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一日一夜
郭晓凌僵在被窝里看他,只露出头发跟一小片脸。
“郭主任,暖和点了吧?”梁景健一边问,一边坐下来。
暖和你个鬼啊。郭晓凌思维冻结,发着抖暗自想。甭提暖和,这无论如何也和暖和不搭边!
梁景健突然从底端掀开了他的被子,一股凉风登时钻进来。郭晓凌被三床被子固定住,转头也困难,还没来得及表示不满,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就塞了进来,把他吓了一跳。
“什么?”
“暖水袋。我刚灌上。”梁景健回答道,手擦着郭晓凌赤 裸的大腿抽回去,非常温暖。
热水袋让郭晓凌觉得人生有了希望,他拼命抽脚,把那热呼呼的东西往后蹬。
梁景健只看见郭晓凌在那里微微蠕动,殊不知里面他正在拼力斗争,累得头晕眼花、眼前发黑。他站起来:“那……没事我就回去睡觉啦。”
郭晓凌暂停了挣扎,望向梁景健。此人不知从何处弄了件大黑缎子棉袄披在身上,扣子没系,里面是件蓝黑色的羊毛衫,还不错的样子。因为他没有那种发福的肚子,所以衣服看上去不松不紧,很合体。郭晓凌想起自己做得那些关于他的梦,心中不由得一动。
此时此刻,只要有热量,一只狗他也恨不得能抱在怀里。郭晓凌盯着平坦的羊毛衫部分,很希望梁景健能够留下来。如果他能钻进来,那该多暖和啊。
“你在哪睡?”郭晓凌问。
“跟你对着的那屋。”梁景健笑道,“有事喊我……给你关了灯吧?”
郭晓凌张了张嘴,但终于是什么也没说出来,费力地挣扎出一个脖子来,眼睁睁看着他替自己关上灯,离开了。
郭晓凌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怎么着睡着的。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做了很多梦,又似乎没有做梦。其间,他醒了一次,很费劲地睁开眼,只看到黑黝黝的窗外,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很快便又睡去了。
梁七叔家外屋声音响彻房顶,嘈杂如同闹市。几个过来聊天的邻居,加上梁七叔家那十来口子,把这宽敞无比的房间塞得满满当当的。
梁二嫂坐在屋当中切菜,把菜墩子砍得山响,似乎是想用这种办法唤起郭主任。
她们农村吃早饭是晚点,可是,总也不能这个点了还不起吧?——偏偏梁七叔上下,没有一个人好意思进去把兀自蒙头大睡的郭主任喊起来。
这外头这么乱,他也睡得着?梁二嫂心想,唤过儿子,“去,再去看看郭……主任起了没?”
小孩得令而去,第N次跑到郭晓凌屋中侦查。他刚探进个脑袋,恰好看到郭晓凌翻了个身,当即很兴奋地转过身,用他那还没变声的小嗓门,打雷般大喊一声:“起来啦!”
郭晓凌就是聋,这会也得听见了。他睁开眼,这回是真醒了。
他睡得一直不安稳,现在却又难以清醒,张大眼睛愣了了半天神,才算记起自己所处的环境。睡意下去,他感到嗓子剧疼,干得直冒青烟,同时,呼吸也不畅通了。
郭晓凌斗争良久,终于狠了心,打算坐起来。他刚欠其半个身子,梁二嫂就像一阵风似的闯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碗:“郭主任,可醒了,来,快喝了这鸡蛋水。”
郭晓凌吓得赶紧趴下:这梁二嫂进来是从来不提前预警的!
梁二嫂也看到了他的动作,不由得笑道:“咋又回去了呢?来来来,趁热喝了……咱们好吃饭,就等着你啦。”
郭晓凌尴尬地卡在里面,不知如何是好。僵持片刻,他露出一个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您先出去下成么?……我这……还没穿衣服……”
梁二嫂愣了下,随即哈哈一笑:“哎,中。”
见她端着碗出去了,郭晓凌也顾不上这儿冷那儿疼了,一骨碌爬起来,紧赶着穿衣服。饶是这样,他刚把毛衣套到一半,梁二嫂就迫不及待地进来了:“来,郭主任,喝吧。”
郭晓凌慌慌张张把毛衣往下一拉,头发乱七八糟地望着梁二嫂:“您……您……”
梁二嫂特豪爽地把碗向前一推:“这回行了吧,喝吧,喝了咱吃饭。”
郭晓凌嗓子痛得要死,咳了一声,勉强道:“等下再吃吧,我还没刷牙呢。”
“不用!”梁二嫂直接给他做主了,“咱这不是吃饭,就是让你润润嗓子,你起来咱再吃饭。”
郭晓凌此刻嗓子的确干渴难耐,如果不是感觉龌龊了些,梁二嫂这碗迄今没弄明白是什么的东西还真算挺救命的。
梁二嫂逼宫似的在他面前站着,看样子不喝连床也下不了。该死的老梁也不知道在哪儿窝着,郭晓凌喉咙实在疼的说话也困难,懒得多做解释,心一横接过来一饮而尽。
梁二嫂笑眯眯看他喝了,立即接过碗:“好,快起来洗洗吃饭吧,都等你啦。”
她飞快地走了,当真是来如影去如风。
郭晓凌舔舔嘴角,感觉嗓子舒服了不少。他强打精神穿上大衣,捂了一夜才有点热呼气的身子由内到外迅速地冷起来。
睡眼朦胧地走进众人聚集的大房间,所有人的目光刷刷刷刷都投向了他。郭晓凌搜寻梁景健未果,于是微感局促地抓抓头发,他感觉头发很脏。
吃饭时郭晓凌才看见梁景健,他刮了胡子整了头发,虽然衣服未换新的,可也收拾得十分齐整,除了开始询问了郭晓凌几句昨夜的状况,以后就再也没说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在那里捧着碗微笑。
他不吭声,大家倒也不会慢待了郭晓凌,以梁七叔为首的一干人等,众星捧月般地给郭晓凌布菜,服务。郭晓凌冻僵了的手简直端不住那冒了尖的碗,还得忙着躲闪:“谢谢谢谢……行了行了……”
偏偏梁七叔热情好客,一定要和上宾郭晓凌喝几杯。郭晓凌推脱道:“大叔,我真不会喝酒。”
梁七叔哈哈笑着,不以为然:“大过年的,到了咱家,还能不喝点酒?”
郭晓凌坚决拒绝了几次后,梁七叔脸上有点挂不住,他面色略显凝重:“郭主任,你是不是嫌咱的酒不中啊?”
其实这只是梁七叔劝酒的一种方式,未必就是恼了。郭晓凌却是个开不得玩笑的人,一时间很是着急,几乎要站起来了:“不是……我什么酒都不喝的!”他看向梁景健,这正是他发挥作用,挺身而出为自己解围的时刻。
然而梁景健不知在想些什么,这边劝酒的都快吵起来了,他愣是没有注意,兀自在那里低着头沉思。郭晓凌忍无可忍:“老梁!”
梁景健骤然抬头,十分迷茫:“啊?”
郭晓凌气急败坏地强调:“你知道,我从来不喝酒的是吧?”
梁景健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只是机械地点点头:“是是……不喝,不喝……其实我也没见过……”
他是实话实说了,郭晓凌这里没法收场了。梁七叔布满沧桑的脸上每道皱纹都写着坚定,郭晓凌给逼急了,犹犹豫豫接过杯子,然后一饮而进。
酒火辣辣地直落腹中,郭晓凌手脚还是冰凉,鼻尖上却有点冒汗。他哀怨地白了梁景健一眼,坐下来:“大叔,就这样吧。我是真不能喝。平时出去我也不喝的……真的,医生不让喝……”
梁七叔见他给面子,很是高兴,他认为有一就有二,便劝道:“咋,酒精过敏?俺知道,现在都拿这个当托词,也没看见有真过敏的。上次他三舅从许昌过来,怀里还揣着医生证明给俺看,俺也不识字,哈哈,最后还不是喝了,也没咋……郭主任,你放心,这个酒是咱这特产,你喝了保证不过敏……”
郭晓凌头都大了:“大叔……我倒不是过敏,我原来得过哮喘,虽说好了,我妈不让喝酒,很容易诱发的……”
梁七叔眨巴眨巴眼睛,不置可否。好在这时候梁景健总算回过神来了:“……七叔,真的,别让郭主任喝了,他是真不能喝,身体真不好……来,我替他喝。”
终于逃脱的郭晓凌坐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
好容易吃完了这顿痛苦不堪的饭,郭晓凌这边又出幺蛾子:他非想洗个头不可!
风尘仆仆了一路,郭晓凌早就觉得自己的头发是可忍孰不可忍了。他本是貌似凌乱实则大有文章的发型,如今未曾精心打理,就成了真正凌乱了。其实别人也看不出那些细微的差别,但郭晓凌这里已然无法忍受。
尽管有诸多不便,但他实在是受不了了。好在那杯子酒起了作用,让他身体内部有了暖意,得以支撑他在依旧严寒的天气里完成这个想法。
郭晓凌弯着腰趴在低矮的脸盆架子上洗头,他觉得有点缺氧。
“郭主任。”正洗着,梁景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郭晓凌抬起头,洗发水的泡沫从头上落下来,糊在眼睛上。他睁不开眼,皱着眉头循声发问:“什么?”
梁景健看着实在难受,忍不住抬起手来给他擦了一把:“我走了。”
郭晓凌没反应过来:“走?上哪?”
“进城。……不是看我儿子去吗……”梁景健道。
“那我呢?”郭晓凌脱口而出。
“你……你先在我七叔家歇歇行吗。我下午也就回来了。”梁景健挺理所应当地回答道。
“不行。”郭晓凌断然拒绝,他看不清,虚眯着眼伸出一只手乱抓,那模样,简直就跟个听说要被父母抛弃的盲孩子似的。“别介,我自己在这里干嘛,我跟你一起去。”
梁景健十分为难:“这……你去……多不方便啊……”
郭晓凌道:“怎么不方便呢?”
“这……”
“你去哪见你儿子?”
“这个……就是约了个地方,我前妻带他过去……”
“我随便找一地儿呆着,不跟着你就是了。我可不自己在这儿,我在这儿算怎么着啊。”郭晓凌把头埋回水盆。
梁景健没想过要带郭晓凌去,听他这么一说,站在那里就发开呆了,心想我七叔家也不是龙潭虎穴吧。
郭晓凌的声音瓮声瓮气地从盆里传来:“什么时候去……”
梁景健不由的提高了嗓门:“这就要走。”
郭晓凌明显加快了速度:“等等。马上。我跟你一起。”
梁景健无话可说,张了几下嘴,最后一屁 股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看郭晓凌在那里擦头了,方道:“郭主任,我看您就别去了,我七叔家那个小东风二哥刚不是开走了么,我说好坐邻居的车过去……那是个农用三轮,路上太冷了……你受不了……”
郭晓凌倒是满不在乎,打了个喷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透过湿漉漉的头发望过来:“没事。”
虽然遭到了一致反对,郭晓凌还是决定要跟梁景健一起走。
梁七叔命小儿媳妇去帮郭晓凌找件衣服。小儿媳妇跑回屋一打量,厚衣服有两件,全是没来得及洗的,被自己夫君穿的铁也似,她比划了比划,觉得这无论如何也不能往郭晓凌那人身上套,便红着脸跑出去,道:“没有。”
梁七叔无奈,只得亲自上阵,伙同老伴跑到屋里翻腾一阵,最后抱了一堆衣服出来:“郭主任,那你多穿点衣裳吧。”
郭晓凌一瞅,好家伙,这小山似的都是什么玩意?除了地主老财似的棉袄,散发着陈年味道的军用大衣,还有件发了黄的羊皮坎肩……这堆衣服看着倒是不脏,但是就这模样,打死郭晓凌也不会上身的。不过他如今也被冻乖了,思忖片刻,还是从里面提出一件款式极度陈旧的羽绒服罩在身上。“谢谢啊。”
在梁七叔的强迫下,郭晓凌还套上了一条黑亮黑亮的皮裤。梁七叔怕他刚洗了头吹不得风,又特意找了一顶最厚的雷锋帽套他头上。郭晓凌抬起沉重的头,瞥见梁七叔的小儿媳妇正垂着脸憋笑,就连梁景健,脸上也露着点哭笑不得的神情。这回郭晓凌不用照镜子也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形象了。他窘迫地抽抽鼻子:“走吧。”
31.在路上(已完)
事实证明郭晓凌没有反抗梁七叔设计师的设计是完全正确的。
穿那么厚,他和梁景健坐在那辆八面来风极为敞亮的机动三轮上,一路疾驰,还是被吹了个透心凉。
郭晓凌身裹鼓鼓囊囊的羽绒衣,头罩屎黄屎黄的雷锋帽,哆哆嗦嗦地蜷缩在一角,嘴唇发白,清鼻涕毫无知觉地一个劲往下流,当真是斯文扫地、狼狈不堪。按照他的风范,如果能看见自己此时此刻的窝囊形象,估计会因忍无可忍而疯掉。然而他现在压根顾不上自己的形象问题了,只是在寒风里一味地蜷缩,拉衣服,连头都不敢抬。
梁景健的脸也被冻木了,但也并未达到不可忍受的程度,他竖起大衣领子,看看可怜巴巴坐在一边的郭晓凌,心中充满了自责。看他冻成那样,若非是郭主任,恨不能先一把把他揽到怀里暖和暖和再说!
好在县城不久就到了,捎他们的人把他们放在车站附近便自去了。郭晓凌之前差不多是被梁景健从车上抱下来的,现在他依旧双腿麻木,拖着梁景健前行了数百米才算活动自如。梁景健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憋了半天还是无奈地来了一句:“郭主任你说你非来受这份罪……”
郭晓凌还没缓过劲来,无心反驳,只道:“你去吧。远不远?我在附近找个地方暖和暖和等着你,等会你办完了事直接来找我好了。”
梁景健道:“远倒是不远,在她家附近一个小店,我坐公交车过去……你去哪?”
郭晓凌四处打量,指向不远处:“就那肯……”他本来想说肯德基,话还没出口就发现那是一家装修风格与肯德基如出一辙但却名为“肯得基”的山寨快餐店,直接就咽了回去。
甭管啃什么鸡,暖和下来是当务之急。郭晓凌加快脚步,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最后一步般冲上前去。
“肯得基”门口站着的女招待员大老远看见过来两个土了吧唧的人,正犹豫间,那个头戴雷锋帽老农模样的人已经一马当先推开了玻璃门,一屁 股坐在座位上。
招待员贴身跟随:“您……”
一堆黑呼呼圆滚滚的衣帽里,她蓦然看到一张极为白净清俊的脸,不由得吃了一惊。
郭晓凌看到小姑娘这个吃惊的表情,突然想起自己的一番装束,脸一下子就红了。他下意识地迅速摘下帽子,手上下摸了几下,低头俯瞰桌面。
招待员只看到蓬松的头发下一点秀致的鼻尖,脸不知为何也慢慢红起来。
“郭……郭主任……”跟进来的梁景健站在两个满脸通红的人旁边,略带诧异地问。
“嗯。老梁,坐下暖和一会吧。”郭晓凌镇定声调道。
梁景健挠挠头,看看招待员,再看看郭晓凌:“那我不坐了,赶紧的去吧……你先坐着,等会我回来找你。”
“先生,您要点什么?”招待员看梁景健走了,试探着问。