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夫顺来说的没错,粮食的确有些少。往日一家就可以换足的粮食,这次跑了十多家才换来小小一袋,不过十日左右的份量。饶是如此,当月楼瞧见那些因为拿不出粮食而面带愧色的农人时,他能做到也不过是多放下些银两,然后露出点感激的笑。等日头上了三竿,月楼看看手中小小的一袋粮,慢慢走出了村子。
“雨水充沛的南疆都会受灾,西北边塞的人又如何度日?”月楼自言自语,视线却不觉扭向京城的方向。“对你,可真是个不小的考验。”
等月楼沿着蜿蜒的小路走回半山的草屋时,樵夫顺来还没有到。月楼便放下米袋,净了手开始收拾。晒好的草药安静摆在篾具里,拣出些可以消肿的药材,用干净的巾子包了,放到桌边。樵夫顺来还是没有过来,月楼站在门前眺望了一会,最终还是回到屋里提着木桶出来,准备生火煮饭。
茅草屋后便是一条自山顶流下的清泉,月楼砍了些竹子做成简易的水排将泉水引过来。往日涓流不断的泉水,如今却也干了许多。木桶放在水排下,半晌才接了小半瓢水。月楼也不急,只是安稳的站着,看泉水一滴一滴流进桶中。等桶里终于攒满一瓢水后,月楼笑笑,弯腰提起桶来回了屋子。
颗粒干瘪的谷物,倒进水里后泰半浮了上来,像是一层褐色的水蛭漂在水面上,了无生气。月楼咧咧唇,手径自插入水里来回撩拨那些模样糟糕的谷物。温热的水在指间涌动,夹杂着谷物滑过后留下的粗糙感,月楼一时玩性大发,索性两只手一并插到水中来回搅动起来。等他玩够了,水也浑了许多,本是干瘪的谷物却因为浸泡而渐渐饱满起来,瞧起来顺眼不少。月楼满意一笑,提起桶来将淘米水倒进一边盆中,然后擦干了手准备生火。待他翻出火折子加柴生火时,才突然想起来,已经没有水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是有米无水,一样没法将生米煮成熟饭。月楼又笑,提着桶便准备再绕到屋后接水。
等他出了门才发觉,樵夫顺来已经来了,却不肯进屋,而是拘谨的站在外面,肩上扛着一捆柴,一只手却攥紧了衣裳下摆。
月楼慢慢放下桶来。
“怎么不进屋?”
“啊,月先生。”樵夫顺来打个激战,显然没有想到月楼会在这时出来。“那个,我衣服有点脏。”
樵夫顺来笑的有些腼腆。
月楼笑了起来。
“进来就好,哪里有那么多的讲究。来,草药已经给你包好了。”
“啊,好。”樵夫顺来像是下定决心般朝前走了一步,忽地又解开肩上木柴放到地上。“本来想给先生您摘些浆果的,可是山里的果子都被那些鸟兽吃光了。只能给您弄些木柴,您别见怪。”
“谢谢你呢。我正好愁着要去砍柴。”月楼真心感谢道。“快点进来吧。”
樵夫顺来也就不再推托,脚在地上使劲磕了两下后随着月楼进了屋。简陋的茅草屋,甚至连床都没有,纯粹是用石块堆砌的床基,石块搭建的桌子,石块立起的凳,除了房子是茅草搭建,整个屋子里再找不到别的材料。偏偏在墙上挂了幅仕女图,许是年岁太久的缘故,纸质的边缘都有些发黄。就是这么一间比穷苦人家还要简陋的住所,却偏偏叫樵夫顺来觉得神圣到像是神仙的府邸,以至于当他满身臭汗与污渍时,他会犹豫着不敢踏进来。樵夫顺来不知道,其实他惧怕着唯恐冒犯的,不是这茅草屋,而是茅草屋的主人。
“这画,真好看。”樵夫顺来盯着画像忍不住啧嘴。“像是真的一样。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么漂亮的仙女。”
“那不是仙女。”月楼微笑。
“啊?怎么会有比先生你还好看的人?”樵夫顺来大吃一惊,意识到自己失言4,不由便脸色一红。“不是,不是,是她跟先生一样好看。”
“你也觉得她好看吗?”月楼也不恼,依旧笑着发问。
樵夫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重重点头。
“本来想留你吃午饭,可惜这里没水,也没法煮饭。你还是回去吧。”月楼突兀便转了话题,顺手将药材递了过去。“药捣烂了敷在脚上,巾子扎的紧点,明个晚上再换下来。两日后便能消肿。走吧。”
樵夫顺来再迟钝也隐约知道月楼是在要求自己走开。他不知道自个说错什么了,想开口问,又想道歉,可是瞧着月楼淡然的脸,便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讪讪着道谢后一瘸一拐出了草屋。
等到屋外已经听不到樵夫顺来的脚步声,月楼这才转了身直直盯着画像,脸上笑意犹存,只是看起来却显然没了开心的模样。
“不过是山间野夫,也不过是二十年前的旧相,只看你一眼,便当你是仙。涟儿,你说,我是该开心还是难过?”
画只能是画,不能言,也不能语。月楼也不期望它能言能语,只是自顾着说完了,然后懒懒躺回石床上。
“如果,他瞧见你现在的模样,会不会惊吓过度昏过去?”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些无趣,月楼淡淡一笑阖上了眼。
不觉便睡了过去。
秋日的隐山,寂静无声,似乎超脱了俗世。而在这山中休憩的月楼也是心无旁骛,就连浅眠也能接续几个时辰。等他悠悠醒来时,外面天色已经黑了。月楼在黑暗中坐起身来,眸子却在这夜色里格外清亮。突然想到自个整日不曾吃喝,月楼觉得该下床去煮些清粥。想,也只是想。最终,月楼还是慢慢躺回石床,然后闭上了眼开始日复一日的喃喃自语。
一如十三年中的每一夜。
“我走的这几日,你是不是觉得安静许多?本来以为还要再耽搁些日子的,倒是哲儿比预想中还要好些,我也就早早扔下担子跑了回来。其实,我是怕你自己一人在这会寂寞呢。”
“今年雨水少得奇怪,全国都旱。外面恐怕已经是饿殍遍野。不知道哲儿能不能应付过去。我总觉有些不安,真怕他会惹出什么祸端。你说呢?就算有风儿帮他,我还是担心。”
“含竹的孩子马上就要出世了。我便留厉霆在她身边照应着。真没想到,过去十多年后两人居然还会生养,倒不失喜事一件呢。”
“那日经过市集时见有人在卖珠宝。虽然都是些便宜东西,可一眼看上去样式毫不逊于宫中的东西呢。尤其是那珊瑚的钗子,做的真是细致。我当时瞧见后第一反应就是,那些年,我居然没有送给你一件首饰,哪怕是个几文钱的钗子也没送过,错在我。以后,每次出山我就给你带份礼物回来,可好?”
说到这,月楼略微停顿,似是在想些什么,继而又讪讪开了口,只是声音里显然没了方才的轻快。
“去西府时,在舅父的小院里瞧见怀安了。小巧的身子,一点不像男人的模样。也不知这些年他在外面吃了多少的苦。我没有出去见他。别笑我,也别恼我。你知道,我实在不知该用什么面貌来对他。慈父?还是仇家?亦或者名义上的父亲?”
“涟儿,你说,我是不是错了?害你伤透了心,又害他伤透了心。可是,我只有他跟哲儿两个孩子,终究会有一人要担起重责的,对不对?你若是恨我,就告诉我。等日后去了那边,你怎么责罚我都好。”
说完,月楼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似乎都轻松许多。
“好了,夜深了,你该睡了。我就在这,哪里都不去,安心睡吧。”
“对了,你今日还没有对我说那些话,不能睡哦。”
屋里静静悄悄。
月楼侧耳,仔细聆听了半晌后,面上露出微微笑来。
“嗯,我也想你。涟儿。”
第十节
夜色下的拢翠轩,静静悄悄。
正厅。
三个奴才跪在地上战战兢兢,身子却是抖得如同筛糠。桌上摆满了珍馐,甚至还有一壶酒。而在那珍馐后面,是阴沉了脸久久不语的玉哲儿。
“皇上,饭菜都凉了,奴才先撤下去热热再端上来,可好?”尚敛浅笑着低语。
“闭嘴。”玉哲儿冷冷开口。
尚敛讨个没趣,只得暗自耸肩站回原处。倒是堂下跪着的奴才们愈发紧张起来,唯恐这位古怪的皇帝一时怒意大发摘了他们的脑袋。惶恐的同时,也就忍不住开始在心里期盼他们主子早些回来好解了他们的围。
结果自然是希望落空。
当玉哲儿再一次扭头看向外面无果而悻悻转头时,他终于忍不住,一掌拍在桌上,直吓得一众奴才无不瘫软了身子动弹不得。
“人呢?”玉哲儿低吼一声。“你们这帮奴才嫌命太长吗?居然会把人看丢。人到底去哪了?”
没有哪个奴才胆大到挺身而出辩驳是非。所以,玉哲儿话一落,本是寂静的大厅愈发死寂。玉哲儿怒气更甚。
藏在御书房看了整日的折子,天快黑时突然想到忘安,索性扔了折子跑来拢翠轩。怕他会大门紧闭,玉哲儿甚至还专门吩咐御膳房做了吃食后一并带过来。结果可好,人去楼空,倒不用担心会被拒之门外。可是堂而皇之的入内不见人影与拒之门外得偿所见相比,玉哲儿宁愿选后者。一众奴才没有知道自家主子去哪的,玉哲儿只能干干等在殿内。眼见烛台里存了汪汪一滩烛泪,饭菜凉透,这殿里的主子却还不见踪影,玉哲儿已经没法再忍下去。
“都是聋子吗!”
众人连吐纳都一并隐了去。
“皇上,您问这话已经七遍了。他们不知道。”尚敛俯身过来悄声提醒道。
玉哲儿狠狠剜他一眼,陡然起身。
“没用的东西。”玉哲儿恨恨道完,折了身便出了大殿。
“行了,都起吧。跪了几个时辰了,也够本了。”尚敛懒洋洋道。“桌上饭菜你们几个分了吧,今夜都提着心点,免得一不留神丢了脑袋。”
“尚公公。”为首的奴才慢慢抬起头来,声音还是忍不住的颤。“皇上,不会要咱们的脑袋吧?”
“那可说不准。”尚敛皱眉摇头。“保不准皇上心情不好杀了你们再换些忠心的来。所以呢,你们紧着将那饭菜吃了,免得做饿死鬼。”
说完,尚敛慢慢晃出了拢翠轩,留一众奴才瘫在地上面如死灰。
夜色不错。
尚敛出了房后一眼便瞧见凉亭中那抹黄色的背影。瞧起来有些,落寞?尚敛无奈一叹。
“真是个别扭的家伙。”
“你最好做些什么来弥补方才这句侵犯皇威的话。”玉哲儿背对着尚敛开了口。“朕听到了。”
“啊,这有些棘手了。”尚敛偷偷做个鬼脸。“那要奴才做些什么才能抵罪?找出淳安王吗?”
“还不快去?”玉哲儿倒也不含糊,慢慢转过身来,脸上竟是带些戏谑的笑。“若是找到了,便赦你无罪,否则,廷杖五十。”
“人海茫茫我去哪里找啊?”尚敛苦下脸来。
“一百。”玉哲儿面无表情。
尚敛聪明地闭紧了嘴。
“愣着做什么?不去找?”玉哲儿挑眉。
尚敛耸肩,两指相扣伸到唇边吹出个花哨来。玉哲儿颇有些看好戏的意味,索性抱肩靠在栏边看尚敛动作。片刻之后,却是突兀响起另一道哨声,短促凄厉的哨声,在夜里格外清亮。玉哲儿戏谑一笑。
“看不出,你居然在朕的眼皮下玩起暗哨。”
“实际上,武胜武平是我的把兄弟。”尚敛狡黠一笑。“有他们在,直接问就成,免得挨个寝宫找,费时又费力。皇上,您说我说的对也不对?”
“牙尖嘴利。”玉哲儿冷哼一声。“人在哪?”
“应该是去了别苑。”尚敛不以为然道。“怕是康王爷还没走时便去了,一直留在那没有回来。皇上,要小的陪您去吗?”
玉哲儿冷冷瞥一眼尚敛,起身扬长而去。尚敛摸摸鼻尖,咧嘴一笑。
“真怀疑他是不是姓玉。怎么跟那个家伙差那么多。”
叹息归叹息,尚敛还是谨记自个奴才的身份,甩一把拂尘溜达着回了东宫。
别苑。
当值的侍卫单手按着腰间的佩剑岿然不动,颇有些皇家守卫的气势。只是走近了来看,却是站着打起了盹。玉哲儿冷冷看一眼,抬脚进了别苑。
死寂一般的静,和黑。房中并没有掌灯,似是空无一人。玉哲儿偏偏就是笃定要寻到人在房里。径自推开门进去,玉哲儿站在房中动也不动,任凭清冷的月光随着自个溜进房里洒下一地银白。
微弱的吐纳,时断时续,间或可以听到。玉哲儿慢慢露出笑来。
“怀安。”
长久的沉默。
玉哲儿跑净的耐心突兀又涌了出来。他不动,只在黑暗中微笑,然后静静期待。期待着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站在这房里,玉哲儿便觉得已经足够。
许久之后,一道嘶哑的嗓音传了过来。
“他丢下我自己走掉了。”
玉哲儿有些奇怪。不过是个名义上的王叔,自己都没有多少留恋之情,常年漂泊在外的怀安怎么会如此不舍?但这疑问也只是停留了小会,玉哲儿笑着开了口。
“还有我。”
虽然看不见他,玉哲儿仍旧坚信他可以瞧见自个的表情,所以玉哲儿露出最最宽心的笑来。
“我永远不会丢下你自己走掉。”
“我很冷。”嘶哑的嗓音已经转成了嘤咛。
“等在那,我过去。”
说完,玉哲儿起脚便朝床榻前摸去。还好,房间不大,摆设也简单,所以玉哲儿可以摸黑走到床前而不会磕到绊倒。及至到了床边,玉哲儿慢慢坐了下去,然后伸出手来,一点一点探将出去,直到指尖触到温润的肌肤,以及烫人的温度。玉哲儿一愣。
“你在发热?”
“我冷。”渐轻的嗓音,隐约有了颤意。
玉哲儿不语,翻身便挨着忘安的身子躺了下去,不忘双手一探将忘安收拢进怀间。瘦弱的身躯,骨架似乎纤细到连女子都自愧不如。搂着忘安在怀,玉哲儿只觉胸口有些堵。烫人的,隐约发颤的,娇小的身躯,一点一滴都在撕扯着玉哲儿的心。
玉哲儿能做的,便只有收紧双臂将忘安紧箍,然后探身抵在他的额上。
忘安稍稍动了下身子,之后便静静不动,手已然自动环上了玉哲儿的脊背。
“哲儿。”忘安呢喃着开了口。
“你还是第一次唤我的名。”玉哲儿笑。“再唤一次,好不好?”
“哲儿哲儿哲儿哲儿。”忘安当真便连唤几声,眼神晶亮。
明知他是烧得有些糊涂所以才肯卸下敌意与自个亲近,玉哲儿仍旧贪心着想要多留一会这种幸福的感觉。想着怀中拥着的是自己盼了十多年爱了十多年的人儿,玉哲儿便兴奋的不能自抑,以至于他甘愿冒着日后被忘安拒之门外的危险也要做出这暧昧的行径。玉哲儿等了太久,而这幸福姗姗来迟。因此,哪怕只有一夜,玉哲儿也不愿舍弃。
“你喜欢我吗?”忘安突兀抬起头来静静发问。“可是,我是你哥哥。”
“我不喜欢。”玉哲儿笑。“而且,我也知道,你是哥哥。”
忘安有些扫兴,讪讪着低下头去。
玉哲儿突兀空出一只手来按在忘安脑后,然后缓慢而又坚定的低下头去捕捉忘安的唇,以不容抗拒的姿态狠狠攫住。
“我不喜欢你。只是爱你。爱到骨子里。”
呢喃般的轻语碎在浓烈的亲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