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维持着嘴巴张成○形的蠢样,猛地将那几页纸翻了又翻,再从头到尾浏览一次,仿佛多翻会变多三页出来似的,但无论他怎样揉眼睛都好,老爸当年草写的笔迹铁铮铮亮在那里,没有突然增多一个字或省减一句……不可能的!怎么可能!?他一定是拿错了或眼花看错了!老爸一向最最最最偏心大哥,没可能在遗产分配状上……他真的要去律师事务所拿正本才行!
「这是什么?」
身后,熟悉的嗓音响起。
陆皑转身,哑口无言。
大哥!?大哥怎会刚好出现在这儿的!?他昨晚不是没回家的吗?他听到多少了!?
陆皙维持一贯的优雅,双手环胸,头颅微歪抛出这个问题。
陆皑拿着烫手山芋,立即藏在背后不是、揉成纸球咕噜一声吞掉也不是。
手机那边啰嗦不断的叮嘱已如流水,男人仿佛不经意抛出的问题却如雷贯耳,简直不是询问而是命令了。他干笑两声,作垂死挣扎:「大哥,你回家了干嘛不告诉我?这份嘛,没有,不是什么重要的文件,只是……你知道的,就是我老婆、你弟媳在做高风险的行业嘛,所以我想……对!我想给他签份保险单,我记得老爸那份保险合约挺完善的,所以我拿来参考一下……」
「给我看。」
明知道他在说谎,陆皙也懒得跟他浪费口水,直接伸手。
陆皑缩手慢了一步,结果被他一手抓着半份,变成两人的拉锯战。
「不行!这真的不是什么特别的文件,老爸什么糖尿病、帕金森氏症、肾结石连阳×都保了,你看了只会觉得恶心、老爸千方百计要我保护他父亲的形象……」
陆皑用力将文件拉回去,连自己在乱辩什么都不知道了。
「放手。」
陆皙没有退让。
他们两人竟像争夺一件新奇玩具的小孩子,在书房中互相角力。
突然,嘶啦一声,纸张破开两半!
脆弱残旧的纸张受不了两个大男人的力气,宣布投降,自动解体。
陆皑向后踉跄两步,好不容易站稳了却看见遗产分配状草稿被撕走一半,而且那一半还是……
他完了!
「……喂!?陆皑!你还在不在!陆皑你应我一声,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在不在!?喂!」
也不知道是老爸害惨了他、还是他害惨了老爸……
陆皑将手机缓缓拿起。
「……爸,大哥看到了。」
「……他看到什么了?」
陆皑滑动一下喉头,脸如死灰地抬头。
眼前的男人看着下半部的文件,脸色没有比他好得去哪里——
「他看到你一毛钱也没有分给他。」
他们各据沙发两头。
陆皙能感觉陆皑的视线,那家伙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地频频偷瞄他。
小心翼翼地探看的视线让他烦不胜烦,仿佛他现在真的有什么不妥似的。
难道他有大吵大嚷、像连续剧般夸张地崩溃、一个人在那边大哭大笑地演戏吗?
他只是……有点惊讶,如此而已。
他俩依老爸吩咐留在书房等待他回来——他记得他们自十二岁后就没那么听话过,没心情吃喝或粗神经到跑去做任何无关痛痒的小事,也不知到底等了多久,房门终于被推开……
陆皑像等待主人回家的小狗,有点毛躁地想迎上去,却先瞧了瞧陆皙,在看见他无动于衷,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后,才力持镇定地将屁股放回沙发上。
陆老爷难得看见平常日理万机的大儿子、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儿子共聚一堂,仿佛看见他们小时候乖乖老实地等他下班回家。他心中百感交杂,儿子们都长大成人了,老早跳脱了祟拜父亲的年纪,他心知肚明这次会面不是什么好的原因……
让他单刀直入吧。
「Isaac,你看到那份遗产分配状的草稿了?」
他站到书桌后,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碰过、早已被遗忘的分配状草稿被撕成两半,勉强地拼凑在一起……陆老爷一手扶着桌沿才没有一头撞上书桌,一死以谢天下。
他是怎样教出这个小儿子来的!?千叮万嘱他千万绝对不能让他大哥看见这几张纸,那死小子这头嗯嗯哦哦应答得很爽快,一转眼,连草稿都撕开两半,事关重大的那一半还给他大哥看见了。
「嗯。」
陆皙托腮,只是淡应了一声。陆皑焦躁地抬眼看着他。
两双眼睛就这样放在他身上,等待他给予合理的解释跟答案。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们,可是……都那么多年了,事实是怎样已不重要了……这份草稿不具任何法律效力,你们就当没看过吧。我起拟的那时候只是……对,脑袋不清醒,没什么大不了的。正本现在被律师保管着,而且我可以保证,Isaac,你起码拥有公司百分之五十的股权……」
「为什么?」
他大儿子无法再忍耐地转换了坐姿,变成正对着他。
他一时三刻抓不着这句「为什么」的重点,陆皙已再追问:「为什么你当时决定一毛钱也不给我?」
陆皙质问他的眼神让他无法招架,仿佛一个孩子为了得到称赞疼爱而事事力求满分了,努力到最后却没有丝毫回报,他不解、困惑、压抑地问着为什么。他明白,他大儿子执着的并不是这份草稿有没有法律效力,也不在乎自己当年或现在到底有多少股权,他只是要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或是做得不够好,令当时的父亲认为他不值得拥有分毫。
「不是、不是这样的!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是老爸不好!我当时想法钻了牛角尖,所以才写下这份草稿……我也不知道当时到底在想些什么鬼东西!竟然会这样写……哈哈……」
陆皙并未给他喘息的机会,他干涩的笑声未下,犀利的追问接踵而来。
「既然不是我做得不够好,那是什么原因?」
这时候,陆皑也隐约察觉气氛不妙,紧张地站起来,充当和事佬的角色。
「好了!大哥你会不会太小题大作了?不过是一张乱写的纸嘛,我也可以拿张纸随便乱写将钱分配给街上的路人,难道我这样乱写几笔,他们也跟我变亲戚了?反正你现在知道正本在律师那边就可以了吧?不知道你紧张个什么劲,我从来没说过要跟你争……」
「这不干你的事,给我住嘴。」
「什么不干我的事!?陆家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这样子质问老爸不会太难看了吗!?你真的有那么紧张自己分到多少钱吗!?既然你这样担心,你为什么不干脆将旗下的珠宝店全部变卖,拿一大笔钱锁在保险箱抱着养老算了!」
「我现在不是跟你在争论,陆皑,你连基本的礼貌修养也没有吗?像你这样的人,难怪想得出将店面全部变卖换钱的低级点子。」
「好笑了,现任是谁小事化大的!?只是张不知多少年前的纸,你就生怕分不到钱似的鬼吼鬼叫,你这么想要钱的话干脆去厨房拿把刀捅死老爸算了,干脆去银行抢吧!这就是你所谓的高级主意吗?你全部拿去好了,反正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稀罕到要抢,抢到像个要饭的乞丐似的……」
「够了!你们吵够了没有!?」
他忍无可忍地一拍书桌,拼凑在一块的纸张被惊到各自逃命,像张龟裂的地图:「你们都几岁了?为了张废纸在这里吵来吵去不觉得丢脸吗?」
「这整件事根本就太荒谬、太说不过去了。你怎会突然起拟一张遗产分配的草稿,如果你真的认为没必要用上,为什么又保留在抽屉这么多年?」
「Isaac,我不是做什么事都要向你交代的。」
他大叹一口气,希望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但也明白父亲的权威老早就不管用了。
「你的意思是,即使你未来又一次心血来潮将全部家产给陆皑也不用向我交代?所以你认为当年即使一毛钱也不分给我,也不需要向我交代理由?你觉得让我看了这么一张所谓的『废纸』之后,可以用一句当年脑袋秀逗了推搪过去,要我走出这个书房,当没事发生过!?」
在陆皙难得激动的一大轮发言之后,书房寂静得像海底。
他不回应的沉默延续得有点过久,小儿子陆皑开始察觉到事情不单纯,于是坐立难安地交互看他俩。最终,他明白已经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了。
纵然他幻想过无限次揭露秘密时的情境,但没想到会是陆皑的一通电话让他从台湾坐私人飞机急赶回来,只为了说出事实,无可避免地伤害他的大儿子……
「陆皙、陆皑。你们坐下来,我有话要跟你们说。」
陆皑挂着忐忑不安的笑,站起来立即想开溜:「呐……其实我还有点事在忙,如果不是非我不可的话,你就先跟大哥说好了,改天找个时间……」
每次只要老爸不叫大哥的英文名而是直呼其名,事情都大条了,他可不想留着当炮灰。
罪魁祸首竟然想逃走,陆老爷狠狠往那小混蛋瞪了一眼。
于是陆皑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后两步,将屁股乖乖放回沙发上,等候发落。
「……陆皙,也许你从小时候开始就疑惑,为什么你跟你弟长得那么不像,即使大家都告诉你这是因为你长得比较像母亲,你也一定奇怪为什么家中没有你婴儿时期的照片。这一切其实都有答案——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说毕,陆老爷鼓起勇气抬头,观察他们的反应。
陆皙仍是面无表情,反而是陆皑的手肘一滑,整个人差点从沙发掉下地。仿佛被告知不是亲生儿子的人是他似的,大受打击而脸色青:「爸,你在说什么啊!?你吃错药了?还是你看了什么胡说八道的八卦杂志,拜托,他们写得像八点档的连续剧……」
「不、这是事实。陆皙,你也知道你妈是珠宝行的千金,我当初会跟她结婚是所谓的利益婚姻,我家族是船运跟采矿起家的,这些行业最赚了,我跟你妈如果能结婚会有很多好处。但当时……你妈已经有很要好的情人,她还怀了你。你妈的身体一向很虚弱,要堕胎她绝对受不了的,所以我没有要求她把你打掉……我们结婚不久后,你出生了,我们向大家隐瞒你不是我亲生骨肉这件事,但她生产后不久就从医院逃出来,抱着你去找旧情人了,我们找了她很久都找不着,她简直像人间蒸发似的……过了两年,我都快心灰意冷,你母亲突然带着你回来找我,当时你瘦得像人干,任谁看了都于心不忍……我跟你母亲聊了很久,她不敢回家只好来找我,她跟情人决裂了,她以为自己能跟那个人私奔去过普通的生活但最后发现办不到。我答应会照顾她一段时间,之后也不知道谁去通报的,她的家人发现她回来了还跟我在一起,他们觉得她回到我身边是理所当然的事,当时,我跟你妈也培养出感情来了所以就接受了你……真的,你出世证明上父亲的名字的确是我。」
「如果你真是这样认为,为什么又会草拟那张遗嘱?」
「……那是因为,那时候陆皑快要出国念书了,而你留下来帮忙打理公司,我发觉……你很优秀、真的很优秀,虽然是初接手却将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反观陆皑,你弟当时什么都不上心,他根本不想继承家族业务,要他出国念书嘛,他随便选了个经济系,我根本搞不懂他到底想怎样、有什么前途……我很担心,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会神智不清到去写这些东西。但我没有让这成为正本,正本在律师手中,如果你想的话随时可以去看。我手上这张纸什么都不是……」
「不对,这张纸不是什么都不是。」听毕,陆皙站起来,步步接近书桌。「你当时立这张遗嘱只因为我不是你的亲生的,你怕我会抢走陆皑的家产。」
「我……我当时的确有这样的想法,但我发觉……」
「你发觉了些什么?你只发觉了我不是你亲生的,你有没有发觉陆皑跟我的分别!?我从十五岁就开始接触公司的业务了,而陆皑这时候在做什么!?他只是坐在名校的空调教室中作白日梦而已!你以为我不想出国念书,不想像陆皑一样什么都不用管就跑去留学,为什么我得在毕业之后马上去当珠宝工厂的学徒?什么我们都是你的儿子?什么待遇一样?我在公司十多年了,他呢?他七年前才回来,回来不到一年就因为意图鸡奸公司的部下而坐牢了!直到现在,让他当了副总裁还是三天两头就玩失踪,这样你也认为我跟他是一样的吗?」
「我知道你弟是不太长进、是让你很操心……你也一直做得很好,接管公司之后业绩就蒸蒸日上,你的努力我都有看在眼里,但我尽量待你跟你弟一样……」
「如果你真的这样想,为什么你不丢掉那张纸?你保留那张纸直到现在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了吗?你还告诉陆皑有那张纸的存在,不就是打算如果有天你觉得我不够好了、看不顺眼了就随时拿这张纸去改遗产分配吗?结果我做了些什么、他做了些什么根本无关重要……你决定一毛钱都不分给我,只因为我不是你亲生的!你怕我之后会抢陆皑的东西,因为你知道你亲生儿子根本是个不学无术、整天只跟男人混在一起的死GAY!」
「陆皙!」
「怎样?我有说错他吗!?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找你的遗产分配状吗?因为他想知道自己将会分到多少钱、因为他那同性情人是在义大利很出名的黑社会!他怕有天连自己怎样死也不知道、可能在街上被乱刀砍死、被车上的炸弹炸得粉身碎骨,所以他想先立张遗嘱将陆家的钱送给那个男人!他满脑子只想着那些东西你知道吗!?」
天啊!大哥竟然将他老婆混黑道的秘密都爆出来了!
陆皑大惊失色地冲过去劝架,直想塞住大哥的嘴巴,将他推出书房:「没说错、没说错……大哥没说错我,我就是个死GAY!你们不用那么激动啦,其实我也没那么想要立遗嘱,顶多我不立了、不立……」
陆皙连一眼也没有看过去,只是继续说:「还是说,就因为你亲生儿子是个死GAY,你怕没有人继后香火,所以把我当种马在养了!?」
「你不要说得太过分,Isaac,我从来没有那样的想法……」
「那你的想法是怎样的!?当你的亲生儿子整天只会跟男人鬼混在一起,甚至鸡奸你公司的下属弄到坐牢的时候,你是怎样想的!?你还是决定将全部家产给他吗!?」
「别再这样说你弟!」
啪的一声,陆皙的脸侧到一边。
在陆皑惊讶的视线中,清晰的红印慢慢地浮现在白皙的脸蛋上。
从他出生到现在,被老爸吊起来打个半死是不少次了,就从来没有见过老爸打大哥那完人。
老爸竟然……在他面前动手掴了大哥一巴掌。
啪的那一声虽细却在耳边回荡不散,将三人都震慑住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
「Isaac,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想打你!我只是太激动了、我……」
陆皙几不可闻地浅吸一口气,将脸转过去,深深凝视父亲,他缓缓握紧拳头,直到指节都麻痹了:「……如果我是个同性恋,你还会让我留在这个家吗?如果现在我是个GAY,你会对待我像对待陆皑一样吗?」
「我……」他从没有假设过这样的事,但如果真的发生了……那他……
不可能的!Isaac那么完美,铁定要继承家业的,而且……虽然他不能否认留着那张纸是以防万一,万一……以后真的要改遗产分配状就可以用上这张草稿,但他现在知道错了,这样做……不、甚至有这个念头已经是背叛了他的大儿子,他可以在陆皙面前将这张罪魁祸首给撕成碎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