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衿摒住气息良久,才轻轻呼了一口出来,紧绷起的身体慢慢放松。他猜测着也许阿流当真是半夜回来时遇到什么不测,恰巧被王妃救了,王妃想要个孩子便留下了阿流,编出这些借口来。阿流也许当初说过“子衿”这个名字,被王妃当成了他的,之后大病一场失了记忆,这前后的原委便勉强说得通了。
他想了半天,才缓慢地,有些艰难地道:“我……是他父母还在世时,他邻居家里的孩子,同他一起长大的。”说完这一句谎话,他才如释重负地将紧握起的手掌松了开来。
南容微微点了点头,手里的折扇无意识地随手挥了几下,又笑起来:“原来如此,那就再好不过。对于孟兄我原本没什么不放心的,两只狐狸如今既已相认了,再硬生生分开它们实在于心不忍,但我也不能强求孟兄忍痛割爱将它们全部留在我逸王府,这样罢,现今我父亲不在家中,我便做个主,君子还是由孟兄养着,但是孟兄只要带着君子,就可以随时出入王府,如何?”
他扇子摇了几摇,又补充道:“孟兄与子衿原本交情应当也不错罢。可惜如今不能叙旧,孟兄千万莫要怪罪子衿才好。”
孟子衿看着他,心中感激,低声道:“多谢成全。我想他……总能想起来的。”他想着以后若和南容混熟了,借口带阿流回家乡拜祭一下亡故的父母,也许可行,阿流若见到晏叔叔,父子毕竟连心,多半能想起来。至于他自己,阿流既然对“子衿”这个名字都这般熟悉,断不会完全不记得他。
他还在一边盘算,忽听书房外有人禀报道:“小王爷,贤王世子过来了。”
南容答道:“知道了,还在隔壁花厅罢,我马上过去。”他想了一想,忽然向着孟子衿道:“你会不会牌九?”
孟子衿还在盘算着晏流的事,乍听到他说这么一句话,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问道:“什么?”
“牌九啦。”南容笑着重复,“牌九这东西么,二人玩,四人玩,八人玩,每次南秀过来,加上子衿就是三个人,害得我们总是三缺一,府里仅剩的一个同我们年龄差不多的家伙又是张牌九脸,比牌九长得还坚|挺,死活不肯陪我们玩。今天有你在,恰好凑成一桌。”
“……”孟子衿张口结舌,一字一顿艰难地道,“会……倒是……有点……会……”风默不禁门下弟子赌博,所以他也见过几个师兄推牌九,可是南容刚才还一副端庄识大体的模样跟他说话,转眼就要拉他去推牌九,实在让他有点转不过弯来。愣了一会儿神,孟子衿忍不住感叹,富贵人家的孩子,果然还是纨绔子弟多。
南容拉着他便往花厅走,边走边道:“我好久没玩了,子衿不肯跟我两个人玩,说总是输没意思。”孟子衿看他一脸的兴致勃勃,连毫无焦距的眼睛都似乎有了光彩,不由得道:“倒是看不出你喜欢这个。”
“咦?”南容回头,笑嘻嘻地对着他,“你我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在赌钱了,你不记得么?”
如果说孟子衿当年是个调皮捣蛋丝毫闲不下来的猴子,南容便是一个隐藏在温文可亲外表下的狐狸。孟子衿听南容介绍,花厅里这位锦衣小公子是贤王家的二儿子,名叫南秀。他本是庶出,虽然出于礼节习惯还是被称为“世子”,但是这二字的分量却与南容这嫡传的大有差别。南秀与南容最是要好,刚听见脚步声便迎了出来,肉麻兮兮地抱住了南容的肩膀,道:“阿容阿容,我好不容易才瞅着空出来,你倒是把我干晾在这里同别人玩得开心。”
“什么叫把你干晾在这里,我可是费尽心思给你拉了个牌友过来,你不是一早就想玩四人牌九了么?”南容不动声色地拿扇子架开他的手,侧耳听了一下,道,“子衿没过来?”
“没过来。”南秀一脸的委屈,他长相不若南容般柔和而稚气未脱,颇有些英武之气,只是毕竟年纪不大,这般作腔的表情倒也没有太大不协调,“我一个人在这里无聊得数你家帘子上的流苏。”
南容笑了笑,向孟子衿道:“不如你去叫子衿过来?刚才我们占用了书房,他想来是在隔壁我父亲的书房里……呃,帮我写功课。”
孟子衿忍俊不禁,想到以往阿流模仿着自己笔迹替自己抄书的事,原来如今也是一样,只是是帮着别人写了,又不禁稍稍黯然了一下。看向南容时见到他向自己点点头,知道南容是特意给自己机会同阿流接触,又不禁心里一暖,道了声“好”,便退了出去。
逸王的书房显然比南容的大了一倍不止,还未踏入便能闻到一阵如兰似麝的墨香。门口对联尽是草书,孟子衿也不认得,进去后又是满目的字画,想来都是名家手笔。
书桌上放着摊开的书本与写满了字的宣纸,晏流枕着自己的手臂斜趴在上面,竟是睡着了。孟子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绕到他的侧面去,蹲下来。
晏流睡得香甜,呼吸平稳,浓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孟子衿看着他睡着的样子,心蓦然像被君子不哭小时候软软的小爪子踩了一脚,仿佛这六年的时光一下子不见了,他与阿流仍然在墨延县的小平房里,阿流帮他抄着书,他在旁边逗君子不哭,回头时见到了阿流睡着的样子。
一切都绝似当年。
晏流的手软软的垂在旁边,孟子衿小心翼翼地握起,感觉到他的手指上轻微发肿,有片片的冻疮。他记得那一年阿流挖藕冻伤,胡老大夫说冻疮到冬天就会复发,不由得手上加力,将那几片冻疮捂在手心。
阿流是长大了,五官都比小时候看起来清晰,脸颊也少了小时候圆嘟嘟的样子,有点瘦,下巴有点尖。他那一定要握住人的衣襟吮着手指才睡着的毛病似乎也终于好了,就这样也能睡得很沉。孟子衿伸出手臂把他松松地环着,感觉到的身体温暖而浅浅起伏,是真实的活生生的晏流。
他放轻了呼吸看阿流的睡脸,阿流的鼻息轻轻地打在他的脖颈里,一下,两下,三下……孟子衿按住心脏狂跳的胸口,低下头,吻上了他的唇。
阿流的嘴唇温暖柔软,气息清浅冲淡,味道是香甜的,一如记忆中的玫瑰松子糖。
第二十八章 对掌
孟子衿怕吵醒了他,浅尝辄止,离了他的唇,看着他的脸,无知无觉地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初春日短,邻近黄昏,外面的天便渐渐黑了下来,他却依然握着阿流的手看他,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仿佛要一下子将这六年里没看到的都补回来,其他的什么都忘记了。
南容却好像也浑然忘记了等他们两个过去推牌九的事,都未曾派人来催,孟子衿便更加心安理得地守着阿流,只觉如此天地,已将他整颗心都填满。
“唔……”天已黑透,晏流才轻哼了一声,眨了眨涩然的眼睛,尚有些茫然地看着前面,枕在头底下的手臂已经发麻,微微挣扎着坐起来,书房之外的走道已有下人掌灯,他借着微光看清孟子衿时愕了一下:“啊……”想到自己睡着不知让人等了多久,赶忙带了点歉意地解释,“我习惯午睡,今日才睡下便被墨玉的叫声吵醒,刚才一不小心又睡着了。”
孟子衿没有说话,只愣愣地看着他的脸。晏流轻咳了一声,觉得房中太暗,便点起了一盏铜灯,道:“对了,阿容……”
“那个。”孟子衿尴尬地直起身来,退后两步,考虑了一下措词,“我叫孟子衿,与你是……同名。南容小王爷跟我说了你的事。我……料想你是不记得我了,当年你父母还健在时,我们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
晏流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轻蹙起眉头,似乎在认真回忆。
孟子衿以为他不信,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道,“你小的时候,最喜欢吃玫瑰松子糖。晏……你父亲每见你哭或不开心,都拿那个哄你。君子和不哭,就是那个墨玉,是我们同县的一个老猎人偶然发现,被我们要回来养的。”
他慢慢地回忆着,脸上溢出平静宁和的笑意,“那时你正在抄写论语,写到君子不器,还差了两个口字没有写,便成了君子不哭,我附庸风雅拿来做了两只小狐狸的名字。你小时候有个坏毛病,一定要拉住人的衣服,将手指放嘴里吮着才能睡得安稳。”
“我有阵子惹了流鼻血的毛病,因藕节有止血之效,你大冬天的跑下荷塘挖藕,冻伤了手,因此后来到了冷天,便容易生冻疮。”
孟子衿看着晏流的脖颈,冬日里衣物厚实,脖子也包得严,看不见里面:“你的脖子里一直挂着一块锁片,上面刻着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晏流怔怔地看着他,眼前这个人说的这些事,于他明明都十分陌生,可是偏又觉得熟悉,尤其是那块锁片,连南容都未曾注意过那上面刻着什么字,可是眼前这人却知道。
孟子衿见他一片茫然,心中漫溢的暖意霎时凉了下来,下意识地松了他的手,慢慢道:“没关系……”他隔了一会又补充道,“没关系,我可以等你想起来的。”
他又退后两步道:“天色晚了,我去跟小王爷说一声,接了君子回家……明天再过来罢。”
他不再着急了。见到了阿流,他六年来一直吊着的心便已经定了下来,只要是阿流,只要还能见到,就算当作两人从来不认识,重新开始认识又如何?他甚至有一生的时间去等他。
晏流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看着他转身出去,心中却莫名地觉得怅然若失。他快走几步赶上他,道:“我跟你一起……”
话刚说了半截,孟子衿忽然转身抱住他,他后半句话便再也说不出来。
孟子衿毛茸茸的头发摩擦着他的脸颊,他听到他轻声道:“能再见到你,我好欢喜。这六年来你过得快乐无忧,我也同样欢喜。”
人还能分开,两只狐狸却不愿意分开。
孟子衿被南容安排的下人领着去不哭的狐狸窝带君子走,两只狐狸趴在一起难舍难分,他稍稍一扯君子,君子和不哭就立刻同时“嗷嗷”乱叫,死活不肯分开半步。孟子衿不住地安抚,看看安抚得差不多了便又准备拉走君子,刺痛人耳的嗷叫便又重新开始。如此循环往复,孟子衿都受不了了,恨不得一脚把君子和不哭踹昏算了,可又实在舍不得,又可气又无奈,最后力气都快折腾没了,一屁股坐下来恨恨地看着两只卿卿我我耳鬓厮磨的狐狸。
他不想动了可是君子还能动,一看他终于安静了下来,赶紧谄媚地凑上来,伸出舌头往他脸上舔。孟子衿正烦着,一巴掌往君子脸上推,斥道:“舔什么舔,忘恩负义的家伙!”
还没摆脱不哭的纠缠,忽听一个男子的声音大喝道:“你是哪里来的贼人?”孟子衿还没反应过来,一股犀利的掌风扑面而来,他未及细想便伸手去接,双掌还未相交,便已能感觉到对方掌心灼如烈阳的气息,他知道厉害,赶忙错开手掌避其锋芒,轻飘飘一跃到三尺之外,急道:“我是小王爷的朋友!”
这么滞了一滞,终于能看清那男子的模样,将近而立的年纪,身形修长挺拔,拉着架势看起来颇有些高手气度。那男子也看清了孟子衿,只见他浑身狐狸毛,衣料也是最为普通的粗麻,怎么看也不像能跟南容做朋友的,喝道:“休想蒙混过关!”便又双掌击出。
“蒙混你个头啊我混进来难道就为了偷这只死狐狸!”孟子衿气,一味闪避无用,终于还是迎了上去。此人掌法大开大合,内劲极为雄浑,却偏偏碰到孟子衿滑头无比,每每只与他虚虚交锋,却从不打实,几次三番劲力都无处施展,不由得大是郁闷,忍不住道:“有种你别逃!”
孟子衿自学成以来极少与人对打,师父师兄与他喂招也向来留有余地,遇上这样的高手倒也是第一次,慢慢也打出了兴致来,便道:“不逃就不逃。”便要出掌与他相碰。
掌心刚触及孟子衿便知道不妙,拼内力他绝不是这人的对手,只怕要受极重的内伤,急中生智,赶忙撤回手掌,一矮身便从他腋下钻了过去。
那人一愣,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有人用这等无赖身法,不由得浓眉一竖,手掌紧随孟子衿后背而上,眼见便真要打实,猛听南容叫道:“云大哥停手,是自己人!”原来是陪同孟子衿的下人眼见情况不对,跑去叫来了南容。
那人一听便立时收回手掌,硬生生收力竟无一丝滞瑟,转过头道:“真的是你朋友?”
南容忙点头笑道:“真的真的,你没发现这里多了只狐狸么,他是这只狐狸的主人。”又向孟子衿道,“这位是云凌,如我大哥一般。”
云凌挑了挑眉毛,上下看他一遍,道:“功夫还过得去。”
孟子衿“嘁”了一声便不再理他,向南容道:“小王爷,这两只死狐狸如今怎么都不肯分开,如何才好?”
南容笑道:“那便只好让他们在一处。孟兄什么时候想来看它们什么时候便来,我吩咐好府里的侍卫绝不阻拦于你。”
孟子衿一想也别无他法,何况也可以借此借口出入王府见阿流,便答应下来,一想到风默定然等他等急了,便匆匆向南容告了别。
回到九曲水,风默果然端坐在大堂里,见他回来,一言不发地瞪着他。孟子衿心里发虚,讷讷道:“师父。”
风默见他满身狐狸毛,衣衫也有些凌乱,不由得鼻子哼气道:“跟人打架去了?”
孟子衿一乐:“还真跟人打架去了。”说罢又叹气,他原本以为自己功夫练得还不错,没想到这么快遇到个高手,竟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看你那倒霉样子便是打输了。”风默冷哼一声道,“倒是说来听听跟什么人打了?”
孟子衿道:“不认得,说是叫云凌,掌力阳刚,灼如火焰。”
风默眼睛一亮:“哦?你跟他对上倒也是奇事……你跟他走了几招?”
孟子衿黯然道:“误会罢了,他以为我是小贼。没过五十招罢。也没有实实在在地对掌。”
风默蓦然变得心情大好,站起来笑眯眯道:“没事没事,真对掌就糟了。赶紧去洗漱了准备睡罢,明日你风莲师兄就回来了。”
孟子衿一听风莲要回来就心惊,再也不敢多说话,立刻闪进了卧室。
第二十九章 税册
以往风莲不允许孟子衿出九曲水半步,多半是怕和晏清合谋骗他的事瞒不下去,如今孟子衿已经找到阿流,理应不用再怕风莲阻拦,只是风莲于他来说积威以久,他提起这位师兄来心下还是惴惴,听说他今日回来,为了不跟他打照面,天刚亮就赶紧出了门。
他料想着逸王府的人不会这么早起,便跑去了街上闲晃。铺子开了一半,多是卖馒头包子之类的早点,孟子衿随手抓了一个包子,边吃边找上次依稀见过的一家甜食铺子,吃到一半,正好闻到一阵玫瑰蜜的香气,便循着香味跟了过去。
北方原是少见这类江南的甜食,这家甜食铺子老板眉清目秀,眉眼之间还带了点江南氤氲的水气,看着正是江南人士。他在一口铁锅里咕嘟咕嘟得熬着糖浆,孟子衿往边上一戳,抬头望见这铺子的名字,招牌上写了三个大字叫做“染香坊”,那个染字右上角的九字还偏偏写成了个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