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春看了此时虞子痕说话的神情,忍不住暗暗低喃:「你真的将以前都忘记了麽?还是说,最後一世即将结束,从前的阴王本色便又回到你身上来了呢……」
「你在嘀咕什麽?」虞子痕挑眉,「你到底要不要上?」
「上,当然上。」邢春眨眨眼,「那,你先请。」
「哼,那我便不客气了。」
虞子痕果然毫不客气,话一说完便提剑冲了上来。虽说他会把握分寸不致伤人,不过在招式上,气势上,却并没有留情。
这是自然。一个与死亡为伴之人,即便是日常练剑,也不会当作小玩小闹。
邢春异常灵活地左躲右闪,却始终是面对着虞子痕,从不曾将後背曝露出来。
如此敏捷的身手,即便是自认对战经验丰富的虞子痕,也是头一次遇见。讶异之余,倒觉得颇为愉快。
看来,就算他动起真格,这个人,也不会让他感到乏味。很好,很不错。
虞子痕剑势越发凌厉,将邢春重重包裹,不留滴水之隙。若是不懂行的人见了,怕会以为他是当真要取对方性命。
不过实际上,细看就会发现,每一次,那剑看似就要碰到邢春,却总是在一瞬之间,邢春的身影不知怎的就飘到了剑锋触及不到的地方去。
只是,邢春大概是顾着了前面,却未防着身後。那里是一座荷花池。池边,依然後退的邢春一脚踏空,身形一歪,眼看着就要跌入池中。
虞子痕不愿趁人之危,伸手抓住邢春的腰带。只需再一提劲,便可将人拉回来。
却不想,邢春忽然握住他的手腕,使得他手上原本要发的劲一下子提不上来。
力量相互抵销,他又只想着将人拉回来,没有松手,紧捉着邢春不放。结果两人双双摔入池中。
池水不深,很快两人便浮出水面。
「哎呀,真是失策。」浑身湿透的邢春大声叹道。
「哦?」虞子痕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原来你也有失策的时候。」
「可不是?」
邢春耸耸肩,往岸上爬去,「要是早知会有这一出,先前我那次沐浴就可以省下啦。」
虞子痕瞪着那个背影,半晌,才无声叹一口气,也往岸上而去。
上了岸,邢春并不急着去换衣物,而是拔下发簪,解开发绳,将一头长发放下,拧起头发里的水。
虞子痕也是从上到下都湿得彻底,湿漉漉的辫子绑着,确实别扭。他也将头发松散开来,但并没有像邢春那样拧头发里的水,只定定望着邢春,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
终於忍不住,虞子痕问:「邢春,你的头发留这麽长,平日里不会诸多不便麽?」
同样是长发,虞子痕的头发放下来只及腰部,而邢春的,几乎垂到小腿。
「不会。也可能是习惯了。」邢春道。
「习惯了?这头发,你留了多少年?」
「嗯……太久了,记不得了。鬼可不会理发。」
「你说什麽?」
邢春哈哈一笑:「我是说,鬼才会去理发。」
「呵。」虞子痕也笑了笑,「照你这麽说,我岂不是鬼了?」
邢春眯起了眼,笑得意味深长,「在你是这个你之前,你的确是鬼。」
虞子痕沈默少顷,点头:「若是当真有轮回,那麽我的确曾经做过鬼。」
「是啊,还不是一般的鬼呢。」
邢春也点点头,随即将话题岔开,「话说回来,你怎麽忽然在意起我的头发来?」
「只是好奇,你为何要将头发留到如此之长。」
「我的头发很奇怪?」
「不是说奇怪,只不过,一般人不会留这麽长的头发吧。」
「呵,我确实不爱剪发。」
邢春将一缕长发绕过指尖,转了几圈,幽幽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非实在必要,否则的话,还是不要随便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头发也是这麽一回事。」
虞子痕哑然地看着邢春,过了一会儿,才叹息道:「想不到邢春你,也有如此正经的时候。」
「我什麽时候不正经了?」邢春笑意盈盈,「我一直都是很认真的。」
虞子痕挑起眉,似是想反驳些什麽。最後却只是摇摇头,像是在说,这个人,真是让人没辙。
「话又说回来。」
邢春又道,「我这头发,没事的时候摸一摸,倒还挺舒服的,连我自己有时也会爱不释手呢。」
「爱不释手?」
虞子痕的视线从邢春脸上滑到肩膀,那里挂着一缕长发,因水的关系而有些凌乱,但却显得异常柔软,摸上去想必同样柔软。但要说什麽爱不释手,这也未免……
「怎麽,你也想试试看?」邢春如此解读虞子痕的眼神,上前几步,捉住了他的手腕。
「嗯?」
虞子痕不禁一愣,觉得莫名其妙,想收回手,然而这边收的力度,不如那边拽的力度,结果手还是被拉了过去。
「不要客气。」
如此说着,邢春将一束长发放进虞子痕的手心,「尽管摸,摸够为止。」
「你这是……」
虞子痕给说得啼笑皆非。
无论如何,东西都已经在手里了,就摸摸看,也没有什麽大碍。於是,挑起了指尖,让那发丝一缕一缕从指缝间掠过。
不出所料,这长发,柔软而光滑,手感比看上去还要好。
细细摩挲着,虞子痕闭上眼,那一瞬间竟错觉,手中的不是人的头发,而是丝绸。突然想,将那丝绸贴在面庞,那感觉一定相当舒服。
当这一念头掠过脑海,虞子痕当即深受冲击地睁开了眼,看看邢春,再看看自己手里的东西,直到确认那的的确确只是邢春的头发,而已。
只是头发而已,怎麽……这感觉,比起爱不释手,竟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感觉,究竟是……
忽然听见邢春轻轻地一声闷哼,再看时,发现邢春的头微微撇着,脖子很不自然地歪向一边。
虞子痕这才注意到,他的手竟不知不觉地使劲拽住了邢春的头发,连忙松开手。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子痕啊,我该怎麽说你才好?」
邢春打断了虞子痕的话,不以为意地笑笑,「你想要我的头发,直说就是。给我剑,我这就割下一束给你。」
闻言,虞子痕的瞳孔骤然一缩,瞪着邢春,双目一瞬间亮如火焰,随即却黯了下去,如有阴影覆上眼瞳。蓦然,狠狠甩手。
「不要开玩笑!」说罢便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邢春目送着虞子痕的身影,摇了摇头:「哦?生气了……」
的确,割发赠与他人,绝不是随便能做的事。这含有就此永别之意,最绝情的告别方式莫过於此。
这些事,邢春也是知道的。他没想到的是,这一举动,会令得虞子痕如此不快。
收起方才虞子痕捉住的那一束长发,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绕至发梢,邢春停下来,再次摇摇头。
子痕子痕,你可记得,当初险些削去我这一头长发的人,正是子痕你呀……
第四章
听闻了静水城即将发兵来援的消息,雨露城内民心振奋自不必多言。就连已卧病榻多日的老城主虞钦,病情也有所好转,坚持离了榻,要去督导兵士练兵,以迎接即将到来的大战。
老城主的举动,使得士气更加提升,不过,毕竟是病倒过一回,虞钦虽有豪情万丈,身体却已不允许他再亲自上阵,就只能从旁督导。
又一天督军结束,老城主与少城主及一干亲信共进了晚膳,餐桌上仍不忘千叮咛万嘱咐,绝不可因有外援而放松警惕,而要更加积极备战。而後,虞子痕将老城主送回了房。
彼时天色已晚。
虞子痕往自己的卧房走去,将到门口时,却发现房顶上有个黑影。定睛一瞧,原来是邢春,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头昂着,像是在观天色。
说观天色,哪里不可以观,何必爬那麽高,而且还是别人的房顶上。
这个人的举动,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
思忖着,虞子痕唤了一声:「邢春。」
邢春低头看向虞子痕,笑了一笑。
「子痕,要不要上来坐坐?」
虞子痕想了想,这时辰要睡下确实稍稍嫌早,便颔首:「好。」
一上屋顶,邢春便递过去一只酒壶。
虞子痕拿在手里感觉一下,壶里的酒还是满的。再看邢春,手中还有另外一壶。
「你早有准备?」
「也不算,就碰碰运气吧。若是你回得太迟,两壶酒都已被我包办,那便是你运气不好啦。」
虞子痕不由失笑,摇摇头,在邢春身边坐下。酒刚喝了两口,便听邢春问道:「老城主身体如何?还好麽?」
老城主病情刚好转那天,虞子痕已将邢春引见给他。
对於邢春冒险前往静水求援的事,老城主感激不尽,并嘱咐虞子痕要将邢春好好照看,定不能怠慢了这位雨露城的恩人。
「不好不坏,只是说累,方才已睡下了。」虞子痕道。
「以老城主如今的身体状况,还是不要过於操劳为好。」
「我知道。」
「你也一样。」
「我?」
「不要只顾操心别人,却不知照顾自己。」邢春微笑,「现下城内大小事皆由你安排,你若倒下,城里不知要乱成什麽样子。」
「嗯,多谢关心。」
虞子痕扬起手中酒壶摇了摇,邢春会意,与他碰一碰壶,就此各自饮啜。酒入喉,先是辛辣,而後慢慢发暖,带出几丝甜意,滋味醇香。
就这样默默对饮了一阵子,邢春忽然躺了下去,头枕在胳膊上。虞子痕看了他一眼,稍一思量,也躺下了。
目光所见,便是黑压压的天。一轮明月状似圆盘,周围镶着一圈淡淡光晕,有一种优雅之美。
两人就望着这样的夜景,一口一口饮着酒,谁都没有说话。四下静谧,只听得身旁轻轻的呼吸声。那声音沈静平稳,让人听着也觉得心平气和。
「子痕。」
邢春蓦然出声,轻道,「有时候你会不会觉得,月亮散发出一种莫名的力量,让人不知所以?」
闻言,虞子痕更专注地看了一会儿月亮,最後答道:「不曾有过这感觉。」
「那种力量,或许可以称之为魔力。」邢春兀自说道。
「魔力?」虞子痕挑了挑眉。
「……」
邢春沈默了片刻,才道,「当年曾经有一个人,指着月亮对我说,只要月亮升起一天,他便追随我一天,不离不弃,直到天崩地裂,日沈月陨。」
听到这种话,虞子痕转头望着身边那人,那看上去很近,感觉上却很遥远的面孔,像是有些不由自主般,追问道:「後来呢?」
「後来?」
邢春唇角微挑,似笑又非笑,「後来,同样是在月亮之下,还是那个人,对我说,今生负我太多,唯有来世再还。」
没有料到这结局,虞子痕一时哑然无言。
过了好一阵子,才转回头望着天,有意轻松地道:「都说女子善变,你不必过於纠结。天下之大,懂得珍惜你的人一定会有。」
「哈哈,你说这话,我不能说你错。不过──」
顿了一顿,邢春低笑,「你还是错了。那个人,并非女子。」
「嗯?」虞子痕一愕,没有立即明白过来,「不是女子?」
「不是。」
「……」
又过了一小会儿,终於,虞子痕渐渐明白了。这一明白,却真的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
「呵呵。」邢春的低笑声再次在他耳边响起,「吓到你了麽?」
虞子痕又是一愕,随即苦笑。
「别说笑了,只不过是这点小事……」
「小事?」邢春很不客气地抢过话来,「你认为,这只是小事?」
听见这句话的同时,虞子痕感觉到身边传来异常紧迫的视线,不禁有些莫名。
「你真是这样想?」
邢春继续追问,口吻变得咄咄逼人起来,「明知我喜欢男子,往後还得与我日日相对,你当真认为这样也无所谓?而且……子痕,你不了解自己有多麽出众麽?」
虞子痕诧然地转过头,迎上的,是一双直直地凝视而来的眼。那眼眸彷佛浸透了夜氲,深邃,幽不见底。
面对着如此目光,虞子痕起先只是沈默,而後,慢慢皱起了眉,略带不悦地眯起眼睛。
「邢春,你喝醉了,回房歇着去吧。」说罢便要起身离开。
「哦?方才还说只是小事的你,现在却想要逃麽?」在说出这话的同时,邢春缓慢而又不容避让地,捉住了虞子痕的手腕。
「逃?」
虞子痕回头看去,压住心底莫名升起的情绪,「谁说我想要逃?」
「你不是害怕了我,便打算就此逃走的麽?」邢春理所当然似地反问道。
「害怕了你?」
「难道不是──?」
邢春长长地拖了一声,忽然微笑,「是我弄错了?这麽说你并不是害怕我,也不是想要从我身边逃开?」
「当然不是。」
虞子痕答得飞快,并无丝毫犹豫。
「既然不是,那就回来。」邢春说罢,用力一收手。
虞子痕始料未及,一下子被拽了过去,整个人跌倒在邢春身上。抬起头时,眼睛下方,正是邢春那张笑着的脸,笑得无辜。
无辜?……好个无辜。
隐约闪烁起来的眼眸,沈沈地瞪着那张脸,片刻之後,伸出手去,将那瘦削的下巴收入掌中。
依旧挂着无辜表情的面容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并未从虞子痕眼底错漏。
嘴角不觉轻轻一挑,一抹深邃正如此时的月晕般优雅,在唇边荡漾开来。
「邢春,你是当真认为,月亮会令人变得不对劲?」他低沈道。
「唔……」
邢春还是笑,笑得越发灿烂,一双细长的眼几乎眯成了月牙。
「瞧现下的你,我似乎更加不能不这样以为了,你说是不是?」语毕,指尖似有意无意地,掠过那只扣着自己下巴的手。
「所以……」
虞子痕眯起眼,深邃异常,「你现在并不是正经与我说话,而是在月亮之下不知所以的……戏弄我麽?」
「哎呀,被看出来了。」
邢春终於松开手,咋了咋舌,摇头道,「不要生气。所以说麽,就是月亮不好,害我一时不知所以呢……」
「……」
闻得他如此「坦言」,虞子痕却反而蹙起了眉。
方才那一刻在胸口里凝集的莫名情绪,无论是柔软的坚硬的、模糊的尖锐的、流动的沈浮的,不知为何都有些空落起来。
他闭了闭眼,无法解释这些情绪的来去何由。
深深地望了邢春半晌,望着那依旧无辜的笑容,忽然不知是无奈还是别的什麽,虞子痕撇了撇唇角,低低道:「你啊……就不要将你的玩兴归罪到月亮头上了。」
说罢也松开了扣在邢春下巴的手,从他身上翻下来,回到先前躺着的位置,重新躺了下去。
「呵呵。」邢春挠头,「抱歉抱歉,我似乎是稍微有些玩过头了。」
「你这个人,就如此喜欢玩麽?」
说着,虞子痕稍稍一顿,按住了额头,「我看就连那次去往静水求援的时候,你也根本是当作是去玩了吧。你是不是将身边任何人任何事,都视为了可以玩的对象?」
「这倒不是。只不过,有些时候,事情本身已够沈闷,若不努力让自己轻松一些,便真的会喘不过气来了。」
邢春依旧是一派轻松口气。不过当虞子痕蹙起眉转过头来的时候,恰恰捕捉到了,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认真。认真得,竟彷佛有些沈重。
虞子痕不禁一愣,就此缄默。
虽说两人接触时间不长,要说了解,自然是算不上的。但是偶尔,虞子痕会觉得,邢春这个人,所拥有的,恐怕并不是像现在看来这麽轻松自在的过去。
对於这过去,并非完全没有好奇。只是,既已过去,又何必追寻。
「倒是子痕,你呀……」
邢春蓦地转了口,笑着看过来,「你就是太正经了,从来不会说笑。若是一直陪着你这麽正经,太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