走出来，不禁询问。
「没有什麽。」他说著，深深地看著少年单纯迷茫的脸。「印轩，你可觉得，长生不老很好？」
他的这句话问得古怪，印轩忍不住笑了一下。
「长生不老……哪里好？或许世间大多数人会羡慕神仙长寿，但是幸福的话还好，如果孤独，岂不是孤寂永久？」印轩答著，眼神流转中有种超越年龄的超然。「在我看来，即使这世间真的有人长生不老，那也不过是一种悲哀的存在罢了。」
段青云静静地听著，苦笑。
「我……说错什麽了麽？」他的表情实在奇怪，让印轩终究还是要担心。
「不，你说得很对。」段青云的目光越过印轩，直看向九重天外。「只羡鸳鸯不羡仙……逸云，你可也是如此想的？为了自己的愿望，你连天条常规，都可以完全不管了麽？」
他的话很低很模糊，印轩听不出那其中有怎麽样的含义，他只知道，段青云看著自己的目光中，比以往多了一点什麽。
多了一点，像是……悲哀的东西……
摇了摇头，他甩开自己脑海中的胡思乱想。
「我们现在去哪？回伏龙渊吗？」
「不。」终究他还是不放心这两个人的命运纠缠，他决定要看到最後。「我们去找个人。」
「找人？」
「没错，我们去找一个人……如果逸云还活著的话，他的踪迹，那个人必然清楚。」五圣之一的殷红尘，他跟宇文逸云之间交情极深，如果宇文逸云要找人帮助自己的话，只会去找那个狂傲不羁的家夥。
「印轩，抓紧我的手，绝对不要松开。」
时间紧急，段青云也顾不了那麽多地启用自己的法术了。
「不知道。」
等段青云赶到殷红尘居住的地方，等了数日终於见面时，对方却丢给他这麽一个回答。
心里有怒气在烧，段青云带著全身的威势，踏前一步。
「你莫要瞒我，你绝对知道他的下落。」如果真的不知道，以殷红尘的个性想必会十分慌张，而不会稳坐在椅子里面丢出句无关痛痒的「不知道。」
「我说了不知道的就是不知道。」那张狷狂的俊颜上满是讥讽的笑。「即使我知道，我不想告诉你的话你又能如何？难道你要和我打麽？若是『以前』也许我会有些忌惮，不过现在……抛弃了自己……」
「你闭嘴！」急忙制止住对方的话，始终冷淡的段青云脸上慢慢涌起薄怒。
「怕他知道？真是可笑啊……」殷红尘看了一眼站在段青云身边一脸搞不清状况的表情的印轩，笑意更浓。「你们一个两个都是拼命想隐瞒著真实，自己做过的事就当真那麽不堪回首？逸云是，你也是，就不知道那个独孤傲……」
这次殷红尘的话又没能说完，只不过阻止他的人从段青云变成了他门下的丫鬟。
段青云只看到对方的脸色忽然大变地往内苑冲。
「那个家夥怎麽会找到这里……」
听到擦身而过时对方的这句自语，段青云毫不犹豫地跟上去──他大概知道来的人是谁了。他已经到了这里几天，独孤傲虽然不会法术，用正常的速度自然也该到了。
之後见到的景象确定了段青云的猜想。
殷红尘的内苑里一片狼藉，之前妄图阻止独孤傲入内的仆役们都已经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见到这种情况，殷红尘二话不说地铁青著脸往里面冲。
这个内苑极大极美。
苑中亭台楼阁，分布有序；奇花异草，各展芬芳。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时序已经进了春天，外面是晴空万里，这个内苑中却还积著雪！
在大片的梅林中穿梭，身体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叫嚣，让独孤傲完全不需要人带路地一直往深处走去。
一步一步。每踏前一步，他心中奇妙的感觉愈胜，也愈不安。
仿佛即将要得到一直想要的某件事物，又害怕伸出手时却发现是梦一般。
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引著独孤傲往前再往前──他会找到殷红尘的所在，也是冥冥之中有这道气息牵引。直觉的，他知道宇文逸云在这里。绝对。
终於眼前的视线变得开阔，独孤傲来到一片空地。
空地周围依然种著梅树，空地正中是一个凉亭。
亭中现在无人，但是桌上的那壶清茶还在散著隐约的热气，显然刚才有人在这里呆过。
梅林之中有细微的水声，独孤傲循声望去，有个穿著素白衣衫的身影正背对著他，在用清水冲去梅花上的残雪。那个人在……洗梅。
这本来已经是一件风雅的事，再加上那个人身上透出的雍容气质，就更加美得如画一般。
那个身影，独孤傲比谁都熟悉，因为他曾经有无数日夜，把那个身影的主人拥在怀里，安然低语。
但是对方的名字将要冲口而出时，独孤傲却忍不住闭上了嘴。
因为那个身影既熟悉，也陌生──那个人，他不是双腿残废；那个人……他是，满头白发！
微风扬起银丝飞舞，独孤傲在心里重复无数次的呼唤就这麽哽在喉头。
这时那个人却转过脸来了。
他的肤色白皙，眉间有著淡淡的光华，一双如寒星的眼深邃有神，平静无波。悬胆似的鼻下，浅粉的唇淡淡地勾出一抹浅笑，似有还无。
他像一块淡雅润泽，凝聚天地精华的美玉；更像一池无波的万年寒潭，沈稳得仿佛激不起一丝波纹，找出出一线紊乱。
这是独孤傲看过无数次，比谁都熟悉的容颜。
宇、文、逸、云。
乍然见到独孤傲出现在自己眼前，宇文逸云悠然的笑瞬间失去了踪迹。後面赶来的殷红尘等人见此情况，知道已经不可能再阻止什麽，只得默默离开，把空间让给这两个本来应该已经死别了的恋人。
「逸云……？」不敢肯定地唤出对方的名字，独孤傲一步步靠近。
「我是……」宇文逸云的回答带著浅淡的叹息。「我是，也不是。所以，我不敢出现在你的面前。」
「这是怎麽一回事？你告诉我。你是怎麽活下来的，你为什麽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独孤傲难耐激动地抓住对方的肩，想要摇晃，又怕自己的动作太重，摇醒了这场「梦」。
宇文逸云沈默地看了他很久，终於所有的坚持，化成一声悠悠的叹息。
「独孤你可信这世间有……真能让死而复生的法术？」
「不信。」
宇文逸云为他干脆的回答笑出来。
「果然是你的性格啊……可是接下来我要说的，却正是这件你绝对不相信的事。」宇文逸云说著，神情认真。「我会活到现在，用的就是那种法术。」
此语一出，独孤傲差点就大吼出声──如果不是宇文逸云祈求般地拉住他的手的话。
「你听我说完，我不会再骗你。」他眼神哀伤的，静静地描绘著对方的轮廓。「我原本性命已不长久。你亲耳听青云说过，他是绝对不会说谎的，这一点，你也很清楚吧？既然如此，原本苟延残喘的我为何会在坠下悬崖後依然活著，你都不觉得奇怪吗？」
「我不甘心，许了你一世，结果却只是空言。」
独孤傲蓦然瞪大眼。
「本来修术之人，要求的是心平气和，淡泊情欲。我却遇到你……相遇、相知、相爱、相许。你说要带我游遍名山大川，我又如何能够让你失望？更何况，那麽久，那麽久才找到一个让我想与他厮守终生的人，我又如何舍得自己就这样死了？所以，我用了那个禁忌的法术。成功了，却也不敢再见你。」
说著，宇文逸云轻轻掬起散落在自己肩头的银白发丝。
独孤傲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最後终於下定决心地问：「为何不敢见我？」
宇文逸云突然僵住了动作。
「你曾说过，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的隐瞒，不是吗？」他抬起宇文逸云低垂的脸，深深看进对方的眼中。
宇文逸云咬紧下唇。
「我什麽也不知道，逸云。你什麽也瞒著我，你到现在也瞒著我……」独孤傲的话语中有著一种无法掩饰的心痛，因为不被信任的伤而产生的痛。
「因为我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终於，宇文逸云淡淡地回答。
「明明表面看起来还很年轻，却是满头白发，而且……还有鬼一般的眼睛。」
闻言，独孤傲这才发现对方原本漆黑深邃的眼睛，此刻在日光下竟散发著淡淡的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