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长生——飞砖

独孤傲从初见宇文逸云的那天起就知道对方骨子里有不屈服於别人的傲气，只是宇文逸云往往是以一种温婉的态度表现出来，常人如果不细心观察，根本不会发现。
而现在这一刻，宇文逸云的傲气却完全不加掩饰地散发出来了。
他的笑，是对那已经死去的静国国王的嘲讽──身为一个国王，却害怕刚刚出生的婴儿；身为一个父亲，却因为莫须有的害怕而把自己的孩子关入冷宫。
「如果不是娘临终前再三叮嘱我要帮助那个人管理静国，我根本不想在那片土地上多呆片刻。」呆得久了，见得多了，他再留下时已经不是因为母亲的愿望，而是因为他看见了百姓们在父皇的昏庸统治之下过的是什麽样的生活，无法再视若无睹。
「他後来因为发现我的才华而封我为王，但是由始至终都没有允许过我姓『莫』。我连名字……都是娘取的。」
宇文逸云的陈诉告一段落，屋里的气氛沈重得仿佛要让人无法呼吸。
独孤傲眼神沈稳地看著宇文逸云垂下的头，忽然推开窗户，一股清风窜进屋里，带来雨後清凉的气息。
「都过去了。」他以一种旁观的态度替宇文逸云作下这样的总结，本来应该是让人觉得冷漠无情的音调，却因为他的眼神而柔化。
独孤傲以一种……十分温暖的眼神看著宇文逸云。
他不觉得对方可怜，也没有施以任何的同情，他甚至没有说过一句安慰的话。
都过去了。
这简单的四个字，却仿佛在一瞬间斩断了宇文逸云与过去之间相联系的枷锁，他瞬间觉得自己的身心都轻盈起来。
这麽多年了，第一次找到自己真正活著，真正属於自己的感觉。
没想到这一直寻找的感觉竟是在独孤傲这里找到的。这个他曾经以为会被对方杀死的男人，这个他曾经在心底有过一些仇恨的男人……
宇文逸云对独孤傲展开极致温柔的笑容，他不说谢谢。因为没有必要，他们都清楚……对方需要的是什麽。
吹进屋里的清风扬起宇文逸云的衣衫长发，他的笑容美丽而不真实，仿佛即将消失飞天一般。
独孤傲忍不住上前一步拉住对方的手。
「王爷。」门外的通报声打断了他本来欲说的话，独孤傲僵直了片刻，松开宇文逸云的手走出门。
「什麽事。」到了门外，独孤傲冷冷地问跑出来打断自己谈话的刘德。
对方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万分後悔没有听秦无回离开以前给过他的「尽可能不要打搅独孤傲和宇文逸云说话」的建议。只是现在骑虎难下，也只有硬著头皮上了。
「都城内最近出现了一些形迹可疑的人，来禀报的人怀疑他们不是本国人。」
「……空楼人麽……」独孤傲低语。
「现在还不能肯定，属下已经派人去调查了。另外，这里有一封要给王爷您的密函，因为信函的来源不能确定，所以属下擅自作了检查，信封上没有毒，应该不会有问题。」
「刘德。」
「是、是！」
独孤傲忽然的呼唤让刘德紧张得立刻站直──不是要被骂吧？不是要扣他的军饷吧？
「你最近变得细心了。」
！！！
独孤傲这句话让刘德吃惊得嘴巴差点合不拢──王爷会称赞别人了？那个一贯冷漠寡情的王爷居然会称赞别人了？！
说这话的人不觉得什麽，他这个被称赞的人倒脸红起来。
「哪里……是因为公子交代过既然有人把目标定在王爷身上，叫我们要凡事小心……」
刘德还在絮絮叨叨地谦虚著，独孤傲已经展信阅读起来。
过了一会，他脸色如常地把信收好，回头对已经整装完毕走出门来的宇文逸云说：「我有事出去一下，府中如果出事就交给你了。」
宇文逸云点了点头。
独孤傲转身离开。
他刚才看著独孤傲的背影时莫名的心神不宁。
宇文逸云坐在房内，他本来想借著空闲的时候看些书，翻开了书页，上面的文字却完全进不了眼里。
独孤傲收到的那封信上写了什麽？他为什麽会忽然说要出去？
宇文逸云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绝不单纯。
就在他准备去找刘德问个清楚的时候，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响起，他回头看见窗台上站了一只雪白的信鸽──这不是雷王府用的信鸽。独孤傲为了不被敌人注意，所选的信鸽都是灰色，没有一只的毛色这样显眼。
是谁在这种时候找自己，又给自己带来了什麽消息？
宇文逸云缓缓地转动轮椅来到窗前，他伸出手，那只信鸽很通人性地跳到他掌中。
白皙的手轻轻地抚摩著鸽背算是安抚，然後才慢慢地解下那张小布条。
宇文逸云的脸色在看见布条上的字迹的瞬间变得苍白。
映月潭有人欲取王爷性命。
掏出火夹子烧掉布条，宇文逸云匆匆转动轮椅赶向外面──独孤傲已经出发了半个时辰，上苍保佑还能赶得及！
◎◎◎
虽然说他也是做陷阱的高手，但是却没想到自己会掉到陷阱里面的一天。
独孤傲站在一个深坑里往上看，终於体会到传说中坐井观天的感觉是怎样的难受。
那封邀他出来的信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完全是交给暗中派出的部下们处理，他之所以出门只是要让对方以为他会去而聚集在信上所说的地方，方便他一网打尽罢了。
不过这次是他看轻了对方，忽略掉了对方使的连环计──
在街上看到有武功高深的人混迹在人群里面，他一时好奇地跟了上来，结果就是落到被一堆人围攻的下场。
如果是以平常的独孤傲的实力，当然不至於被逼到险境，问题在於他之前受的手伤还没有好，时间久了与车轮战的对手较量起来自然占不到上风。正在他头痛著在一片旷野上如何找对自己有利的地形时，脚下忽然一个踏空，他就这麽掉进了附近居民用来活捉野兽的深坑里面。
虽然对於这样的结果难免觉得有些丢脸，但是现在的情况却对独孤傲比较有利起来。
对手再多毕竟不可能全部挤进来这个坑里面，这就给了独孤傲各个击破的机会。
一次对战十个人或许会给他造成麻烦，一次对战三个人却简单多了。
时间久了，袭击独孤傲的人也知道贸然闯进陷阱之中是最笨的办法，就暂时停止了攻势；而独孤傲为了避免一上去又被围攻的情况，只得继续呆在陷阱里。
於是局势遂成僵局。
不知道迟迟不见他回去雷王府的人们会不会觉得奇怪。
而且即使他们出来寻找，要找到一时起意跟踪别人来到荒郊野外的独孤傲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就等吧。
微微一笑，独孤傲倒也不焦躁地在深坑里面席地而坐。
现在该著急的不是他，而是担心著他的援兵不知道什麽就会到来的对手。
天色渐黑，就在独孤傲开始觉得无聊时，头顶上燃起了火把，数量已经超出了正常的情况。而且，有人开始往坑里投下柴火来。
独孤傲处变不惊地扬了扬眉。
很聪明的办法，现在对方这麽一做独孤傲就只有两个选择──要麽他跳出去送死；要麽他继续呆在坑里面等著被烧焦。
两个选择都不是独孤傲喜欢的，无奈却不得不选。☆油炸☆冰激凌☆整理☆
挥剑劈开往自己头上掉下来的木柴树枝，独孤傲一扬衣摆猛地跃出深坑。
擒贼先擒王，他刚才在陷阱里面也不是空等的，早就从那些人说话的过程中推测出了领头人大概的位置，所以他一出陷阱，首先就攻向自己判断下来的方位。
剑光如雪。
对方似乎没有料到他会采取这样的攻势，一时间抵挡有些不利，让独孤傲占了先机，情况瞬间扭转。
就在独孤傲以为即将稳操胜券的时候，远处树上一直潜伏著的人微笑了一下，慢慢拉开手中的弓──独孤傲戒备严紧，就连打斗中也难以找到他的空隙，现在却终於被他逮到了机会。
弓弦渐渐拉满，如同天上圆月。
那人正要松手时，树下忽然传来了一个安详的声音。平静地对他警告道──
「你最好不要放箭，否则我也不能保证阁下的性命了。」
那人低头，只见月影斑驳的树下有人静坐在木轮椅中，已经不知道来了多久。但是这棵树周围却已经被苍虹军队包围了。
真是可惜，刚才还笑独孤傲因为将要胜利而疏忽大意，自己却又何尝不是？
「阁下是要自己下树，还是我让人上去请你呢？」
那个轮椅上的人自然是宇文逸云。
他按迎春通知的到映月潭去，虽然遇上了独孤傲派往那里的士兵们，却没有找到独孤傲本人。
回到府中时以防万一，他立刻就派了人出去寻找独孤傲，这才打听到对方也许来到了这附近的消息。
带人赶到时恰好赶上树上这人想要暗箭伤人的时机。
那个人对宇文逸云一笑，得意扬扬地挥了挥衣袖收起弓箭，却没有丝毫畏惧的表情。
「你是抓不住我的。」
他的话说得格外自满，但是却能让人感觉到并非虚张声势。宇文逸云暗暗皱眉。
「还有一次，如果下次独孤傲还能够死里逃生的话，我水云宫再也不找他的麻烦。」那个人笑著说完，身影轻轻地「飘」了出去，足见其轻功之高妙。「不过，还是给你们留份礼物吧！」
说这话时他手一挥，一道银光猛地向宇文逸云冲来。
宇文逸云本来不是不能避开，但是旁边想要帮他忙的刘德却在这时候跑上前来，反而挡住了宇文逸云的视线。
下一刻，铁器打进肉中的声音响起，刘德忍不住惊叫出声──
「公子！」
远处的独孤傲战斗正酣的时候，刘德的这声叫唤和一声古怪的长啸同时响起，顿时战局发生了诡异的改变──独孤傲听见叫声以後立刻丢下身边的敌人朝宇文逸云所在的方向赶，而之前和他缠斗的那些人也因为那一声长啸而迅速撤离。
刚才还打得很热闹的荒野变得死寂起来。
独孤傲赶到时月亮正从云後缓缓移出，月光下宇文逸云白袍上的血迹更显触目惊心。
「逸云！」
他奔到对方身边查看伤势，宇文逸云只勉强挤出笑容。
「我没事，抱歉反而给你添了麻烦……」
说这话时他的呼吸都开始紊乱起来，独孤傲弯身将他抱起赶回王府──这个时候要说什麽是谁的责任，根本毫无意义。
行至半路时，怀中人的手臂忽然垂下，独孤傲知道宇文逸云已经昏厥过去了。
直接把人带到卧房中，一边指挥下人去把大夫找来，独孤傲一边亲自揭开宇文逸云的衣衫查看伤势。
似乎因为宇文逸云及时动了一下避开了要害的关系，那枚暗器打到的只是他的肩头，并未伤及心脾。鲜血此刻正从那个小洞般的伤口中涌出──由於暗器嵌进了肉里，血便是如何也无法止住。
一种也许会失去的恐惧迅速吞噬掉独孤傲的心。
他以前是太骄傲了，没有料到自己也会有在乎的人，也会有害怕失去……的一天。
握住宇文逸云的手，等待大夫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起来。
雷王府因为宇文逸云的受伤而引起的骚乱直到半夜才平静下来，独孤傲的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好的迹象。
宇文逸云伤口里面的暗器已经取了出来，按照大夫的说法本来也该醒来的现在，他却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独孤傲看著宇文逸云紧皱的眉头，语气森寒。
「你不是说他半夜就会醒来吗？为什麽到现在还不见好转？」
白发大夫的头上有冷汗滑落。
他刚才已经重复为宇文逸云把了好几次脉，却依然找不到对方昏迷不醒的原因。
「老夫已经查过，公子并没有中毒，只是要说原因的话，大概是……」
「直接说。」
「大概是因为他体内那股乱窜的气劲……」
独孤傲为这个回答愣住。
所谓气劲，那本该是习武之人才会有的东西，为什麽完全不会武功的宇文逸云体内会有这种东西？
看著他愈加严肃冰冷的脸色，周围的人都禁不住颤抖起来。

第七章

「是因为少年时的那场意外吧。」
数日之後，正在众人拿昏迷的宇文逸云无计可施时他却自然地醒了过来。全府震动。
独孤傲的喜悦固然不在话下，但是他却不会因此忽略宇文逸云之前那莫名的病状。把医师的话完完整整地转达给宇文逸云，他等了很久以後才得到对方这个回答。
「独孤你还记得吧，我说过自己的腿会废掉是因为年幼时的一场意外。」宇文逸云顿了顿，继续说著。「那次意外我不光是中了毒箭，而且还被武功极高的人劈了一掌，老实说……能活下来，实在是个奇迹。也许是当年的掌劲一直没有消退的缘故吧。」
「所以你认为水云宫那人给你的攻击是偶然触发了以前暗藏在你身体中的残留气劲麽？」
宇文逸云微笑点头。
「不过，我想是没有大碍的。我现在不是醒了麽？」
他的神情恬淡愉悦，完全没有勉强的迹象。独孤傲仔细审视了很久，这才放了心。
「即使如此，还是要让医师来重新看诊一次。」独孤傲走进宇文逸云身边，拉起对方的手。「趁著你醒来，我也把这些日子想清楚的一件事告诉你──我独孤傲爱你重视你更甚於自己，所以不容许你再对自己漫不经心下去。」
表白的话本该是缱绻浪漫的，在独孤傲口中说出来却成了命令一般。
宇文逸云为他这忽然的一句话愣住。
如果独孤傲说的是「喜欢」，他尚可理解成朋友之间的情感，但对方却明明白白地说了「爱」。
爱这个字……他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告诉自己，更没想到是从独孤傲口中说出来的。
这些日子以来的暧昧情愫他不是没有察觉，而他本来以为那只是自己多心。
如今一切挑明，独孤傲的心情毫无掩饰，那他呢？他自己又如何？
战场上的初次相逢，後院花园的月下笛声，朝夕相处的筹谋信任，还有彼此危急时的那一份担忧……自己的心情不是已经，清清楚楚了吗？
「你的回答呢？」
见他不说话，独孤傲问。
宇文逸云微笑起来，他实在羡慕这个人的洒脱──就连一份乱伦背俗的感情，在他口中说出来也成了理所当然一般。
他仿佛能看到对方身後有让人安心的宽大羽翼。
笑意渐浓，宇文逸云低问：「你要的，是哪句话的回答呢？」
独孤傲挑起眉，捏住他的下颌将那张秀丽的脸抬起，寻得温润的唇瓣重重地烙下属於自己的痕迹。
唇齿交缠间，他低沈的声音流泻而出──
「全部。」
散开对方漆黑如墨的长发，独孤傲低头凝视那仰卧於床的身形。
宇文逸云并未拒绝他刚才那一吻，他甚至是全盘接受的。这种难得的顺从让独孤傲很高兴。他能清楚地看到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宇文逸云眼里现在全是他的影子。
终於能够全盘的占有。
宇文逸云主动伸出手环住对方的颈项，随後奉上自己的唇。
他为他展开自己的身体，而他毫无迟疑地响应。
没有必要作出多余的言语，更没有必要顾作姿态的矫情──他们都是成熟的男子，清楚自己做的事情，也绝对不会犹豫不决。
宇文逸云是甘愿接受来自对方的侵略。
独孤傲挑开对方的衣襟，灼热的唇烙在洁白的颈间，再蜿蜒向下，缠绵而缓慢。随著手一起慢慢地点燃星火。
「逸云……」
独孤傲的声音低低地呢喃宇文逸云的名，他睁开弥漫了水雾的眼看著撑在自己身上的男人那双深邃的眼睛。
「……伤口会痛。」
宇文逸云轻笑回答，并没有推拒。
「我尽量小心。」
独孤傲丢下这句话，也抛开对方的最後一件衣物。
仿佛在穿透的那一瞬间也抛开了两个人之间所有的隔阂，斩断了过去的联系，重新建立起属於两人的羁绊。
宇文逸云在昏睡前的那一刹洁白耀眼的光芒之中几乎抓住了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