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幺哥讪讪坐下,却又不知该如何启齿,只能四下里飘移着视线。
“直说便好。”月楼微微笑言。“况且,我也不觉你千里迢迢赶来是为了瞧我这容身处。”
“我……”幺哥噤声,半晌才如猛然惊醒般,忙自怀间抽出玉箫来递过去。
月楼稍愣,下意识接在手间,脸上多了些莫名。
“还以为当年已经毁掉了,没想十多年后还能再瞧见。”
“是涟夫人托我带来的。”幺哥垂下头去。
“坼儿。”月楼轻声。“咱们师徒,有多少年不曾见了?”
幺哥身子一紧。
“整十载。”幺哥愈发低声。“到冬至,就算是第十一个年头了。”
“那,是因为太久没有见过的缘故吗?月楼轻笑问道。“否则,一向灵慧的坼儿,怎的就木讷起来了?”
“没有。”幺哥急急抬头,却又渐渐暗了眸子。“我只是,只是……”
“只是难以启齿。”月楼了然。
“先生。”幺哥眼中渐渐便有了些闪亮。“对不起。”
“对不起?说来听听,是什么叫坼儿对我说出这三字来。”月楼挑眉,不甚在意地把玩起手间玉箫来。
“我,没有照顾好怀安。”幺哥犹豫半晌后,终究苦笑一声缓缓开了口。“我是在三年前才找到他,之后便一直将他软禁在庄中。按照您的嘱托,我一直没有告诉他师母的下落,也暗中阻止他继续寻找。”
“你做的很好呢。”月楼赞许一笑。“一定也好生照顾他了,是吗?我该谢你才是。”
“可是,他不快乐。”幺哥渐渐挪了视线到墙上画轴。“这些年,我没有见他笑过,真心的笑。当他安静下来时,便整日的不言不语。若是换了性子,又镇日里冷眼旁观,满脸戏谑。每每到他生辰时,总会狠狠自残一番,挡也挡不住。”
“所以呢?”月楼笑意不减。
“您,能不能叫他见见师母?”幺哥迟疑一下,到底还是慢慢开了口。“他,快没有时间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月楼眉头稍皱。
“当年,端王爷下在他身上的寒毒,这些年来一直在他体内肆虐。后来为了牵制寒毒,我便不断喂食剧毒与他,以此来抗衡毒性。那日,轩儿寻了解药,我一时欣喜,便叫他服了下去。哪知,除了寒毒,却叫其余的毒一并反噬。”
“你的意思是,他时日无多?”月楼静静开口。
“是。”幺哥艰难点头。“是我的错。徒儿,徒儿不求您原谅,只待他离去时一并陪他上路。只是,他到现在都不曾放弃找到师母的念想。所以,您可不可以……”
“既然时日无多,你便早些回去陪着他,莫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月楼浅笑,缓缓站起身来。“与其叫他们母子相见后带着一腔怨恨离世,倒不如抱着能在异世得见的希望死去。你走吧。”
“先生!”幺哥急急喊出声来。
月楼却是置若罔闻,径自走出石屋再不肯回返。幺哥呆立在原处,攥紧的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你是在哭吗?”站在高处俯瞰的月楼喃喃自语。“那满地的水渍,可是你的泪?冰冷的叫人心疼呢。”
回答他的是呼啸而过的风声。
“我似乎一直在做些错事。明明费尽心机,甚至不惜利用你得来的江山,却不曾用心治理过。明明对拂袖无意,却又以照顾她为由将她囚禁在了高墙之内。”
“哲儿,虽然不是我的骨血,但毕竟是玉家人,又对怀安抱着浓厚的感情。我又利用他的感情,逼他接掌整个江山。我是不是太过残忍了些?”
“还有,怀安。你最疼爱的怀安,我却狠了心将他弃之不顾。明明知道他受尽凌辱与苦难,却闭了眸子只当不见。明明知道他寻你十多载,偏偏阻挡在你们母子之间叫他希望落空。我是罪人呢。”
“你该恨我。我误了你的终生,又误了怀安的终生。我罪该万死的。”
“可是,我不敢呵。不敢叫你们母子相见,不敢与他相见。是,我在怕。我怕他见了你后会做些傻事,我怕他一心追你而去,你会更恨我。”
“如今,我悔了。涟儿,我一开始便错了,对吗?错的离谱,错的叫人愤恨。”
“怎么办,我已经没了退路。”
风渐渐大了起来。呜咽着的风声在沟谷中回荡着,寂寞的隐山便发出了阵阵悲鸣。
秋日快要结束。
幺哥走得很累。明明是下山的路,却偏偏比上山时还要费劲。每次提步时总觉全身气力像是被抽光,总也不能再多走一步。幺哥只能咬紧了牙关,一步,一步,直到脚下的路渐渐平坦。来时骑的马正安静呆在原地吃草,马尾懒懒下垂着,间或打个旋圈驱赶草间的蝇虫。幺哥翻身上马,扬鞭时却又忍不住回首再瞧一眼山间。
“先生,您保重。”
言毕,幺哥扬鞭而去,马蹄掀起一阵黄烟后渐渐消失于远方。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离京城还有几十里路时幺哥便停了下来。不是不想赶回去,只因接连赶路,坐下马儿已然不堪重负。狂奔了数个时辰后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索性幺哥反应快了些,在马匹跪地时先一步折身跳下来才免了被马甩出去。那马儿却是摔的厉害,前腿骨已然折断,刺破皮肤露出半截白森森的腿骨。幺哥半蹲下身子抬起马腿来看了一番,不觉便有了些怜惜之意。那马儿却也是有些灵性,知道自个不能再前行了,瞪圆的眼中隐约便有些光亮闪动。
“已经断成这副模样,日后怕是连路都走不得了。”幺哥淡淡道。“很抱歉呢。”
马儿嘶鸣一声,慢慢闭上眼来。
半晌,幺哥怔怔瞧着指间尚存温热的血渍,慢慢直起身来。
“来世不要做马儿了。做雄鹰吧,翱翔于天际,然后骄傲的死去。”
言毕,幺哥转了身便离去,再不曾瞧一眼断气的马儿。
正是暮色四合之际。
本来快马加鞭,半夜时分就能赶回慈安山,偏偏马儿死在半路。饶是幺哥轻功过人,如此一来却也最快到天亮时才能赶回去。当幺哥提着的一口气将要用尽时,索性停靠在树桠上,晶亮的眸子瞧着京城方向。
“还有一日光景。我要怎么做,才能叫你走的开心?”
“那要看你诚意如何了。”一记笑嗓便在这时插了进来。
幺哥微微蹩眉,提了心望向几步之遥外的树下。似乎是两团黑影,但若细细来瞧,竟觉那黑影格外庞大。想着,幺哥索性跳下树来,径自走了过去。直到走近了才发觉,是两人坐在树下歇息,身旁拴着两匹马儿,其间一匹上还端坐了只猕猴,虎视眈眈。
“是你们。”幺哥渐渐笑起来。
“真是凑巧呵。”说话的,却是莫归。“那会就听到有东西在林间飞,以为是什么精怪,却不知原来是小公子你。”
“马儿死在半路,提轻功赶路会快些。”幺哥淡淡道,视线却紧紧胶着在一旁静默不语的人儿身上。“冷庄主,好久不见。”
“再久也不愿见到你。”冷行云嗤笑。“一身臭气的人,隔丈外就能嗅到,叫人恶心。”
“抱歉了。”幺哥也不恼,浅笑着致歉。“不知两位前辈急急赶路是去向哪里?”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们的行踪了?”冷行云却不领情,仍旧满口冷嘲热讽。
“好了,明明是来做好人的,偏偏说一番叫人气急的话。”莫归苦笑着摇头。“去你要回的地方。”
幺哥的眸子突兀便亮了许多。
“前辈,你的意思是,怀安他还有救?”
“说什么浑话!”冷行云瞥一眼幺哥,满脸不屑。“他是何人?我冷行云的孙儿!岂是随随便便就能丢掉性命的?”
“可是……”幺哥愣愣转向莫归。“前辈你不是说束手无策吗?”
“咳,实际上,只有我一个,是有些棘手。”莫归尴尬一笑。“不过,有他这个性子别扭的外公在,倒也不是没的救。”
“那便是说,怀安会无恙?”幺哥渐渐便有些颤声。
“十二年前,在西府,那小子也是因着寒毒发作,恰巧被我遇见,便救了回去。后来得知他的身份,我这个做长辈的,自然没有不施援手的道理。”莫归摸摸鼻头,一脸诡笑。“当时也凑巧,我刚刚制了些东西,便统统用在他身上,一来呢,算是试验针法……”
“还有脸吠?”冷行云恨恨插一句。
“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嘛。”莫归讪讪笑言。“当然,也是为了能救那小子。结果倒是出人意料的好,保了他的性命,还顺便给他加了点防身的本事,一举两得嘛。”
“前辈,你用的什么法子?”幺哥忍不住便插话进来。
“这个,呵呵,稍后你就知道了。”莫归故作神秘道。“说起来,小公子,你该是没有瞧过那小子的面目吧?”
“什么面目?”幺哥有些茫然。
“自然是他本来面目那。”莫归坏坏笑起来。
“那张脸,可是会叫人永生难忘的。”
第十一节
“为什么,要救我?”玉随风咧咧皲裂的唇,溢出几丝嘶响。
“主子说,您毕竟是安主子的皇叔,再不济,也不该教您受这等屈辱。”绿衣淡淡道。
看一眼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三个乞丐,玉随风自嘲一笑。
“这些事,还能算多大的辱?”
“奴婢这就送您出去。”绿衣绕过死尸靠了过来。
“哦?”玉随风稍愣。“就不怕放虎归山?”
“日后的事,奴婢无从置喙。”绿衣在玉随风身前停步,低下头来静静打量。“况且,一只被废了内力抽了脚筋的虎儿,也不足为惧。”
“嗟。”玉随风笑弯了眉眼。“从来没有发觉,四姑娘的嘴也是毒得很呢。”
绿衣不再答话,只弯下身来抱起玉随风湿漉漉的身子。玉随风无力挣扎,脸上却多了些讪讪。
“丢死人了,被个女人抱在怀里不说,还是小我十多岁的姑娘。”
绿衣置若罔闻,抬脚便出了房。
外面黑漆漆一片。被关在房中整日,玉随风早没了时间概念。突兀瞧见外面的黑,不由便是一怔。
“什么时辰了?”
“子时。”绿衣低声,脚下却是不停步。
“难怪没有人过来阻挠你。”玉随风恍然大悟。“若是白日,怕是逃不过这一劫呢。”
“王爷也会怕?”绿衣轻声笑出来。
“当然会怕。”玉随风心情不错,舔舔干裂的唇后继续打趣自个。“虽然乞丐也是人,可他们身上那股子酸腐味可实在叫人怯得很。再怎么说,也应该洗洗后送过来才是啊。”
“您倒是看得开。”难得,绿衣倒是有了跟玉随风接话的心。“真叫奴婢心生敬意。”
“别打趣我了。”玉随风做无奈状。“要是有的选,我可希望进来的是翩翩贵公子。说回来,这是什么地方?”
“通县官衙。”绿衣道。“此地县令是逍遥山庄里出来的。”
“还真是自动送入虎口呢。”玉随风翻个白眼。
“若是您指送那几十车的石头,奴婢可不敢苟同。”绿衣笑,闪个身出了大门。“没见过有人大摆排场就是为了送石头入虎口。”
“呀,叫你们识破了,真丢脸。”玉随风啧唇。
“实际上,您派手下寻到的镖局,不巧是我们庄下产业一处。”
玉随风脸色一变。
“什么意思?”
“您还不明白?”绿衣唇角露出点俏皮笑意来。“早在那日您离京时,真正的粮草早已纳入我们彀中。说的简单些,就在您以为自己可以打着运粮的幌子驮着大堆石头招摇过市时,私下里托镖局押运的粮草早已运入我们的仓内。”
“还真是输的一塌糊涂。”玉随风苦笑起来。“厉霆和厉雷呢?”
“您指那日与您同行的男子和上门押镖的男子?”
“是。”
“厉霆当日便死了。至于厉雷,这会应该在赶来的路上。”绿衣道,顺势停下步子来左顾右盼。
正是一日里最为安静的时候,街道上空空荡荡,偶尔有几声狗吠传来,却更显寂寥。风渐起,凉意也慢慢明显起来。绿衣四下打量一番后复又起脚,玉随风却是闷闷闭紧了嘴。
“怎么,您的属下侥幸逃了一命,您不开心了?”
“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还不如死掉好些。”玉随风气鼓鼓道。
“若是他死了,谁来接您回去?”绿衣好脾气道。“奴婢只负责将您送出府衙到葫芦谷,剩下的事一概与奴婢无关。难不成,您打算自个回京?”
“小气。”玉随风撇嘴。“你们怎么舍得放了厉雷的?”
“没有放啊,是他自个走掉的。”绿衣耸肩。
“胡扯呢。”玉随风翻个白眼。
“当时就问他,是要那粮草还是要自家主子的性命,他二话没说就转了身走人。您若不信,等待会瞧见他了就问个清楚。”
“我一定杀了他。”玉随风咬牙切齿道。“喂,抢了我这么多东西,也该叫我明白点才好。说,你家主子是谁?别说是那个该死的霓裳。”
“他啊。”绿衣莫名一笑。“他不是我的主子呢。不过,却是我家主子的主子。”
“你这说跟没说有什么分别?”玉随风几欲吐血。“你家主子是何人就这么不好启齿?难不成他见不得光?”
“到了。”绿衣却是突兀转了话题。
背上传来的硬度与凉意提醒着玉随风,自个是躺在了地上。玉随风气急,唯一能动的嘴便急急开合起来。
“喂,至少把我放在石上啊!还有,你还没说你家主子是谁!”
周遭静静悄悄。绿衣早已经消失不见。
衣衫本来便已经浸湿,裹在身上凉意就一丝丝渗入骨缝。加上再被寒冷的夜风一吹,玉随风只觉身子像坠入了冰窖。咬紧了牙关在寒风中躺了半晌,周围还是死一般的静,渐渐的,玉随风便有些恍惚,而本是痛楚不堪的身子也慢慢失了知觉。
“笑死人了。”玉随风嘀咕着,声音却是渐渐小了下去。“冻死的王爷……”
一袭白影渐渐靠了过来。
没有任何征兆的,本已有些昏迷的玉随风突兀便醒了过来。内力虽失,但警觉还在。知道有人靠近了,玉随风下意识便想扭头去看那人,却无奈地发觉自己连扭动颈子的气力都没有,只得讪讪躺了,静待那人靠近。一步,两步,距离不远,等待的时间却叫玉随风觉得漫长之极。终于等那人走到自个身前停住了,玉随风努力睁大眼来,却不过瞧见一团模糊的白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