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不怪谁,不怨谁,也不恨谁。
谁让,有缘无分。谁让,「情」之一字,只得如此分量。
那之後,邢春不曾再见过昭铭。昭铭住在宫外,入宫是为了上朝,这是与邢春毫无干系的事。
皇帝将邢春留在身边,要他做自己的专属乐师。但实际上,皇帝更将他视为自己的乐器师父。
皇帝说,他一直喜爱古筝的旋律,可惜被太多事情占用了时间,根本没法静下心来学琴。
再者,每次他一说要学琴,皇太後,还有那些元老,便一个劲阻止,说这是浪费一国之君的宝贵时间,简直儿戏。
因此,能找到邢春,皇帝觉得很高兴。
虽说还是没有多少时间学琴,至少,心情烦闷时,疲倦时,可以请邢春为他弹上一曲,这样他便很满足了。
对这位年轻的皇帝,邢春始终也无法当作九五之尊来看待。他给邢春的第一印象,实在太过古怪。而往後的相处间,他也从不在邢春面前露出威严之态。
邢春心情不好,不肯弹琴的时候,皇帝便一直央求,又让太监端来珍馐,又让宫女跳舞给邢春看,千方百计,就为了求邢春一曲。
邢春越来越弄不明白,这皇帝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说威严,他也是有的,那日在大殿之上邢春便已见识过了。可是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却像个小孩子,会抱怨,会傻笑,还会对窗幔又撕又咬。
每当这时,邢春就觉得,真是拿这人没办法。
为躲避他的骚扰,就只能用一曲将他轰走。可是往往没过几天,他又来了。简直阴魂不散。
有一次邢春冒着可能被砍头的危险,说要离开宫中,不想再待在这里。
皇帝不答应,巴巴地扯着他的袖子,说:我知道,你嫌在宫里闷,其实我也闷,可是没办法,我也不想让你走。我在宫里,就你这麽一个好朋友,我真的不舍得你走,你就留下来当作陪我,好不好?
邢春这才知道,这个奇怪的皇帝,竟将自己当作了好朋友。
何其讽刺,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然而,自那之後,邢春没有再说要离开的话。他知道,无论他怎麽说,皇帝都是不可能放他走。
此外他也想试试看,将皇帝当作朋友来相处,是不是就能够让在宫中的日子,过得稍有色彩些?
那天,天降大雨。邢春被困於假山之内,他也不急,就站在那里,望着雨幕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雨幕中跑来一个人,还大声唤着邢春的名字。
邢春应了声。随後,那人影朝假山这边跑来,跑得太急,一头撞进邢春怀里。
邢春低头一看,才发现这个冒着大雨狂奔的呆子,竟是皇帝。
皇帝说,先前他到邢春所住之处找他,宫女们说他早些时候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於是皇帝派了一群人出去找,却一个个空手而归。
皇帝气得要死,大骂他们都是废物,最後,索性自己冲进了雨里去找,那些人都没来得及将他拦住。
听了这些话,邢春不知该做何感想。他一个大活人,也飞不出宫去,不过是不见了一小会儿,哪里用得着如此紧张?
最终,邢春只是说:下次不要再如此胡来,你要为百姓而好好保重龙体。
为百姓?皇帝叹气:我做什麽都是为了别人,为百姓,为百官,从没有机会为自己做些什麽,真累人。
邢春挑眉:你还嫌日子不够好?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百姓便不要活了。
皇帝连忙摇头: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有时候,真的忍不住,会觉得累。我这样说你可能会想骂我……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想当这皇帝,我想象三哥那样四处云游,可惜,唉。你也许觉得我很风光,一呼百应,可是,如果可以,我真的宁愿不做这个皇帝。
邢春说:但你既已做了,就势必要做好。否则,你就是愧对底下千千万万百姓。
皇帝说:我知道,否则我也不会一直忍到现在,不过,我现在已经感觉比从前好多了。自从你来了之後,我处理那些繁琐公文的时候,也比以前得心应手。在大殿上,听百官罗哩叭嗦,以前我总觉得很烦,但是现在只要一想到你,我就不烦了。
邢春,这都是因为有你在,所以,请你一直留在宫中,一直留在我身边,好麽?
邢春沈默了片刻,才回道:一直?直到我老死?
皇帝点头。
邢春说:那我就直说了。不好。
为什麽?
我不喜欢这里。
我也不喜欢啊,可我不还是一直留在这里。
你留在这里,是你的责任。而我,却没有任何理由留下。
怎麽没有?你有我啊!
你?你是我什麽人?我为什麽要为你而留在这个地方?
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好朋友?谁说过你我是好朋友?
在邢春如此答复之後,皇帝脸上,露出深深受伤的神色。他看着邢春,看了很久很久,忽然扑上去,将邢春紧紧抱住。
皇帝说:不管是好朋友也好,不是也好,总之,我喜欢你,我不许你离开我。你若离开我了,我立即丢掉皇帝不做,我翻山越海也要找到你。
邢春怔然良久,缓缓将皇帝自身前推开:你……何必如此。一个乐师而已,你可以再去找,民间有很多很多出色的乐师。
皇帝摇头:不,那些再好我都不要,我只要你。邢春,我喜欢你,你明白麽?我喜欢你,你要什麽我都愿意给你,只求你不要离我而去。
邢春无言地看着皇帝,那是张还很年轻的脸,脸上,却现出如此悲壮的沧桑。
你……
这个「你」字,被突然靠上来的皇帝,含进了口中。而後,邢春垂着眼帘,看到的,是一张微微泛红的脸,以及一双不安地抿着的唇。
皇帝小声说:我,我很早就想这样待你看看,可是一直不敢,怕你会生气,你……你生气麽?
说完,年轻的皇帝终於鼓起勇气,抬起头,迎视邢春,那眼神却有些怯怯的,忐忑地闪烁着。
後来,每当邢春回想当时,总是无奈,然後失笑。
这个在大殿上一言九鼎,一字千斤的皇帝,心,竟是如此单纯。
虽然总也想不明白,明明拥有後宫佳丽三千的皇帝,是为何会如此迷恋自己,总之,他已经认了。就算他不想认,又能如何?
每次夜里,皇帝以一个又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在此留宿,然後就赖到他的床榻上不肯走,他是真的没有办法。
真的没有办法。
他,也是喜欢的,喜欢那张年轻的脸被汗水浸湿的模样,喜欢那修长的身躯在自己身下颤抖的温度,喜欢那甜腻地呼唤着自己名字的声音。
「情」之一字,曾伤他甚深,却又反过来,将他治愈。
只因他是重情之人。他能给的,只有深情,无法虚假,否则,他便半点都不给。
第十四章
自从邢春入住宫中之後,从不曾在皇帝以外的人面前弹曲。直到那天。
西陵王,远征归来。
为表慰劳与祝贺,皇帝便私下里对邢春说,想请他在庆功宴上弹上一曲。邢春答应了,也如是履行了此诺。
三天後,皇帝接到西陵王一封信函,说,想要一个人。
西陵王,乃是当朝名将,刚毅骁勇,为朝廷打过许多胜仗。只是这人,实在有些狂妄,就连对皇帝说话也是昂着头。宫中部分官员,包括皇太後,都对之甚为忌惮。
宫廷之内,谁的兵力掌握得多,谁便有权。而西陵王,就是朝中手握兵权最多之人,多到有些危险。
皇太後也曾想削去其一部分兵权,然而,关外时有征战,颇难应付。在几次派其它将领去征讨而均以失败告终之後,不得不将兵权还与了西陵王。
就是这个西陵王,对皇帝说,要邢春。
闻听此事,皇太後以及几位重臣,便要皇帝答应西陵王的要求。皇帝不允,他们便一再相劝,苦苦相劝。
西陵王刚刚打了胜仗归来,气势正盛,若不答应他的要求,便是正面挫其锐气。
西陵王是个极有野心之人,如此挫其锐气,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反正他要的,不过只是一介平民。
皇太後还说:我们都知道你偏爱那人,而你这次割爱将人交给西陵王,想必他也多少会对你心存感谢。往後,我们再慢慢安抚他,待他掉以轻心之际,便立即削他兵权,损他实力。到时,你想再将人要回来,还不容易?
诸此种种,皇太後与那几位重臣,劝了皇帝一次又一次,今天不行就明天再来,一直非要劝到他点头为止。
终於,这天夜晚,皇帝去了邢春之处。他低着头站在邢春面前,挣扎许久,还是说了:我……我有一件事要对你说。
如此态度,如此语气,邢春当即知道了皇帝要说的是什麽。
他面无表情地听皇帝将话说完,最後点点头,说:我了解了。
那晚,皇帝没有在邢春处留宿。次日早晨,便有人来,将邢春接出宫去。
西陵王并非居住在京城,去的路上,邢春是坐在马车中,身披着斗篷,盖帽遮住了一半面孔。
数日後,马车抵达西陵王府。
邢春进了府,被安排在一处别苑。不久,西陵王过来,一张俊美却邪肆的面容上带着满意之色。
他走到邢春面前,说:你终於来了。盖帽取下。
邢春默默掀开盖帽,下一瞬,西陵王勃然大怒。
这是怎麽回事?他指着邢春的脸,怒道,你的头发是怎麽回事?说!
邢春淡淡道:你找我来,只为听琴,又何必在意我的相貌?
西陵王怒气更甚:就算我只想听琴,也不喜欢一抬头就看见这麽奇怪的东西。你的头发是怎麽搞的?给我弄回去!
邢春说:办不到。
西陵王怒视邢春半晌,狠狠一甩手:好!好!既是如此,我不管你,你也休想从我府中飞出去!
说完,西陵王离开了。
自那之後,邢春便一人独住在这别苑之中,其实,称之为软禁或许更为合适。每天来给他送饭的,都是西陵王派来监视他的奴仆,在这重重看管之下,谁也插翅难飞。
邢春也不想飞到哪里去。他已无处可去。
皇宫之中,曾有一个人,是他在这世上最後的留恋。
然而到如今,他连这最後的留恋也没有了。但他也不曾想过寻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算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他亦不会做出如此辱没双亲之事。
他也很久没再弹琴,虽然琴是一起带了过来的。这时他最常做的事,就是在院子里,於月下独步。抬头,头顶上是皎洁的月,洁白的月,正如他的发。
就在那天,离开皇宫当天,一夜未曾入眠的邢春从床上起来,走过铜镜之前,赫然发现,自己,竟一夜白头。
他,竟韶华白首。
他愕然,却不难过。他心里,已什麽都不剩了。
情?那是什麽?
一个字,说出口便随风飘走的一个字,而已。
这晚,是他娘亲的生辰,他将古筝搬到院中,弹起已久违的旋律。那是娘亲第一首教给他的乐曲。他静静弹着,在心中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当时的栀子花香。
不曾注意到,一个人影,悄然来此。
直到这一曲弹尽,他的身後蓦然响起话音,冰冷而嘲弄:哼,如此美的琴音,竟是出自你这样的人之手,真是浪费。
不需回头,邢春知道,那人是西陵王。
邢春没有答话,抱起古筝,准备回房。西陵王将他怀中的琴一掌打落,拽住他的胳膊使劲一扯。
来人!西陵王喝了这样一声。
自此之後,邢春被困在西陵王的卧房之内,几乎片刻不曾下得床榻。所有的一切,皆由西陵王派来之人为他照料。
至於西陵王本人,他所做的,就是嘲弄地看着四肢已被绳索勒出血痕的邢春,粗暴蛮横地在他身上留下印记,仅此而已。
偶尔,西陵王也会大发慈悲,解开邢春手上的绳索,抚摸着他已损得不成样子的皮肤,幽幽地说:邢春,你这又是何必?让你对我笑一笑,为我弹首曲,就有如此之难麽?
从来得不到邢春的响应。而後,便是重新一轮的蹂躏,羞辱。
有一次,西陵王酒醉回房,又被邢春的态度惹恼,一怒之下抽出剑,削了邢春几束白发,却又停下来,瞪着散落在床上的那几束银丝发呆。
最後,西陵王扔了剑,抱起邢春的头颅,将他脸上的血丝缓缓舔去,呢喃着:邢春邢春,你为何非要如此?你要的究竟是什麽?你究竟怎样才肯,怎样才肯……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西陵王仅仅只是抱着邢春入睡,不做其它任何举动。
不知是多久之後的一天。
西陵王让人解了邢春身上的绳索,将他带出府外,经过数天路程,来到京城。西陵王带邢春进了皇宫,在皇宫深处,邢春看到的,是被一群兵士围堵起来的皇太後,以及皇帝。
西陵王,终於造反。
看到邢春,皇帝眼中露出喜色,随即,却又惭愧地垂下了眼。
西陵王将一柄匕首塞进邢春手中,说:你去替我杀了皇帝,我便放你自由。
邢春握紧了匕首,一步一步走向皇帝。而随着他的走近,年轻的皇帝脸上,现出无法掩饰的惊惧之色。
邢春心中大笑。他,竟害怕自己。竟以为自己当真会对他下杀手。
邢春摇摇头,举起匕首,对准自己的喉咙。
手腕,忽然被人掐住,西陵王低沈阴恻的声音落在他耳後:我就知道你多半下不了手。哼,看来,比起杀人,你更愿意留在我身边麽。
邢春又摇摇头,蓦然一使劲,挣脱了西陵王的手。再度举起匕首,这次对准的,却是西陵王。
不!住手!都住手!西陵王的喝声,在大殿之中沈沈回响。
但是,已太迟了。
西陵王的护卫们,射出的箭矢,已将邢春穿透。
西陵王抱着邢春的肩,一再摇晃着,一再地问:邢春,你这是何苦?我想过好好待你,可你却从不肯给我机会;我可以夺得天下,却偏偏得不到你一笑。对我,你为何非要如此?你是为何,为何……
为何?邢春含血而笑。
并不为何,只因,他已绝情,他已无情。
而,阴帅日游会找上他,除了相中他的沈稳从容,也是因为,他的绝情。由他去执行阴王子痕的情劫,最为合适不过。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连他自己也不曾想到,他的绝情,竟会输给了,虞子痕的痴情。
说是他了结阴王子痕的情劫,其实於他自身,又何尝不是一劫?
大概,这是从一开始便注定了的。若非曾在黄泉海边与阴王有过那一次交会,他便不会对阴王产生好奇琢磨之心。若无此心,他未必会接受阴帅的委托,前去人间接近子痕。而如若他不去,之後的一切一切,全都不会发生。
造成而今的後果,那个「因」,在他接受委托的那一刻,更或者,早在他与阴王子痕初会之期,便已种下了。直到他前去人间,才是真正结了「缘」。
纵然,这是一场无果的孽缘。可是怎麽办呢?他已陷进去了,已抽不出身了。
便陪子痕,度了那一段「缘」,然後,再以他的绝情,送走子痕。
他知道,那一刻,自己多半已被子痕恨透。
不喜欢这样的结局,但是,他也不怪谁,不怨谁。要恨只恨,他们两个,相逢不是时,相知不是处。
阴王子痕,已回到鬼界。而他,随後也回了鬼界,并去向阎王提出了一个请求。
在那之後,他还是可以偶尔看到子痕,虽然子痕并不知道那是他。他不在乎,只要能够这样看着子痕,他便心满意足。
而且,偶尔,他还可以听见子痕弹曲。那一首,他已想好了名字,却到最後也没能来得及告诉给子痕听的曲。
事到如今,听到这首曲,他便不禁落泪。
为何?子痕竟还会弹起这首曲。
又是为何?当子痕弹起这曲的时候,神情显得是那麽哀伤。
那天,子痕弹完了这首曲,走到他跟前来,发现他的泪水,便为他轻轻拭去。
「怎麽?就连你,也是会落泪的麽?」子痕低喃着,一滴一滴,为他拭去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