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绣着芙蓉花的鞋子停在他面前。他两三天没有吃东西,饿得奄奄一息,勉强认出那是舒王李仁禮最宠爱的小女儿,封了宁瑀郡主的昭旻。她笑嘻嘻地举了个饼给他看,说:“你学两声狗叫,就给你吃。”他非常努力地学了又学,但她说:“一点也不像,不好玩。” 便意兴索然地走了。他所懊恼的只是没有得到那块饼。
……他坐在台阶上哭得透不过气来,那个人抱着他试图安慰他。他的胸膛温暖宽阔,但是他讨厌他的拥抱,讨厌这个自称是他哥哥的人。他之前为什么不早来?他狠狠地咬他的肩,他痛得打颤,但是并没有放手。他的隐忍只令他愤怒。他叫道:“我不跟你走,我要和妈妈在一起。” “她已经死了。”那个人说,眼里露出掩饰不住的憎恶。这神情使他恨不能杀了他。“她埋在这里。”“那我去把她迁出来。”“你敢去动一动她,我杀了你。”他说。完全是认真的。
……邯默的嘴唇灼热而柔软。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人和人之间是可以这样彼此抚慰的。他羡慕这少年身上蓬勃的生气与热力,便放任自己同他亲近,希冀能由此得到一点分泽。然而他很快发现这一切只是徒劳,他完全拿不出与之对应的热情,他怀疑在他心里根本没有那一类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其实对邯默充满嫉恨,嫉恨他可以如此简单地信任,嫉恨他能够这样热烈的爱恋。
……他站在阶前。这是他第二次和这个据说是他父亲的人正面相对。上一次,是在他决定让他作为质子去北辽的时候。那时舒王李仁禮刚刚当上摄政王,正在意气风发之时。现在他却是大大见得衰老了。虽然他仍是摄政王,西羌现下最有权势的人,然而他的两个儿子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先后身故,显然对他打击沉重。他打量他父亲的眼光里没有一丝温度。虽然他是“那个疯女儿的儿子”,可现在,他是他唯一的儿子。
……他问:“你到底喜欢过我么?”
他看着那双眼睛,那里盈满了锥心刺骨的悲哀和疼痛。忽然间他的心疲倦得不想再跳动。
他向他微微一笑,然后意态坚决地摇了摇头。
2
祁蔚廷的心跳剧烈,手指打颤,好容易把李道旻身上的东西都掏了出来,看着那几个一模一样的小瓶子,却是茫无头绪。他定了定神,折了一根树枝,用小刀削成了几根光滑的木签,在李道旻面上 “迎香” 、“承泣”、“阳白”,身上“紫宫”、“关元”、“天池”几处穴道中用力扎了下去。
李道旻身子一颤,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微微睁开了眼睛。祁蔚廷用力抵着他人中,以防他又立即昏厥,急问道:“哪一个是酥骨散的解药?”
李道旻看了他一眼,马上又闭了起来,低声道:“红线缠的那个。”
祁蔚廷看手里的瓶子,果然有一个盖子上缠了一道红线。当即打开,取出一粒药丸服下,片刻间便感到力气渐生。他吁了一口气,将一只手搭在李道旻头顶“百会”上,一面自行运功调息,一面便将内力缓缓输入他体内。他深知对方受伤极重,性命只在一线,因此全力施为,不敢有分毫懈怠。这般行功直到傍晚,才见李道旻微微一动,醒了过来。
祁蔚廷出逃之后,已有两天一夜未曾合眼,这时又连输了几个时辰的内力,实是疲累欲死。见他睁开了眼睛,心里一轻,再也支持不住,一松手便倒在李道旻身旁,距离他面颊不过数寸。
李道旻静静地看着他,过得片刻,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祁蔚廷迷迷糊糊,已然要睡过去,听了这句话不禁一怔,心想:“我为什么要救他?他关了我起来,又打我,又饿我饭,我不去找他寻仇便很好了,为什么又要救他性命?”他心中纵然对李道旻憎恶远多于好感,但要眼睁睁看着对方死去而袖手不救,终究于心不忍。在地下躺了片刻,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祁蔚廷渐渐觉得身上寒冷难耐,冻醒了过来。一睁眼见到李道旻双目紧闭,也不知是死是活。惶急下忙探他呼吸,却是仍有微息。他又替他输了一会儿真气,见他呼吸匀顺了些,便站起身来。只见头顶满天星斗,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林间夜寒刺骨,黑暗中一时也见不到可以过夜的山洞,只得将李道旻搬到了个山壁凹陷下去的所在,勉强可以避风。又捡些枯柴,生起火来。
他忙了半天,早饿得肚子咕咕作响。想起李道旻的白马来,便去马腿上割了一条肉下来,放在火上炙烤,不多时便肉香四溢。他刚刚咬了一口,忽然瞥见李道旻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便道:“你吃不吃?”
李道旻定定地瞧着他手里的肉,轻轻地道:“那是素莫,是不是?”
祁蔚廷一怔,想起他那匹马好像是叫“素莫”,点了点头。李道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火光映在他脸上,忽然之间,一颗泪珠从他的眼角滚落了下来。祁蔚廷看得分明,不由得愣住了,这狠毒冷淡的少年居然会哭,那是万万料想不及的事。
他想说几句话来安慰,又想不出来。却听李道旻道:“你吃完了,便拿些来给我吃罢。”
祁蔚廷将他的头扶了起来,把那块肉递到他嘴边。李道旻咬了一小口,费力地咀嚼了半天,慢慢咽了下去。刚吃了两口,忽然身子剧烈一颤,尽数呕了出来,吐出的食物里满是紫血。
祁蔚廷心想他这伤怕是好不了了。想要就此撒手不理,到底心有不甘,咬了咬牙,伸手便欲再搭向他头顶。李道旻微微侧头避开,吃力地道:“你今天耗力过多,留到明天罢。”他声音断断续续,旋即闭上了眼睛,仿佛说了这句话便已耗尽了全身的精力一般。
祁蔚廷道:“我明天一早便到你的人那里去,叫他们来救你。”
李道旻闭着眼,却慢慢摇了摇头,道:“恐怕没有用。”
祁蔚廷心中不解,这时也不便往下追问,见他嘴角和下巴上血迹殷然,向自己怀里一摸,掏出了一块手帕,微微犹豫了一下,便用那手帕将他脸上的血擦去。
忽听李道旻低声道:“黑色的……圆筒……打开盖子……”
祁蔚廷一怔,看见地下他从李道旻身上掏出来的一干零碎物件里,有一个小小的黑色圆筒,当下拿在手中,只觉得质地非金非木,甚是古怪。轻轻将那盖子一旋,便有一股奇特的香气飘了出来。既非兰麝,也非熏香,倒有几分像是落叶时节树林里清涩的芬芳,闻得久了,又隐隐有些甜蜜的味道。这香气渐渐在树林里弥散开来,这一夜睡梦之中,他都一直闻到这清爽馥郁的气息。
第六章 相处 (3-5)
3
李道旻感到生命正渐渐地离己而去。他浑身空乏无力,像是血肉精神都被人抽干了。在漫长的,仿佛无边无际的昏迷里,他在混乱虚无的世界里漂游,遭逢所有他迄今不愿意回想的人和事。这令他极度疲惫到虚脱。
……头顶透下来一股内力的热流,顺着筋脉缓缓地在全身流动,带动了神智又渐渐地回到这个身体。他闻到宛若秋天树林里的气息,那清甜的味道令人安慰。
他勉力睁开眼睛,看见祁蔚廷惨白的脸。他头发散乱,眼神流露出惊恐,仿佛刚刚见到了什么可怖之极的情形。李道旻道:“你去过西羌人的营地了,是不是?”
祁蔚廷重重点头,道:“全是死人……一个活口也没留下。”说着打了一个寒噤。
这个结果李道旻早已料到,心想萧邯默既然出了手,哪里会中途退却。只是他会得向西羌人动手,却不来这崖底下搜上一搜,未免疏漏得不近情理,只怕是有意为之。他一念至此,忍不住叹了口气,心中暗道:“邯默,你到底还是那样。”
他眼望着地下那装着蘅芷香的小筒,心道:“这香还剩下不到三十个个时辰,不知道流索来不来得及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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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道旻睁开了眼睛,轻轻呼出了一口气,道:“谢谢你。”
祁蔚廷运了半天功,见他的脸色仍然如纸一般白,心下黯然,道:“你不必谢我。你伤得很重,我……我只怕救不了你。”
李道旻微笑道:“救不了,也没甚么要紧。反正我活在这世上,也并不怎么快活。”他声音低弱,祁蔚廷要靠得他极近,才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又听到李道旻道:“你叫做祁蔚廷,是不是?”
祁蔚廷吃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李道旻不答,道:“我姓李,双名道旻。‘独行其道’的道,‘旻天兮清凉’的旻。”
祁蔚廷道:“明天晴朗?”他读书不多,不知道这句是出自东汉王逸的《九思·哀岁》。李道旻笑着摇头,道:“不是明天的明,是日字下一个文章的文。”
祁蔚廷见他呼吸急促,道:“你歇一歇罢,别说话了。”向火堆上将那口从西羌人营地上拿来的铁镬拿了下来,舀了一口汤,递到李道旻口边。
李道旻喝了半碗汤,这次却不吐出,缓过了一口气,道:“谢谢你。”祁蔚廷与他相处这些时候,从未见他这般温文有礼,颇感诧异。随即想到他性命悬于己手,则态度大变,也不奇怪。自行将碗底剩的肉汤吃尽。
却听李道旻道:“你走罢。”
祁蔚廷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道:“那你怎么办?”
李道旻指了指地下那个散发出香气的小筒,道:“这蘅芷香还能散布二十五六个时辰。我要找的那人若在附近,三天内便能循着这香气赶来。他若来不得,你反正也救不了我,留在这里,多耽搁一日,便危险一分。”望了祁蔚廷一眼,见他不甚明白,解释道:“这里不出十日便要下大雪,倘若没有马,不待走出这森林,恐怕便要被雪困住。你虽然有武功,可来自南边,没见识过这里的大雪……你选了这时候一个人到普涅曲来,本来就不对。”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越说越快,到后来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
祁蔚廷听他所言,心下思忖:“他的伤我是没本事治好的,听他这话,我再留在这里便有危险。我同他无亲无故,帮他到现在,也算对得住他了。”然而一抬头看见李道旻毫无血色的脸颊,忽地又心软,道:“你说这香还有二十八个时辰,横竖也不差这几天的工夫,我再陪你三天便是。别要那人三日后才来了,你却没捱到那时候。”
李道旻颇为诧异,看了他一会儿,道:“我从前待你很坏,你不记仇,我很感激。又何必这般维护我?”
祁蔚廷道:“我这般辛苦才救了你,倘若前功尽弃,岂不可惜?”一眼看到他左手上的布带,道:“你手上的伤是我咬的。你打过我,我也算报过了仇啦。”
李道旻轻轻抚摸左手上的布带,良久,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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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蔚廷睡得正熟,感到身边的人在轻轻推他的手臂,便即惊醒,迷迷糊糊地把右手搭到了他头顶,将内力源源不绝地传了过去。内息流转一周天,便清醒了过来,一张开眼,正对上李道旻的眼睛,道:“你醒了么?觉得怎样?”
李道旻道:“还好。”声音颇带歉意,道:“我不习惯同人靠得这般近睡。”
祁蔚廷这才发现自己睡梦之中,不知不觉便将李道旻搂在怀里,不由得甚是尴尬。放开了手,见洞顶一片明晃晃的影子,却是月亮的光照着洞口的积雪反射所成。他见李道旻并无睡意,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道:“你睡不着么?我陪你说话罢。”
李道旻微微一笑,道:“好。”
但当真要祁蔚廷说些什么,却是十分为难。他本来便不善言辞,当着李道旻更觉口舌迟拙。踌躇了半天,心道:“他一直想知道我到哪里去,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了,就告诉他罢。”
他看了李道旻一眼,道:“我这次到这里来,是想看一看我爹爹妈妈从前经过的地方。
“那应该是在普涅曲终端的地方,有一处泉水。我爹爹说,那里的水四季是温热的。即便是寒冬,别处都结了厚厚的冰,那泉边的草也是青的。
“我爹爹妈妈成亲不久,便作了一次旅行,从我们家的村子一直走到那处泉水。……他们便是在那里有的我。
“后来我妈妈撇下我和爹爹,同别人走了。那时候我九岁……或者十岁。我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她如今是死是活。爹爹以后再没提到她。但是我知道他很想念她。”
祁蔚廷有点说不下去了。他抱着膝,把脸埋在两臂之间,过了一刻,道:“……我也很想念她。”
他仿佛做梦一样低低地说:“她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子。我爹爹曾说,她刚刚到村子里的那一天,大家还以为是仙女下凡……她会织最细致的布,绣最精巧的花样,她做的衣服鞋子,远远近近都找不出第二样来。她还会读书写字,教我念诗……”
祁蔚廷说到这里,忽然间一个从未有过的疑问浮上心来:“她……这么美丽能干,人家都说即使在汴梁、南京那样的地方,也难得有这样的人物。她为什么嫁给我爹爹?我爹爹年纪比她大得多,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户,相貌寻常,一条腿还残废了……”他在脑海中回忆父母的形容,头一次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去打量他们,但觉他们是如此不般配,任何人见了都难免生出不平之感。
他骤然察觉到自己已经沉默了很久,摇了摇头,继续道:“我爹爹今年春天死了。他死前几个月,一直在讲这个地方,还有那时候他们怎么走路,怎么便在树林里露宿……我想那大概是他生命里最快活的时候。
“他死了以后,我便想到这里来看看。”
李道旻静静地听他说完,道:“你走了这么多路,就是为了看一看那处泉水?”
祁蔚廷道:“是。”勉强笑了笑,道:“我也知道这没什么道理,可是……我爹爹死前念叨了几个月,我便想,这条路我总也要走上一走。”
李道旻道:“你路上遇到过什么人罢?”
祁蔚廷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知道?我路上遇到了一个骑马的人,偷偷地跟踪我。后来我想法子将他点倒,顺水漂了一段,又绕着走了一大段路才摆脱了他。”
李道旻道:“你知道他为甚么跟踪你?”
祁蔚廷摇头。李道旻道:“故老相传,这森林里有一宗宝藏。却是从前有一群盗匪,做了几桩惊天动地的大案子,抢来的无数财宝都攒在一处。盗匪们自相火并死了,这些藏宝便成了无主之物。”
祁蔚廷愣了一愣,道:“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这故事。这难道不是哄孩子的故事?那些强盗若都死了,这宝藏的事情又是谁传出来的?”
李道旻道:“话虽如此说,但有人是相信这回事的,二十年前……”叹了口气,却不说下去。“那人跟踪你,便是以为你知道那宝藏的下落。”
祁蔚廷失笑道:“这人的脑筋也太奇怪了。我一个南宋国的乡下人,哪里会知道你西羌国的宝藏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