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容易心软了,弦。」
韩敔偏爱他的心软,偏爱他的倔强,如果无弦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他永远也不会爱上他,不会爱到舍不去放不下,心里眼里都是他。
「杀了他,尸体丢到乱葬岗。」交代完,韩敔重新拉起他冰冷的手,转身走出地牢,「我已经依你的要求痛快了结他的性命,希望你下一次打算背叛我的时候好好想一想,这麽做究竟值不值得。」
这一夜,即使被韩敔抱在怀里汲取他炽热的体温,无弦依旧手脚冰冷,从心底泛出的寒意冷到了骨髓里。
太子死了之後韩敔更加肆无忌惮,皇室之中不论嫡子或者庶出,没有一位皇子的势力大过於他,一手能遮半边天,皇位已如囊中物,韩敔需要烦恼的问题只剩下两个,一是选择哪个黄道吉日登基为帝,另一个则是该如何安排无弦的去处。
如果无弦能搬进宫里长住那是再好不过,只是身份会是个很大的问题,哪有丞相住在後宫的道理呢?再说无弦铁定死都不肯住进皇宫,那对他而言是比死还严重的侮辱。
难道只能找个地方把他藏起来,偶尔抽空去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光想韩敔就大皱眉头,要他每隔十天半个月才能见无弦一次,他办不到!
韩敔苦心计画着有无弦陪伴的未来,同一时间,在皇子府里住了将近一个月的无弦,终於等到了第一次的毒性发作。
没有解药,於是只能忍,仅管痛入骨髓痛彻心肺,除了咬紧牙关别无它法。
这是他自找的。
浮生梦 028
结果无弦昏了过去,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四肢渐渐凉透。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醒来,却仍是睁开了眼,一眼就看见韩敔难掩惊慌的脸和墨瞳里深沈的恐惧。
「解药是不是你拿走了?你藏在哪里,快告诉我!」
无弦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虽然虚弱苍白,但神色是从容平静的。
「我没有解药。」
「解药只有你我知道,不在我这里就是你拿走了,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人命关天,快告诉我你把解药藏在哪里!」
亏得韩敔能说出人命关天这样的话来,最轻贱人命的不就是他麽?
「我只说我没有解药,可没说解药不是我拿的。」
韩敔完全愣住。
无弦等的就是这一刻,看这个男人从呆愕到了悟,从难以置信到拒绝相信,从惊骇慌乱到无助绝望。
「你毁了解药?你毁了解药?你怎麽可以……怎麽可以这麽做!」恐惧冰冷的寒意攫住他的心,韩敔失了冷静,声音颤抖:「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麽?没有解药你会死,会死啊!」
「你在乎吗?」无弦回以冷笑,「当初对我下毒的人不就是你?人命在你眼里比草芥还不如,现在突然关心我会不会死未免太矫情了。」
无弦的目光比冰雪还冷,看着他的眼里没有一丝感情,嘴角扬着讥讽的弧度,彷佛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
他的确是自作多情,为了独占这个人他使尽一切手段,不顾後果强留他在身边,最後虽然得到了他的人,却失去了他的心,韩敔早就有所觉悟,这辈子永远都不可能得到无弦的爱情。
所以他退而求其次,只要得到这个人就好,只要能随时看见这个人,想抱他的时候抱他,想亲他的时候亲他,想爱他的时候好好爱他,只要他活着的每一天无弦都陪在他身边,其馀的他不敢奢求。
韩敔承认自己的做法太极端,不该以毒药控制他,可是他天生就只懂得掠夺,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不耍手段也可以得到爱情的方法。
他很爱很爱一个人,爱了很多年,却直到现在仍不明白爱是什麽。
「你恨我到这个地步?不惜以性命为代价报复我?」握紧成拳的手在抖,「没错,我视人命如草芥,我杀人不眨眼,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为了得到你而做的每一件事都伤害了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出生在一个人吃人的世界,仁慈良善在这个世界里是不存在的。」
说着说着,那醇厚低沈的声音渐渐沙哑,微带一丝哽咽。
「我不懂如何爱人,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我,现在我却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永远失去你……」
他再也说不下去,心痛地闭上眼睛。
是他太过自信,以为十拿九稳才会铤而走险使用毒药,毕竟这世上哪个人不爱惜自己的生命?无弦这招太狠,直击他的弱点,教他几乎无法招架。
无弦敛去了讥嘲的冷笑,沈默地望着他。那张总是沈稳自信威严冷厉的俊脸,此刻却被心碎与痛苦占据,无助悲凉的神情令人不忍卒赌,无弦并没有感受到报复成功的快意,一颗心反常地揪了起来。
他逃避似的别开脸不看他,忽略心中异样的感觉,平静地问:「我还能够活多久?一个月?两个月?」
手蓦然被握紧,无弦讶异回头,见韩敔抓着他的手,颤抖而坚定。
「我会设法在三个月之内重新炼出解药来,你给我等着,无弦,我绝不允许你用这种方式离开我!」
当初的配方记载於一本医药古籍中,书上列出的全是珍稀罕见的名贵药材,连皇宫里的药库都没有,韩敔当初也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收集齐全,剧毒炼制容易,解药却是难上加难,就是因为挑战性高,激起他不服输的性子,一向对医药这门学问兴致缺缺的韩敔才愿意花费大量的时间金钱炼出比黄金还珍贵的解药来。
书上记载,天下第一奇毒为雪里雁,唯有三大灵药可解,而玉芙蓉屈居第二,因为解药炼制方式旷日费时,除了时间,还必须要有绝佳的运气。
韩敔派人分头寻找炼药的材料,不计代价非要到手不可。
但是奇药难寻,就算他过去成功收集所有药材炼出解药,并不代表同样的好运会再次降临。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传回来的都是一无所获的消息,他内心焦急,恨不得亲自前往找寻,但是无弦的状况一日比一日差,剧毒频繁发作折磨得他不成人形,连下床都有困难,韩敔於是不敢出远门,甚至连皇宫也愈来愈少去,整日守着虚弱昏睡的爱人寸步不离。
他很怕无弦撑不到三个月。
每次从昏睡中醒来都看见韩敔,无弦忍不住问:「你怎麽还在这里,国不可一日无君,你难道没有国家大事要忙?」
他们一个是西姚有史以来最聪明的丞相,一个是西姚未来的皇帝,这个国家举足轻重手握大权的两个人都不在宫里坐镇,难道不会天下大乱?
韩敔疲惫地揉着眉心,「那不重要。」
无弦错愕,惊讶道:「怎麽不重要?虽然西姚已经是你的囊中物,但是在登基之前什麽事都可能发生,你不该掉以轻心,毕竟你努力了二十年就为了今天啊。」
韩敔沈默审视他认真的表情,知道他是为了西姚和无数百姓的未来才这麽说,顿时心中充满苦涩。
浮生梦 029
「人如果能够看透自己的心,明白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是什麽,就不必白白浪费许多时间去做那些毫无意义的事了。」
这番话语充满暗示,无弦假装听不懂,心却为此揪痛。
韩敔的深情超乎他的想像,如果他不曾爱上李嬛,说不定会为他的执着动心,然而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能力去回应这份感情。
老天爷总是喜欢捉弄人。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无弦勉强撑起无力的身躯,抓住他的手,严肃而认真地说:「一定要做个好皇帝,否则我就算到了九泉之下都不能安心瞑目。」
韩敔反握住他的手,「我会做给你看,你要活下来亲眼见证。」
他冰冷的手被韩敔的温暖包覆,男人坐上床沿轻拥着他消瘦的身子,低头攫住失去血色的唇,以最怜惜的方式亲吻。
如果无弦能度过这次难关活下来,韩敔发誓会学着当一个仁慈的君王,不再践踏人命,会努力学习温柔,学习如何去爱人。
他不能失去他,真的不能。
一个月後,韩敔派出去的人传回坏消息。
炼制解药所需的十二种药材,目前为止只找到三种,想在三个月内找齐根本是痴人说梦。
时间变成韩敔最大的敌人,於是韩敔召集宫里所有的御医,命令他们想办法延长无弦的生命。
这无疑是强人所难,御医们不敢推辞,只好硬着头皮诊脉制药,而无弦就成了试验的对象,结果毒性没减轻,精神反而更差了。
「我不想再吃药,叫他们都回去。」
无弦拒绝配合,韩敔苦心相劝却换来冷冷一句。
「你对我下毒又不让我死,究竟还想折磨我多久?」
韩敔白着脸不发一语,无弦的痛苦来自於他,而他的痛苦来自於无弦的痛苦。
深受折磨的岂只无弦一个人。
韩敔知道自己错了,如果当时他能成全无弦和李嬛的爱情,今天无弦就不会为了报复他而付出宝贵的生命。
但是在爱情的世界里,哪个人不是自私的呢?
想他一生呼风唤雨,富贵权势女人要什麽有什麽,从来不曾有过挫折,唯独眼前这个人,他用尽心机只为了得到他,哪怕必须伤天害理不择手段,结果到头来,不属於他的终究还是不属於他。
「你心意已绝了是麽?」韩敔深邃的目光望着他,眼里藏着深浓的悲伤。「就算成功炼出解药你也不会服下它,你已经铁了心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的心狠手辣,你要我看着你死在我面前,要我为了你痛不欲生,你要我体会失去爱人的心痛,就像你当年失去李嬛一样。」
说到最後,韩敔终是难忍悲伤握住他的手,昔日英俊的容颜今日消瘦憔悴,谁能懂他的懊悔心碎?谁能为他留住一线希望,给他重新再爱的机会?
他痛苦的神情终是教无弦心生不忍别开脸,缓了语气。
「我只是活得累了,人说死亡是一种解脱,你应该替我高兴才是。」
过去二十七年的生命充满坎坷与折磨,是为了至亲才能撑到现在,如今心里最深的牵挂有了可靠的归属,即使马上死去也没有遗憾。
「我想回家。」他说:「你能帮我吗?」
韩敔抓得死紧,抓痛了无弦的手,明白传达出他的不舍与不甘,他不愿就这样放手,却无力留住一心求死的爱人。
再强留又有什麽意义?无弦并不爱他,被他强逼着接受他的感情一定很痛苦,而他却忽略了他的感受强迫他这麽多年,逼得他用死亡的方式来逃避,要找出办法延续他的生命不难,但是勉强活下来的无弦只是一具躯壳,心早就死了,留一个没有心的人在身边只是彼此折磨而已。
沈痛地闭上眼睛再张开,韩敔终究选择放开他的手。
「我会尽快安排,你且耐心等待。」
韩敔隔天一大早进宫之後,连续三天不见人影,无弦无从得知他在忙些什麽,只能依言耐心地等待,他的时间不多了,临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落叶归根。
当韩敔再度出现的时候,明显瘦了一大圈,比三天之前更憔悴了。
但他的神情是温柔的,目光是怜爱的,为他穿上披风的动作是那麽轻柔,小心抱起他走出皇子府。
大门外已经有一匹骏马在等着,韩敔抱他上了马,安置他在自己怀中,帮他拉好披风,拨开颊边发丝。
「你要亲自带我回去?可是我以为……」
他以为韩敔会找个信得过的人护送他返家,毕竟现在的韩敔身分不同以往,不能随意离开国都啊。
「交给其他人我不放心,再说……我希望能一直陪着你到最後。」
韩敔眼里无悔的深情灼烫了他的心,即使有再多的怨恨也随风而逝。
无弦不由得感叹,如果他是女人,一定会爱上他。
他们上路时只有一匹快马两个人,没有随从和护卫,无弦心里起疑,却选择将疑问埋在心底,韩敔不想告诉他的事他也没必要知道。
就在他们离开国都的同一天,十三皇子韩彰接收了韩敔的势力,登基成为西姚的新帝。
浮生梦 030完
千里神驹披星戴月日夜赶路,终於赶在无弦的生命消逝之前抵达那个贫穷落後的小村子,中途他们只停下来休息两次,人与马此时都已疲惫不堪,然而时常陷入昏睡的无弦精神却突然好起来,双眸发亮。
「这里一点儿都没变……」他指着眼前大片荒芜的农田,「小时候父亲就是靠着耕种这块地所得来的微薄收益,加上母亲帮人补衣服做女红,勤俭持家省吃俭用三年才能让我和弟弟上学堂,普通老百姓想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比登天还难,但是我的父母不畏艰难,坚持唯有读书识字才能出人头地,可惜这块地最後荒废了。」
无弦说起小时候的事情滔滔不绝侃侃而谈,眼里散发着生动的神采,完全不像是一个油尽灯枯,生命已经走到尽头的人。
「这间小屋是我父亲亲手盖起来的,每到下雨的日子就到处漏水,没想到十八年後还屹立不倒,只是屋子虽在,却人事已非……」
韩敔抱他下马,「我们进去看看吧。」
无弦受着毒药折磨,形销骨立,抱在怀里感觉不到一点重量,由於他无法下地行走,於是韩敔抱着他跨进小屋。
屋里积了一层灰,蜘蛛网和老鼠占据每个角落,空气中飘散着难闻的霉味,家俱都还在原来的地方,只是被虫蚁蛀蚀严重,可能不堪使用。
无弦充满怀念地说:「我想在这里住下。」
「你歇一会儿,我来整理。」
韩敔清理出一张乾净的椅子,摆在院子里让无弦坐着晒晒太阳,自己则挽起袖子忙进忙出,除了打扫屋子还要加强房屋结构,无弦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来来去去,爬上爬下敲敲打打,午後慵懒的阳光让他昏昏欲睡,看着看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醒来时,无弦发现自己睡在床上,身上还盖着韩敔的披风,很温暖,充满着男人霸道的气息,撑起身子四下环顾,见屋里打扫得十分乾净,心里不由得讶异。
韩敔做起活儿来倒是有模有样,不输给皇子府的下人。
想到一向骄傲的男人甘愿为他弯腰做这些粗活,无弦的心便不明所以地揪痛着。
无弦始终以为自己是恨他的,恨他带给他太多的伤害,恨他夺走他身为男人的尊严,恨他在背後操弄他的命运,使他不能与心爱的女人共结连理。
然而在生命的最後,他却愕然惊觉,其实自己并不如想像中那麽恨他。
假使没有韩敔的帮助,他可能永远只是个下人,可能连自己都养不活,更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回失散的至亲。
这十八年来韩敔对他的帮助其实跟伤害一样多,到头来无弦都不知道应该恨他还是感谢他了。
他和韩敔之间这一团乱的纠结,厘不清的爱恨情仇,就由他的死来作个了结吧。
门口传来动静引他回神,抬头凝望,韩敔背光的高大身影跨入屋内,怀里抱着一床新被子。
「刚去附近镇上买的。」他说:「旧的发霉又单薄,所以我买了新的,你肚子饿不饿?我还买了几样清淡小菜回来。」
无弦裹着柔软的新被子,扬眸朝他笑了笑,「你喂我。」
他的笑容很温暖,很难得没有掺杂苦涩与敌意,教韩敔有片刻怔忡失神。
如果可以让时光停留在这一刻,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夜晚很快来临,韩敔点燃油灯,微弱的光线照亮屋内一方小小天地,他抱着无弦窝在被子里,用内力帮他取暖,可是他清瘦的身子依旧冰凉。
「你还买了油灯啊。」无弦感慨地说:「小时候家里用不起油灯和蜡烛,於是母亲藉着月光缝衣服,每到新月和残月那几天总是特别辛苦。」
屋里点不点灯对他们两个视力绝佳的武功高手而言并无差别,韩敔是因为某个原因才买了油灯,但他不想对无弦明说,只是抱紧他,温柔而密实地抱紧他。
韩敔有预感,大约是这几天了。
隔日他应无弦要求抱着他到附近逛逛,家乡的一草一木他如数家珍,曾在哪儿玩耍,在哪儿钓鱼捉蟋蟀,还有弟弟被草丛里窜出的小花蛇吓哭的地点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不曾或忘。
这两天无弦的精神特别好,如果不是瘦到皮包骨,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他已经一脚踏进鬼门关,垂死濒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